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兵的抗戰(zhàn)記憶（報告文學(xué)）

葛遜 毛建新

“如果喪失對歷史的記憶，我們的心靈就會在黑暗中迷失。”

——俄羅斯歷史學(xué)家克柳切夫斯基

這是一次震撼人心的演出，這是一個塵封73年的故事，這是一段難以忘卻的記憶。

2015年6月18日，浙江省諸暨市安華鎮(zhèn)江水沿村文化廣場。大幕徐徐拉開。江水沿村一臺特殊的舞臺情景劇《小麻雕》，吸引了上千名群眾的目光。

燈光全暗。天籟般的童謠隨風飄來：“小麻雕，尾巴翹，哥哥討嫂嫂，姆媽我也要，囡囡年紀小，長大了再討。小麻雕，尾巴翹，江水沿邊蹦蹦跳，好人來了它會笑，它會笑……”

煙霧裊繞的天空中，上百只麥草編織的熒光小麻雕自由地飛翔，一束追光打到一個小姑娘身上，小姑娘一邊唱著童謠，一邊追逐著其中一只較大的小麻雕，其余小麻雕悄然消失，剩下的一只神奇地落到小姑娘手上，小姑娘開心地與小麻雕玩耍。

小姑娘手持小麻雕跑向村姑：媽媽，您看，我抓到一只可愛的小麻雕。

村姑抱起囡囡親一下，放下后輕聲說：“囡囡乖，媽媽在忙，你與小麻雕去玩吧?！?/p>

……

演出開始，全場鴉雀無聲，只有畫外音聲聲入耳——

“我的家，在江水沿村，它是坐落在江邊的一個自然村，是一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的江南小村落。村前的那條江是浦陽江，是我們的母親河。每年端午來臨之際，家家戶戶都會煮茶葉蛋、包粽子、折麥花。江水沿人就是在這樣安逸的環(huán)境中快樂地生活著。然而，就在那一天，1942年五月初三，侵華日寇的鐵蹄踏進了江水沿……”

“咔、咔、咔、咔……”沉重的腳步聲，由輕而重，由遠而近。

一隊日本兵耀武揚威地走過，從臺前由右至左進后臺，第一個日本兵刺刀上掛著膏藥旗。

“砰！”一聲刺耳的槍聲打破江水沿的寧靜，接著槍聲大作，慘叫聲四起，遠處傳來燒殺搶掠、雞飛狗跳及鬼哭狼嚎的慘叫聲，屠殺開始了……

鄉(xiāng)親們慌忙逃命。一位老奶奶因行動緩慢被追上來的日本鬼子在籬笆邊用刺刀捅死。一個村姑被日本鬼子抓住后奮力反抗，扭打，最后難以幸免……

73年前的這一天，侵華日軍在江水沿村制造了“安華慘案”，殺害村民20人；73年后的今天，江水沿人自編自演舞臺情景劇《小麻雕》，以草根藝術(shù)的形式，再現(xiàn)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

“沒有周劍成，就沒有《小麻雕》。”這是采訪中村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舞臺情景劇《小麻雕》的編劇、導(dǎo)演周劍成，是土生土長的江水沿村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參軍來到南京軍區(qū)機關(guān)大院，在司令部俱樂部等單位一干就是13年。幾乎每天上下班，他都要經(jīng)過當年日軍投降紀念地——軍區(qū)機關(guān)大禮堂。后來，周劍成轉(zhuǎn)業(yè)回到故鄉(xiāng)，現(xiàn)供職于諸暨市文化館。作為浙江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省書法家協(xié)會、省漫畫家協(xié)會的“三棲”會員，周劍成的主業(yè)是書畫創(chuàng)作。那么，他緣何要跨界創(chuàng)作舞臺情景劇呢？

2015年八一節(jié)前夕，周劍成回到軍區(qū)機關(guān)，向軍區(qū)警衛(wèi)營贈送畫作。當我們聞訊前往，聊起這個話題時，他說出了埋藏心頭多年的抗戰(zhàn)情結(jié)：“在今年4月的一次文藝座談會上，當大家談到今年是中國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時，我立即想到了發(fā)生在老家江水沿的‘安華慘案’。日本一些右翼政客公然否定侵略歷史的行為，我感到很憤怒。我就想把發(fā)生在自己家鄉(xiāng)的這件慘案，原汁原味的搬上舞臺，銘記歷史，教育后人?！?/p>

周劍成的家鄉(xiāng)——安華地處諸義浦三縣交界，是婺越咽喉，兵家必爭之地。1942年5月，侵華日軍發(fā)動浙贛會戰(zhàn)。17日，日軍2000余步兵、騎兵聯(lián)合部隊占領(lǐng)諸暨縣城后，旋即南犯，安華淪陷。隨后發(fā)生了“安華慘案”，僅江水沿村就有20人被日軍殺害，其中年齡最大的88歲，最小的才3歲。

歷史不容篡改，更不能忘卻。充滿血性的周劍成滿懷激情，開始回鄉(xiāng)收集史料，他的初衷是創(chuàng)作、上演一臺真實再現(xiàn)“安華慘案”歷史的舞臺情景劇，昭告世人，警示后人。

4月18日是一個雙休日，周劍成與妻子周惠妮回到老家江水沿村。吃過中飯，周劍成與妻子商量，說想創(chuàng)作一個舞臺情景劇，來反映“安華慘案”這段歷史。周慧妮不理解：“你畫畫畫得好好的，不要跨界去搞什么出力不討好的舞臺情景劇了?！?/p>

周劍成拿出一本書對妻子說：“這是我們村里周氏宗譜，寫得很清楚，1942年五月初三，我們這個小村一天時間，就有20人被日本兵殺害了。我看到這里心里真的不平靜，現(xiàn)在有的年輕人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今年是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我感覺自己也有這個責任，來做這個事情，紀念一下亡靈，我認為有意義的?！?/p>

聽見丈夫說到這個份上，通情達理的周慧妮說：“那你就下下功夫把這件事情做好?！?/p>

有了妻子的支持，周劍成全身心地投入創(chuàng)作。他逐一尋訪村里的長輩，了解那段真實歷史?！鞍踩A慘案”幸存者周幼琴告訴他：“那年農(nóng)歷五月初三，我在村口看到一隊人來了，看得很清楚，是日本兵，是上午八點左右……這里當時有一個塘，日本兵一下子就殺了4個人。那邊的大樟樹下，也殺害了4個，另外屋后也殺害3個……”

往事歷歷，血跡斑斑。周劍成把自己關(guān)在老屋里，時而看史料，時而聽采訪錄音，時而度步，經(jīng)過幾天的苦思冥想，他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劇本初稿很快寫出來了。同時，周劍成根據(jù)兒時的童謠記憶，一氣呵成了情景劇主題曲的歌詞。

在周劍成的記憶深處，《小麻雕》既是山野里飛來飛去的一種山雀，也是小時候玩的一個用麥草編的小玩具。小時候，奶奶一邊編織小鳥，一邊教孩子們唱兒歌，還給孩子們講日本鬼子殺害村民的事情……散發(fā)著濃厚鄉(xiāng)土氣息的劇本初稿，傾注著周劍成的真情和汗水。

2015年5月3日，諸暨市新世紀小區(qū)。為使劇本臻于完美，周劍成在自己家里，備好春茶，專門邀請長城影視集團、諸暨文化界等專業(yè)人士，搞了兩次小型作品研討會。諸暨市文化圈的戲曲編劇周斌、毛仕龍、葉小龍、商迪華來了，諸暨市廣播電臺高級記者趙衛(wèi)明來了，還有長城影視集團編劇吳偉強、屠渭兔，大家紛紛給他支招，出了很多建議和好點子。周劍成五易其稿，最終使舞臺情景劇《小麻雕》和主題曲在觀感上、藝術(shù)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寫好劇本只是第一步，真正難的是把它搬上舞臺，周劍成面臨許多的困難。演員哪里來？周劍成首先動員家人來參與演出，卻遭到岳母的反對。

周劍成做起了岳母的工作：“媽，我也是幾十歲的人，沒意義的事我是不要做的，你的外甥凌嘯看了劇本也支持的?；勰莓敵跻彩欠磳Φ模髞砜戳藙”狙蹨I直流。我們村這個慘案，你太婆也是受害者，我們不演誰演？！”

岳母周挺秀心痛女婿，聽說女兒支持這件事，最后還是松了口，答應(yīng)出演。

兒子周凌嘯也給力支持爸爸，表態(tài)說：“雖然我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學(xué)校事情比較多，但我能幫得上盡量幫助，共同把這個劇做好?！?/p>

《小麻雕》的40多位演員，都是江水沿村的農(nóng)民，也是周劍成費了一番工夫動員過來的。岳母白發(fā)蒼蒼，不用化妝就是“老奶奶”的角色；外甥女演“老奶奶”的孫女；身材姣好的妻子周慧妮正好飾演村姑；兒子、侄子演新四軍。至于扮演“日本鬼子”，開始村民都不愿意，在周劍成的勸說下，大家意識到排演這出戲的意義，很快就“入了戲”。

舞臺情景劇需要音樂和主題曲來襯托。不懂音樂的周劍成，就請文化館的同事謝立鵬、錢亮軍、蔣仕國等幫助，市文化館退休干部、今年已經(jīng)83歲的謝立鵬老先生是《小麻雕》主題歌的作曲者，這首帶有地方性質(zhì)、鄉(xiāng)村氣息濃郁又抒情優(yōu)美的曲子，一下子將大家?guī)胍环N意境里。謝老說，當時寫這首曲子，只花了一晚上時間，“因為我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很容易就會有感情產(chǎn)生”。諸暨本地的歌手主動請戰(zhàn)擔綱演唱主題歌，周劍成動員村里會樂器的村民組成民樂隊，一起演奏《小麻雕》主題曲。

還有道具，一樣也不能少。周劍成專程趕回江水沿村，現(xiàn)場指導(dǎo)村民制作道具。他發(fā)動親友和村民土法上馬，利用一些現(xiàn)成的老物件。

耕夫穿的蓑衣，是周劍成老丈人家傳的；草鞋是村里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打的；劇中的槍支、軍裝是長城影視集團免費支援的。

周劍成說，他要的不僅僅是展示當年屠殺的慘烈，還要原汁原味地再現(xiàn)昔日村民的生活。

敏感的諸暨電視臺記者聞訊而來，全程跟進，用電視鏡頭記錄了這一過程。我們可以聽到當時周劍成的一段同期聲：

“這個是外婆祖?zhèn)飨聛淼挠』ò?，用在這上面是很有意義的。這些老物件，你們可能不知道，都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是傳承和保護，所以我們希望通過這些展現(xiàn)在舞臺上，給我們啟示?！?/p>

還有舞臺上的灶臺，水竹罐、砧板、飯?zhí)曰j等一應(yīng)俱全，湯罐冒著熱氣，上面還有灶司菩薩等，展示了當年真實場景。

周劍成給我們現(xiàn)場解說：“我們這個《小麻雕》中心第二段就講到‘要倒灶’。‘灶頭’是個中心道具，日本鬼子來了，把‘灶頭’搗碎了，日本鬼子很壞的，在湯罐里小便。整個‘灶頭’可以轉(zhuǎn)動的，分二面，跨時空的，是我們創(chuàng)意的東西。到后來是一個現(xiàn)代灶頭，這邊我們做油煙機、煤氣灶等現(xiàn)代的元素。這樣的話我們的故事是真實的，投入的情感是真實的，所有的道具也是真實的。

說到這里，周劍成開心的笑了：“情景劇就是要情景再現(xiàn)，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構(gòu)想?！?/p>

5月26日，江水沿村文化禮堂，第一次排練現(xiàn)場。

導(dǎo)演周劍成在給演員們說戲，也是彩排動員：“今天我們進行第一次彩排，農(nóng)歷五月初三，也就是陽歷6月18日，要在文化禮堂外廣場上，搞一場安華鎮(zhèn)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文藝晚會……”

周劍成說，一出場，日本人就“咔、咔、咔”進村一個動作，耀武揚威，“咔、咔、咔”音樂配上，要威武、要野蠻……

周劍成提示大家注意面部表情，語調(diào)一轉(zhuǎn)，往下說戲：安華慘案發(fā)生后第12天，我們這里就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史上稱為浙贛會戰(zhàn)，正式與日本佬打仗的，當時新四軍身上有血的……演一下，新四軍與日本兵搏斗，今天，我們要排練一下對打……”

好戲開場，這一夜，周劍成與草根演員們又是無眠之夜。

2015年5月30日，第二次排練現(xiàn)場。周劍成生病發(fā)燒，他還硬挺著在現(xiàn)場指揮調(diào)度。

離6月18日正式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周劍成召集村民抓緊排演。周劍成動情地說：“天這么熱，大家穿衣這么厚，所以我首先對來參加演出的鄉(xiāng)親們表示衷心感謝！”對大家深深一鞠躬后，周劍成接著提出，我們的村莊是美麗的村莊，殘暴的日本鬼子來了，戰(zhàn)爭毀壞了我們的家園。我們要通過演出，情景再現(xiàn)，要令人揪心，令人震撼，更令人深思。

經(jīng)過多次排練，大家基本熟悉了臺詞和動作，情景劇《小麻雕》定于6月18日正式上演，周劍成對此充滿了信心。

6月18日，對于江水沿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上午，周劍成與村里的10多位老人一起準備了祭祀供品，為“安華慘案”死難者祈禱，寄托哀思，并舉行了放生儀式。天不停地下著雨，仿佛在為亡靈哭泣。

周劍成清晰地記得：演出的那一天，天空中飄著細雨，但文化廣場上人山人海。不僅僅是本村村民，周邊幾個村的村民都往這邊趕，村子里的空地上停滿了汽車。

這是原生態(tài)的老百姓自己的抗戰(zhàn)戲，慘烈的屠殺場面，壯觀的抗爭情節(jié)，逼真的家鄉(xiāng)元素，一幕接一幕，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和英雄的氣息，吸引著觀眾的眼球。

接近尾聲，主題歌音樂再起。兩對雙胞胎女孩和若干小朋友手拿小麻雕從舞臺兩側(cè)同時上臺，圍坐在婆婆身邊。

小姑娘：“婆婆，我們想聽《小麻雕》的故事?！?/p>

婆婆：“又要我講《小麻雕》的故事，聽不厭呀？”

小姑娘：“我們就喜歡聽《小麻雕》的故事?！?/p>

眾小朋友：“婆婆，講嘛講嘛……”

婆婆：“好，好，好，我再給你們講講《小麻雕》的故事……”

婆婆安詳?shù)赜名湶萆壬戎L，一邊不時地為孩子們驅(qū)趕蚊子，一邊開始講《小麻雕》的故事……

演出大獲成功。終場音樂響起，演員和觀眾都不愿散去，周劍成指揮臺上臺下一千多人集體合唱《大刀進行曲》。歌聲如霹靂，似雷鳴，在山野河流間久久回旋。

諸暨市文化界人士葉小龍在網(wǎng)絡(luò)上點贊說，《小麻雕》這臺戲我今天看了，我覺得它最大的特色是非常接地氣，它選用我們諸暨普通老百姓都熟悉的兒歌：小麻雕、尾巴翹……具有很深的思想意義，又顯示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

老兵編導(dǎo)抗戰(zhàn)戲，村民不忘血淚史。《小麻雕》以草根藝術(shù)的形式，再現(xiàn)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喚起了村民們的抗戰(zhàn)記憶。

面對成功，周劍成又有了新的夢想，他希望將這部劇精心打磨后，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演出，使更多的觀眾了解這段歷史。 （責任編輯 李贊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