⊙ 文 / 海 飛
德清流水
⊙ 文 / 海 飛
海 飛:小說家,編劇。著有小說集《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長篇小說《花雕》《向延安》《回家》等,影視作品《旗袍》《大西南剿匪記》等。
今年的六月三日早晨,杭城落雨。最后一個抵達金匯大廈大廳的是安峰,江湖人稱阿六頭。他冒雨騎著腳踏車來,很環(huán)保的樣子,像一只雨中春燕。他拎著一只高檔的皮包,比我拎著的帆布袋子不知道高檔多少倍,這讓我很羨慕。德清來接我們的車子在杭州繞著圈子,糾纏了很久后,總算找到了停車的地方。最后我們步行去馬塍路口,上了車。我穿著布鞋,看上去仿佛是樸素的,其實是忘了帶運動鞋。心想,如果布鞋濕透,我就扔掉布鞋光腳去德清。因為子曾經(jīng)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子還曾經(jīng)曰,千年修得同車行。再說了,德清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同樣想去看看的是蘇滄桑、鄒園、周維強、安峰。到了德清,不假思索地住下,和馬敘與趙柏田還有陸布衣勝利會師。他們都是散文高手,大約圍棋八段的樣子,或者武俠小說中,功夫爐火一樣純青的樣子。馬敘是我認識的散文家中,畫畫兒最好的;趙柏田是我認識的散文家中,小說也寫得特棒的;陸布衣是我認識的散文家中,獲過魯迅文學獎的。下午隨車去安緹曼度假區(qū),看上去那是富人度假的地方,有幾匹馬在懶洋洋地邁著方步,很像官員的樣子。一名服務(wù)員平易近人地說,這兒貴的房間,大概是一萬一天。我在想,那這床上睡一小時至少得一千二。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在床上坐了五分鐘,輕松地賺了一百塊錢。
在安緹曼,我還看到了一只幼小的貓頭鷹,它不知道是從哪兒飛來的,落戶在此。工作人員給它做了一只籠子,它就不再飛走了。它一點也不怕生人,連我這樣有獵人風范的老農(nóng)也不怕。在電影和小說中,這是令人悚然的一種動物,但現(xiàn)在它像是一只寵物。我差點以為它是塑料做的。
安緹曼讓我想到了老家丹桂房一座極矮的山包,叫仙人坪,其實是一大片的地勢平緩的茶園。仙人坪的風景也是很美的,我把它寫到了一個中篇武俠小說《長亭鎮(zhèn)》中,說,李當當在此放羊。當年的當年,我裝出好男兒志在四方的模樣,離開家鄉(xiāng)。所以在我的記憶里,仙人坪已經(jīng)很遙遠了。遙遠得只剩下一個水墨的背影。
下午還去了充滿民國風情的庾村,那是一個安靜的處所,讓人心生就在此地居留寫小說度余生的想法。在民國風的莫干山車站,撫摸著那些老去的墻壁,就希望這時候氣派地從遙遠之處開來一輛民國年間的汽車。本海我穿著長衫上車,從容登上汽車,坐著車去往省會杭州。呀呀呀,想象民國的烏鴉,一定棲息在一棵槄樹的枝頭,畫面有點兒黑白的感覺。我十分愿意在黑白的風里面佇立。
在一座剪紙館的門口空地上,我們一起吃茶。
據(jù)說剪紙館是一戶杭州人開的,他們賣掉了城里的房子,然后租了這一幢民國老屋,租期二十年。我想象他們余下的歲月,波瀾不驚,一定是比較為自己活的一種生活方式。我佩服這樣的勇氣,因為我做不到。我們大張旗鼓地坐在空地上,空地,是一個令人遐想的詞,能產(chǎn)生或發(fā)酵很多的事物。此時恰是微雨掃蕩過后,空氣算是清新的,杯中茶也散出清淡的味道,有植物的氣息。那么我們吃瓜子,那么吃茶,那么吃筍干豆,那么看光陰就這么被虛度掉了。德清的朋友在一邊陪著,相談甚歡,用杭州話語叫,不要太舒服得嘞。
還是說說黃昏吧。黃昏時分,閑閑陪我離開剪紙館,去了莫干山腳的一幢民居。劉醒龍老師在民居的二樓露臺上接受電視臺的采訪,德清圖書館的慎館長作陪。據(jù)說是慎館長把劉醒龍老師請來了,作為圖書館的駐館作家。采訪結(jié)束,我走上露臺,看到的是滿眼蔥蘢。想,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像蜻蜓點水一樣,我笨拙地點了一下莫干山的民居。然后是和劉老師在露臺上閑聊,聊文學真是一件奢侈的事。但我們不奢侈,因為我們主要聊的是天氣,以及劉老師的行程。
對了,碰到和劉醒龍在一起的朱小如老師。他退休了,風格依然鮮明。他的臉是紅色的,當然不是因為氣色好,而是因為中午吃了酒。他以前喜歡打牌的,不知道現(xiàn)在喜不喜歡打。我還想到了另一層,眼睛一眨,也將是我退休的年齡。告別劉、朱兩位老師,暮色已經(jīng)將我們包抄了起來,我們果斷地下山了。
六月四日上午,我們?nèi)サ氖切率泄沛?zhèn)。新市不新的,和別的古鎮(zhèn)也沒有什么兩樣,一條水奮力地隔開兩邊的店鋪。比如烏鎮(zhèn),比如西塘,比如安昌,比如無數(shù)的江南小鎮(zhèn),就是這樣的格局。在小鎮(zhèn)盡頭,見到了泊在水面上的許多船,船邊有漂浮物,也有綠水的水生物。我當兵的地方叫南通環(huán)本,那個叫“三門閘”的地方,也泊著許多船。這樣的景象,是平原水網(wǎng)地帶才會有的,船里面是藏著各種各樣我們不曉得的人生的。這樣的江蘇味道,讓我突然感到無比親切。我外公外婆的老家,當然也是我母親的祖籍,是江蘇高郵。我當兵的地方,是江蘇南通。長三角在我眼里,幾乎就是同一片地域。這個地域的作家寫出來的文字,也基本相同,充滿了一種霧氣。
新市是出過許多名人的,比如沈銓,比如趙曲江,比如鐘兆琳,一個地方總是會生產(chǎn)一種人的。我的老家諸暨,不但出西施,也出產(chǎn)木卵,也就是呆頭呆腦、五大三粗的人。聽說嵊縣是出強盜的,而紹興出師爺。新市出的是高才生,他們應(yīng)該是那個年代的學霸。我最怕的也是學霸,因為惡霸總有一天會被打倒,路霸也會做到頭的,但學霸不是。
在夏意盎然的新市,我們走了好多舊宅。一個叫韋秀程的人帶我們東奔西走,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典故,讓我能夠確認他是當?shù)剜l(xiāng)賢。我對各種賢都是敬重的,因為成為賢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我還因此想到了老家丹桂房的孤老頭子朱德和六燦。他們穿著黑色的衣裳,也是學富五車的樣子,在我的童年影像中走來走去。聽說從杭州逃難到丹桂房的朱德是會算命的,也是當過和尚的。而六燦一直是村里的保管員,他有一陣子管過電視機,很威風地打開電視機的箱子,讓全村的村民看霍元甲打迷蹤拳,再配上“昏睡百年”的音樂。呀呀呀,這當然是令我時?;貞浂野俑薪患亩兰o八十年代的事。那個年代我還年輕得像一根青瓜?,F(xiàn)在,朱德老早就死了,赤身裸體地在一個下雪天死的,死得像一個先知先覺的神仙。六燦在不在我不知道,如果在,他應(yīng)該老得像一口龍鐘了。
有時候,他們像我的親人。我離丹桂房越遠,就越會想起。
這天下午,我們還去了裸心谷。陸布衣吹薩克斯。他的薩克斯已經(jīng)吹得很不錯了。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監(jiān)事,所以我斷定他是監(jiān)事里吹薩克斯最好的。夜色來臨以前,我離開了熱鬧的眾人,他們好像是聚在一起講笑話,或者談?wù)撝鴩掖笫隆N乙粋€人假裝孤獨地沿著水泥路走到田間更深處,一條小小的溝渠里,剛剛出門的蛇得意揚揚地叼著一只青蛙。青蛙顯然是沒得救了,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它用最嘹亮的聲音和我告別。
晚上,在德清的農(nóng)家樂吃飯,那個農(nóng)家的名字依稀記得好像叫金松。吃完飯,夜色安寧,像極了我童年時的山村。
六月五日,是“八大散人”在德清的最后一天。因為寫詩的,我們一直稱之為詩人;所以我一直以為寫散文的,那就是散人。當然寫小說的就不一定是小人了。
晨起后我們?nèi)チ斯竦赖吗^,去了縣圖書館,去了鋼琴館??瓷先ヱR不停蹄,但我們其實是有點兒走馬觀花的。不過在道德館,我還是被這里展出的內(nèi)容感動了。這個展館讓我思索了好一陣,讓我在想著人間的各種美好……
鋼琴我是不懂,我都不知道鋼琴的工作原理。我只知道有兩個人彈鋼琴是不錯的,比如理查德·克萊德曼,但總會被我念成克菜德曼。另一個是郎朗,帥斃了的小伙子。他吃了多少苦頭我不知道,據(jù)說鋼琴家的屁股必須坐出老繭才行。
特別要說的是圖書館。德清的圖書館很不錯的,干凈、整潔,設(shè)施也好,還有一個視聽室。其實我愿意是一名館員的,那可以看多少的書啊,怎么看也看不完。不像現(xiàn)在的我,心永遠不著邊際地飄浮著,像一只懵然的風箏。
中午在珍元面館吃面。吃完面,回杭州。路上十分投入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看到人群密集,不由得想到,糟了,杭州迎面撲來了。
德清三日,隨意記之,所謂德清流水。每天夜里,寫劇本都寫到三點,第二天就有點兒恍惚,覺得德清三天,會不會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