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給外省的信
谷禾
一個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蕩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
它的內(nèi)部
黑暗,肅穆,荒涼,蛛網(wǎng)密布
如果一陣風吹過,
逝去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們回來,和他合而為一
它會變得
自然,親切,帶著桃樹的端莊和垂柳的慈祥
噢——,一個熟睡的老人和空蕩的房子
接著,河流與村莊誕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煙,
女人抱著孩子,沿月光走來——
我想,這不是幻象
從一個熟睡的老人開始,當他和一座空蕩的房子結(jié)合
我被允許經(jīng)常回到屋檐下,成為
眾多父親中的一個
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件物什
為什么突然垮下來
比如一只瓷瓶子,白色的,清澈,輕盈,圓潤
安置在屋子的一角,既沒有插花,也沒有
承載水和月光,有一天深夜
它突然倒了下去,不借助任何外力
就碎成了一地尖銳的瓷片,把我嚇得心驚肉跳
陳魚送我的油畫,就掛在我家的客廳里
另一個白天,它突然落了下來
再從沙發(fā)滾到地板上,畫中的馬匹
緊緊地壓住了騎馬的少女,
少女的臉孔,只剩下了輪廓
我打開門,墻上的釘子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想一想,不可思議的事情
真是太多。一輛車拋錨在路邊
車主急得圍著它轉(zhuǎn)圈,這時另一輛車
突然沖過來,把它擰成麻花兒
轉(zhuǎn)圈的車主來不及呼救,就成了橫陳的死尸
我的同事行色匆匆的跟相遇的每個熟人
說再見,回到家,仰脖子把一瓶甲胺磷
灌進了喉嚨。我家無人居住的老屋有一天
突然坍塌下來,屋子里的一窩野貓卻安然無恙
我保存最早的照片里
如今還茍活在人世的只剩我一個
據(jù)說恐龍曾經(jīng)統(tǒng)治了地球,青藏高原
也曾是一片大海
這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我早已變得隱忍
而麻木。我也曾想搞明白
一件物什,為什么突然垮下來
一只瓶子,一幅畫,一個釘子,一輛車
一座房子,一個人,一個物種
一個村莊,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世界
也會突然垮下來
破碎,扭曲,倒塌,死亡,消失
成為歷史深處的墨跡
我甚至想到“必然”這個詞,想到這個詞語里
蘊藏的宿命和道法,這樣的歸結(jié)
愚昧而殘酷。它讓我如臨深淵
面對一張白紙,也恭敬而小心翼翼——
一次次地批斗,讓牛高馬大的地主
過早彎下了脊梁。你信嗎?
一次次的死亡——丈夫、公公、女兒,婆婆
上午的小兒子、下午的大兒子
連續(xù)的,把俏農(nóng)婦逼成了啞巴。你信嗎?
“一次次地,我吃自己的兒子,邊嘔吐
邊吃,我豬狗不如。不如。從活過來
到現(xiàn)在,我沒嘗過肉,我死了下油鍋。你信嗎?”
一次次把人踩于腳下,踏著堆壘的血肉
他爬上最高的深淵,踩響了地雷。你信嗎?
一次次隱匿真相,撒謊成為習慣
一次次地,強取巧奪
他已沒有了面對歷史的勇氣。你信嗎?
詩歌可以療傷,寬心,可以分擔罪過
但不可以是杜康,也不可以是流淚的懺悔書。你信嗎?
這么快就七年了。七年的癢,七年的痛,
足以讓美滿的婚姻支離破碎,讓華美歸于平淡,
但對于逝者,七年,仿佛眨了個眼。
更漫長的二十二年,也仿佛只眨了個眼。
我記得你的音容,和廣場一起,停在了那個瞬間。
但我真的模糊了七年前的記憶:你離去時,
是晴天還是陰雨,是否格外寒冷
有沒有雪落下來,雪落黃河靜無聲——它只白了
你獨自的世界。逼仄的靈堂,在一條逼仄的巷子里,
來去匆匆的人影,不說話,不哭泣,
他們放下白色的花兒,鞠躬,祝福你一路走好。
更多的人,并沒有因你離去
而停下來,他們繼續(xù)把火種埋進土里,
把夢埋進土里,他們繼續(xù)把謊言埋進土里,
他們繼續(xù)把自己埋進土里。
你知這一切,但你已離去。
真的,不是誰都能放下自己,放下生,和死,
也不是所有生死,都來于塵而歸于塵。
七年后的今天,我路經(jīng)廣場,想起今天是你的祭日
心里竟生出源源的暖意來。
但我只想了你一秒鐘,你知道的,我的身外
是轟隆隆的長安街,是灰霾緊鎖的冬天,我只能看清
一百米之內(nèi)。百米之外,世界等于一座廢墟,
作為一個詩人,我拒絕羅列心中的悲傷,
也拒絕被灰塵蒙著近視的眼睛。
你死了七年,但我們活著——不是替你活著。
我寫詩,不為懷念,也不替所有的人寫詩。
我的祖國不是茫茫宇宙
也不是藍色星球上的某一片疆土
不是美利堅,法蘭西,德意志,也不是亞非拉的
什么國度。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
但和太平洋沒絲毫瓜葛
我的祖國,只是一個指甲蓋兒大的村子
只是村子的一棵樹,樹上的鳥巢,繞樹的
烏鴉和燕子,是矮檐下更矮的老人
是那里的風吹日曬,花開花落,生老病死
它一萬年都不曾改變
我離開了那里,就再也不愿意回去
但她從不當我是它的叛徒
我的祖國,只是生養(yǎng)我的父親和母親
如今他們白發(fā)蒼蒼,眼花耳聾,腳步蹣跚
接近于化為灰燼和泥土
但從沒奢想兒女回報和反哺
我的祖國,只是我愛著的某個女子
是她的腰肢,手腳,眼睛,是她戰(zhàn)栗的唇,豐碩的乳
是她悲欣交集的性
當她老了,我就忘記她了
而僅僅記著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我的祖國,只是一瓶烈酒麻木我
只是一根稻草的孤獨壓垮我
只是纏身的疾病捆著我綁著我
在塵世漂泊,仿佛喪失了最小的祖國——
從出生,我們睜開眼睛
在一個合唱的大家庭,唱出相同的聲音
我們玫瑰的表情,花瓣的嘴唇
千萬人一起合唱,如同一架掠起的超音速飛機
在一支看不見的魔棒引領下
“我”淹沒在“我們”之中,從劇場到天空下
童聲消失了,我們用流淚的眼睛合唱
青春的河流干涸了
我們用老年空茫的道路合唱
向黑暗的人群,向風吹稻浪
向明滅的燈籠
向收割后的田野,向霧霾和落雪
向骨頭的死亡之舞
我們一直合唱:肉體漸漸消失了,教堂也沒有出現(xiàn)
永遠的合唱者!我們沒有自己的名字
只要站起來,一匹死去的馬也能奔跑
那些跑過草原的馬
那些跑過灘涂和暗夜的馬,那些用頭顱和馬尾
安頓靈魂的馬
四散的骨頭,正在閃電下集合
你看到馬眼深處的草原了嗎?
你看到馬骨深處的閃電和花朵了嗎?
只要從白紙上站起來,
一匹死去的馬,也能收拾起四散的骨頭和蹄上的星光
帶領更多孤獨的馬奔跑起來
——你聽啊!
從山谷,從草原,從天空下
那懷抱故鄉(xiāng)的馬蹄,正一陣陣地紛至沓來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我從村上趕去十里外的學校
一場暴雨
突然沒頭沒臉地
潑下來
我生來沒遇過這么大的雨
干脆扔了自行車
倉皇地鉆進了路邊一座孤零零的麥秸垛
不停哆嗦著嘴唇
一道閃電劈下
我突然看見了大路上有兩團模糊的黑影
不!確切的說
是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
還走在暴雨中
因為又一道閃電劈下來
讓我看清了他們的臉
在閃電下
仿佛兩塊嶙峋的石頭
閃電之后,消失在無邊的漆黑里
我想喊他們過來
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這時又一道閃電
斜劈下來
卻再也找不見他們的影子
巨大的恐懼瞬間散向我的每一寸骨頭
我緊緊地閉了眼
不敢再睜開
一直到今天
說起那個夜晚
每個人都說不過幻覺而已
沒有誰相信我曾遭遇這樣一場暴雨
有足夠證據(jù)
指認他殺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從法庭,押赴刑場——
有一顆子彈,在出膛的瞬間
偏離彈道
讓他多活了一分鐘
第二顆子彈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質(zhì)問
——他死在兩顆子彈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兇歸案,第一顆子彈的
驚惶,被反復憶起
為什么不是一槍奪命?
多年之后,偶然歸為天啟,歸于宿命
還其清白的,并非真兇
亦非偵案人員
而是一顆偏離的子彈
在黃泉之下,被他
從記憶里摸出來,看了又看
一場雪,落在青灰屋頂上
遠近都白了
季節(jié)多么安靜
一縷暈黃的光,從木格窗欞透出來
鍍亮了檐下的冰凌
以及,垂落井臺上的影子
……這是多年以前
父親推開院門的聲音特別響亮
他一身白,頭發(fā)和眉毛
也白了
他在門樓下跺腳,反復拍打衣服
順手把木锨放回門后
輕咳一聲,轉(zhuǎn)身回到爐火旁
黎明之前,天地盡白了
我第一個爬起
穿上棉衣,去到院子里,掃一片空地
撒下秕谷,支起竹篩
等待饑餓的麻雀,一只只落下來
也有時,忽然望見
隔墻伸過來的
半枝梅花,給雪平添一點鮮紅
或者,一樹梨花
給這茫茫的白,添加上更多白
——在我愣神之間
吃飽的麻雀
早已飛回天上,嘁嘁喳喳地
述說著人間的事情
這里有用于炫耀的藍天
久違了!不是我不情愿拿給你
而是他們想什么時候藍
就可以讓它藍。也可以隨時把擁堵
的癌癥消滅。權(quán)力的強悍
如同一只超級恐龍
你望不見首尾。當我匆忙地走上街頭
看見所有的笑臉
也趕緊把笑臉掛上,接受安檢
我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各掃門前雪?雪卻已從這個城市絕跡多年
我們低頭刷屏,不畏懼頸椎變形
在虛擬世界里
漂亮地,一次次把對手擊倒
對面行人的臉龐
卻被轟鳴的長街一剎那沖碎了
給你的信,還沒寫一個字
我已無話可說,或者,一張白紙已明證了
一切。我還活著——
命運重復在你身上,也不曾有什么改變
一生中,我見過
無數(shù)的死亡。我的曾外公
臨死之前,吵著要我姥姥給他穿上壽衣
放他到棺材里去
大人們以為他在耍小性子
沒想到
只過了一會兒
他就去了另一世界
他的手溫暖,枯干。微笑留在臉上
像一個睡熟的老嬰兒
我唯一的親弟弟,一出生
患上了破傷風
在鄉(xiāng)醫(yī)院里熬過幾天之后
我母親選擇了放棄
回村的路上,把他扔在了一片墓地里
轉(zhuǎn)身離開時
他突然哭出了聲兒
送母親回村的我的大表哥
不忍心他
轉(zhuǎn)回身,又把他抱了起來
如今他是一個不錯的外科醫(yī)生
而大表哥早成了灰燼
我還見過更多的死
生命之脆弱,比一張白紙更甚
撲火的飛蛾
不僅因為火光的引誘
飛行的鳥兒
也突然從天空中墜落下來
墻角的蛛網(wǎng)
不多久就粘滿了飛蟲
我從沒見過
死亡的顏色,形狀
但相信它一直活在這世上
像路邊的某一座房子
它有一扇門,一個窗戶,帶天線的房頂
一盞燈
天黑后就亮起來
從門前走過的人
會忽然消失,不見了蹤影
在唐山,我看遍了
石頭墻上的三十萬個名字
我去的時候,烈日下的細雨淋濕了
所有的游人
這一切,怎能用巧合解釋
在我出生的村子
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
每次回去時
我母親總給我說誰又不在了
她掰著手指
數(shù)著一個一個的名字
像數(shù)不同的莊稼
我父親帶一副老花鏡,繼續(xù)專注于他那本泛黃的《易經(jīng)》
你知道的,如今我已近知天命
但父母的健在
讓我從沒想過死亡的急迫性
死亡……這件事
還無比遙遠——
我用這首詩來談論它
仿佛在談論旁邊這臺電風扇一樣輕松
這一會兒
它正搖著腦袋,用一縷縷涼風吹拂我身心
主持人的話
陳小三總能用平和的語言表達我們?nèi)粘I罾锏木o張狀態(tài),在看似輕松、自然的敘述中帶來一種凜冽和辛酸。他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現(xiàn)在更將自己放逐到高寒地帶,那是自我隔絕的高度,也是信仰的高度,他在那個高度寫下了充滿自我懷疑與失敗感的詩作,同時也呈現(xiàn)了同代人的庸碌與憂郁的現(xiàn)實。
谷禾的詩有一種目前所稀缺的對自我與外界現(xiàn)實所抱持的熱情與誠實的態(tài)度。他的敘述明晰而節(jié)制,切己而及物,既有對自我的審視,也有對當下現(xiàn)實的精彩嵌入。他的詩里沒有輕浮的、興高采烈的表達,更多的是以傷心寄深心,隱秘地傳達出與自我、與世界的危險關系。
——朵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