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最“干凈”的“下半身”詩人

鞏瑜

朵漁：
最“干凈”的“下半身”詩人

鞏瑜

鞏瑜，23歲，山西晉中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寫作理論與實踐碩士研究生。喜歡用相機記錄一路的風(fēng)景，喜歡嘗試與分享美好的食物，喜歡在咖啡館里安放天馬行空的幻想……年輕的時候空氣天真，我們都無所不能。

朵漁，原名高照亮，1973年出生于山東，1990年進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習(xí)。1990年代中期開始詩歌寫作，2000年與朋友們發(fā)起了“下半身”詩歌運動，影響巨大。新世紀以來，朵漁廣泛參與了各種民間詩歌運動，主編民間詩歌刊物《詩歌現(xiàn)場》，并曾獲得過多項民間詩歌獎項。他是中國“70后”一代的代表詩人，是民間詩歌寫作的中堅力量。

談起朵漁，“下半身”似乎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標簽。大學(xué)時代的朵漁就曾創(chuàng)作出《高原上》、《河流的終點》等佳作，但卻是在“下半身”詩歌運動中廣為人知的。雖然到目前為止對“下半身”詩歌的評價仍然毀譽參半，而且似乎批判、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更多，“下半身”詩人就像是背負著一個不良記錄，但事實上“下半身寫作”其實昭示了世紀之交以來“身體觀念”的蘇醒與轉(zhuǎn)變。20世紀90年代似乎不是一個詩歌的年代，詩歌不再是時代的號角也不再是藝術(shù)家的實驗工具，更多的是慰藉自身的“精神懷抱中的樂器”、更多的是詩人感受自我和想象世界的一種心靈活動和語言能力，但此時的詩歌也恰恰回到了其本來的位置。于是一批“70后”詩人開始關(guān)注“日常生活”，在語言運用上也開始傾向于“口語”化，最受詩壇關(guān)注的尤數(shù)世紀之交的“下半身寫作”。

在沈浩波、尹麗川等眾多的“下半身”詩人中，朵漁看上去像是最“干凈”的一個。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下半身就是指性的話，我的確是‘最不下半身’的”。雖然他的語言一樣直指下半身，作品中同樣不乏“做愛”、“陰莖”、“操”等直白的“下半身”字眼，但似乎并不會引起我們的反感，因為我們可以感受的到里面暗藏的人性的跳動，一種直指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力量。比如在《野榛果》中，作者主要寫的是青春期“小獸般的沖動”：“在越省公路的背后，榛子叢中/我雙手環(huán)抱？她薄薄的胸脯/一陣顫抖后，籃子扔到地上，野榛果/像她的小乳房紛紛滾落/她毛發(fā)稀少，水分充足/像剛剛鉆出草坪的蘑菇”，充滿誘惑、不可捉摸的青春沖動讓人心跳加快，“而快感卻像/地上的干果，滾來滾去/堅硬但不可把握”。這首詩寫出了身體的隱秘沖動與無限激情，這不僅僅是經(jīng)驗的書寫，更是對世界無窮的原動力的體現(xiàn)，讓人內(nèi)心不禁為之一顫。

用朵漁的話來說，“下半身”寫作就是不再為“經(jīng)典”而寫作，而是一種充滿快感的寫作，一種從肉身出發(fā)，貼肉、切膚的寫作，一種人性的、充滿野蠻力量的寫作。通過對身體和感官的書寫，拋棄宏大題材的遮蔽，尋求一種在場的肉感，重新發(fā)現(xiàn)我們?nèi)诵缘撵`光。朵漁自始至終都是這樣做的，他給人的感覺就是輕輕的愛撫，靜靜地回味，深刻但不驕傲，散發(fā)著真切而充沛的“感性”。雖然他不是最“下半身”的詩人，但卻是最貼近“下半身”精神的詩人。

“民間知識分子寫作”

在一次訪談中，朵漁曾說：“在‘民間’和‘知識分子’最為對立的那兩年，有人問我屬于哪一派，我說我是‘民間知識分子寫作’?！毕雭硪泊_實只有“民間知識分子寫作”才可以代表詩人朵漁的身份與立場。

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具有民間立場，只有書寫“中國的、當下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避開權(quán)力的籠罩與異化，才能具有悲憫之心、溫潤之愛，寫出具有生命力、為社會大眾所接受的作品。朵漁沒有局限在“下半身”詩歌團體對原始欲望毫無節(jié)制的追求，而是側(cè)身轉(zhuǎn)向了對生活本身的體查與領(lǐng)悟。他曾說：“詩歌絕對不是一項喧囂的事業(yè)。它可以在某些時候?qū)儆趶V場，在某些時候?qū)儆诳Х瑞^，甚至在一些極端的時刻屬于‘前排’、‘頭條’，但更多的時候，它屬于一個人的黑暗世界，屬于‘鐘的秘密心臟’?！?/p>

而同時詩人與知識分子也有著微妙的關(guān)系，詩人是一種特殊的知識分子，它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公共知識分子。對于朵漁，如果你只把他混同于現(xiàn)實和底層問題的揭示者顯然是不夠的，他的寫作的精神性命題也足夠大，足夠“知識分子”。正如朵漁自己所言：“只要在這個時代還有那么多苦難和不公，還有那么多深淵和陷溺……那么，詩人的任何輕浮的言說、犬儒式的逃避、花前月下的淺唱低吟，就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于是，當我們看到《今夜，寫詩是輕浮的》：“今夜，我必定也是/輕浮的，當我寫下/悲傷、眼淚、尸體、血，卻寫不出/巨石、大地、團結(jié)和暴怒！/當我寫下語言，卻寫不出深深的沉默。/今夜，人類的沉痛里/有輕浮的淚，悲哀中有輕浮的甜/今夜，天下寫詩的人是輕浮的/輕浮如劊子手，/輕浮如刀筆吏?！边@首詩如此刺痛神經(jīng)，不是因為什么技巧，而是朵漁站在社會乃至生命的立場上，對詩歌在災(zāi)難面前的無力感的揭示和反思，詩人不該成為思想史上的失蹤者。

《詩歌現(xiàn)場》

“民間知識分子寫作”是朵漁對于自身的清醒的準確的定位，同時更是一種自我要求與追求。在他的詩歌中，口語與書面語、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反叛精神和傳統(tǒng)意識總是能夠駕輕就熟地隨意布陣。在論爭過去的十多年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朵漁確實是青年詩人中有“大才”之人，他的詩也逐漸彰顯大格局與大氣象。

為人生的寫作

朵漁

朵漁將自己近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98年到2008年。從1998年大學(xué)期間開始，朵漁寫出《河流的終點》、《高原上》等短詩，高原上那“憂郁的眼神和孤傲的心”幾乎就是他自己的寫照，那時的他對文字、對詩歌有一種魔力般的神秘感。結(jié)識沈浩波、楊志等人后，于2000年參與發(fā)起“下半身”詩歌運動。作為一個最不“下半身”的詩人和最具“下半身”精神的詩人，他寫出了《暗街》、《野榛果》、《我夢見犀?！返榷淘?，可以看出他在詩歌新精神方面的自由探索，這是一個自我覺醒的初始階段?！跋掳肷怼钡膶懽麟A段持續(xù)了兩三年，他開始關(guān)注現(xiàn)實性、批判性的寫作。這與身體意識的覺醒是一脈相承的，自我覺醒必然帶來這種批判與反抗。2006年的短詩《媽媽，您別難過》就是這個批判現(xiàn)實階段的代表作，給人觸動至深，但他說：“這讓人只是認識到了自己的分裂，卻認識不到自己的罪。”

第二個階段便是08年到現(xiàn)在，朵漁的自覺性變得更強，有了一些更深入的思考：一個詩人應(yīng)該承擔(dān)什么，應(yīng)該為世界留下什么，應(yīng)該怎么來完成自己的一生。從2013年出版的詩集《最后的黑暗》可以發(fā)現(xiàn)，朵漁的作品就比早期要急促許多，讀者可以感覺到有一種危機感在內(nèi)，這也印證了朵漁自己所言，“詩歌是生活的內(nèi)分泌，有其自身的節(jié)奏和意緒”。

而在70年代出生的眾多詩人中，朵漁是少數(shù)幾個能用文章來表達詩歌觀念的詩人，他從柏拉圖、蘇格拉底、中世紀的神學(xué)，一路讀到近現(xiàn)代的哲學(xué)，同時撰寫了許多文史隨筆，出版了《生活在細節(jié)中》、《說多了就是傳奇》等隨筆集。他說：“閱讀是為驅(qū)趕內(nèi)心的黑暗，是為擦亮空氣以便看得更遠，也是為建構(gòu)個人的詩學(xué)土層……研究歷史可以改變你的時空觀念，可以將你的目光拉遠。很多詩人沒有現(xiàn)實感，其實是因為缺乏歷史感。”朵漁通過大量閱讀建立起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明確立場，通過文史隨筆抒發(fā)社會擔(dān)當，盡到一個知識分子的責(zé)任，他一直在他所信奉的“為人生的寫作”的道路上前行，正如他自己所言：“老老實實，不要輸?shù)粢活w心，這是為詩人的本分”。

“他堅守自由、真實的言說倫理，凝視個體內(nèi)部的黑暗，尊敬個體與現(xiàn)實、歷史之間的精神對決，并試圖由此重建詩歌的悲劇意識和現(xiàn)代漢語的尊嚴。在一個崇尚輕淺、速度的時代，朵漁的寫作是向下的，有重量的”（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09年度詩人朵漁授獎辭）。朵漁的寫作，就像是一朵漁火，渺小卻固執(zhí)，一點一滴擦亮黑暗，用詩歌給人以希望，給人以愛和光明，給人以拯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