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角
炊煙起處是故鄉(xiāng)
藍角
一道普通的家常菜,往往具有超乎尋常的力量。無論你漂洋過海,還是身處異地,炊煙起處,便是故鄉(xiāng)。
——藍角
經(jīng)過一冬天的安睡,一壇豬油在春天的鳥鳴中醒來。置放它的香案寂寞而空蕩,只是在我的眼里閃射著道道擋不住的光芒。這些油都經(jīng)自家鐵鍋熬制,不帶任何肥膘。剛出鍋的油水,香氣四溢,光影金亮,成色十足,舀入壇子后,只需一晚上冷卻,就現(xiàn)出溫潤雅致的純白色。用豬油青炒剛長成的紅花草,是少為人知的一道世間佳肴。當(dāng)然,在很少見著油葷的鄉(xiāng)下,每家的豬油壇總在關(guān)鍵時刻派上大用場:一鍋司空見慣的高幫青菜,因為它的置入變得妙不可言;圍著灶臺耍賴的男娃子,在看到碗里的粘稠物后開始乖巧懂事。豬油被厭棄那是后來的事。直到今日,每當(dāng)在菜市場遇見買土豬油的人,我會敬意頓生——他們是真正懂得滋味的人,而這些滋味,已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火塘另外的用途,用來烤旺蛋。并不是所有的母雞都是稱職的,特別是第一次孵蛋的雞媽媽,完全照應(yīng)不好翅下的蛋仔們。受熱不均甚至露在身外,自是常事。大約過了兩星期,母親趁辛苦的母雞下窩進食的功夫,把熱乎乎的蛋仔迅速放進滿滿一盆溫水之中,點根煙光景,蛋仔們會爭先恐后搖頭晃腦起來。用毛巾仔細擦凈好蛋上的水跡,放進雞窩里繼續(xù)孵,沉下去的蛋,則被立在一旁的娃子立馬扔進不遠處歇了火的塘里。不消兩分鐘,冒著熱氣、異香逼人的蛋仔會從稻灰里滾出,撥除外面的污物,一輩子誰都無法忘懷的品嘗,開始粉墨登場。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一只未開叫的仔公雞,可徑直開啟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噴薄欲出、不可阻擋的青春。小雞宰殺好,先置竹籃晾干,再放入洗凈的粗瓷罐,從河里擔(dān)回的清水用木勺舀入,慢慢端上煤球爐,開始數(shù)小時的小火清燉。這是個尋常正午,母親神秘地把一頭霧水的男娃帶進里屋,慢慢揭開罐蓋:一個人吃吧,記著把湯也喝掉。男娃詫異不已,只是濃烈的雞味讓他沒功夫更多去探究,直到囫圇吞棗把肉吃完,把湯喝盡,才疑惑一整罐雞湯怎么沒放一粒鹽巴。男娃抹了下嘴巴,他心底明白,吃完這只雞,他就會像未開叫公雞一樣攢著勁頭地長,不用多久,他就是家里頂天立地的大勞力了。
春四月,在深山老屋里品嘗竹筍燉火腿,可謂人間不多之美事。酣厚、沉香的陳年老腿與初入人世的山筍匆匆相遇,握手便是忘年交。灶臺上慢火煨燉,互伴互生,自得天成,好比一段無法復(fù)制、綿長幽深的高臺古曲。
得是窮人家飼養(yǎng)的豬,喂不起飼料,也哀求不到富余的剩食。洗凈晾干的火腿,放置在透風(fēng)陰涼的屋檐。客人來了,小心取下來,慢慢洗去上面的綠斑,故意切成大塊,再放在燒開的飯鍋里用瓷碗蒸。吃的時候,得講究克制,一點點咬,讓熟透的油水悄悄滑過饑渴的牙齒。
每個人都有食素之心。我知道,當(dāng)一個人分外關(guān)注素食時,得說,他(她)老了,不管年齡多大,反正他(她)往老里奔去。老而食素,與暮守空山有著相通之處。見多識廣的老者,把放在心底的東西一一晾曬,便會發(fā)現(xiàn)世事浮云蒼狗,不過過眼云煙。轟烈也罷,落寞也罷,最終還是落到一個“簡”字。從這個角度看,素食之人,并無神秘與高深。只想說,當(dāng)你還能大碗吃肉的時候,得抓緊去吃。時間真的不等人啊。
江邊的土本來就肥,再加農(nóng)家糞的滋養(yǎng),自留地里的雪里蕻長得青綠挺直。每年幾乎家家都要腌雪里蕻的。從田里挑上來,直接放在清粼粼的水塘邊,在青石板上完成雜物的清理和洗滌,然后把滴著水的雪里蕻置入竹筐,待水瀝干,再放進洗凈的缸內(nèi)。腌制其實簡單:疊一層,撒一把鹽粒,只是記住過程中要對干、葉稍加揉搓,堆至缸頂,搬來家里那塊老石頭,死死壓住。過了十五、二十天,就可以開缸取用了。也有慢性子的人家,喜歡把腌好的雪里蕻搭在草繩上曬,直到牙齒一咬脆犇犇,才收回屋中。用它燒肉,是舍不得讓鄰居知道的。惱的是香味太重,鍋里剛冒出熱氣,滿村子幾乎無人不知。
曾說過辣有啥好這樣的過頭話,很羞愧?,F(xiàn)在讓我重新說它,一定會這樣:不辣有意思嗎。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辣,依舊是辣,變臉的是人。曾在成都面館見一場景令我至今不忘。一婦人懷抱女嬰,坐于木凳等候。未久,店員端出熱騰騰的辣面。婦人凝視它,臉上溢滿幸福。讓人始料不及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只見婦人取出筷子,用筷頭蘸了蘸面湯里的辣油,小心放入女嬰口中。奇怪的是女嬰不哭不鬧,樂滋滋地咂著嘴舔食。問婦人怎么可以這樣作弄小孩,婦人噗嗤一笑:有啥子事么,不吃辣怎能長成個成都妹子?
山中作客,主人欲殺竹林里吃蟲奔跑的雞??腿苏f,這雞了得,肯定土死了。主人滿臉不屑:何止是土,上個月來個城里人,喝了幾碗我家的雞湯,當(dāng)場流了鼻血。
淮河一帶,煮魚愛用面燴。把魚脫鱗除鰓,置放砧板后,用面粉細心涂抹,伺一切齊當(dāng),再放鍋里烹飪。我認識一夫婦,女人吃不慣帶面的魚,每次買魚回家,必將屋里面粉收藏起來。哪知男人自有過人之處,幾乎回回都如愿以償。某天,家中無面,女人心里好不歡喜,終于可吃上不帶面的魚了!中午,女人樂顛顛下班,遠遠看見自己男人馱著一口袋白面回來:為吃這頓魚,跑了半個城!
讀大一時,與一北方男孩同舍。每到中晚餐,男孩常眉頭緊蹙。問何故,答這米飯實在無法吃。再問何處無法,男孩幾近痛不欲生:一碗飯下肚,下腹墜得慌,可過不了多久,又餓得不行。問有解決的辦法嗎,男孩的眼神充滿哀求:你是南方人,能否用我的飯票換你的饅票?我知道,你討厭吃饅頭的。
吃飯這一說,實在籠統(tǒng)。吃得好不好,關(guān)鍵看嘗到了什么菜。難得有個飯局,一家老小高興壞了,吃飽肚子回家,還會反復(fù)回味某道菜的特別之處。鄉(xiāng)下有習(xí)俗叫“撈門子”,端碗白米飯,趁著鄰居家飯菜上桌,很碰巧地走到屋里,直勾勾盯著菜看。家主子自然明白,客氣地往來客碗里挾菜,“撈門子”的人也懶得推辭,說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客氣話,抹了嘴走人。城里人細致,硬是把每種菜分出個陰陽涼熱,誰與誰犯沖,不能同時下鍋。更有甚者,把菜肴與強身健體、治療疾病拉扯到一起。我就見過一對老人,遇上頭疼發(fā)熱,一定會在菜市場買回菠菜土豆,老兩口相信,菜,一定包治百病。
王安石也真能想,他把桐城米糕說成山頂白雪,難怪人家是大作家了。桐城出好米,又四季吹拂浩蕩之文風(fēng),尋常米糕慢慢被賦予另外的深意。其綿軟精細,松香清新,均可在撲鼻香氣中找到古老的源頭。酒后食米糕,可謂大不敬。桐城米糕是看不起酒色的。
一摯友家底深厚,不愁吃穿。嘗遍各種美食后,友在飯桌上開誠布公:雖攬盡山珍海味,吾最愛吃的還是臭鴨蛋。眾人皆驚,忙問因果。友笑而不語。不日,家人又問起何至于有此嗜好,友笑曰:有何大驚小怪!小時家窮,好鴨蛋都被大人拿到集市賣了,剩下的破鴨蛋,舍不得扔,就放在咸缸里擱置。時間一長,拿出來的鴨蛋當(dāng)然臭了。吾嘗遍各樣味道,只覺得臭鴨蛋之味沒有對手。
真正的吃貨都有自己心底的美食地圖。我對合肥三里庵菜場的食材判斷照錄如下:這里老牌的店鋪主要包括靠南的螺旋藻饅頭、小李土豬肉。朝西處賣巢湖及水庫魚的二家流動點。金寨土特產(chǎn)專營店里的豬肉、葛粉、豆制品、山木耳、黃花菜。帥小伙經(jīng)營的岳西小店的黃瓜、醬品、土雞蛋、油豆腐及各種咸貨。最北面朝西出口處專售長豐、六安土雞的妯娌鋪。正中那家夫妻檔的蔬菜應(yīng)是買家首選,不說春韭菜,冬令時節(jié)的大圩青菜堪稱市場菜魁。大門入口處的攤主是個黑心人,面兇不說,他賣的西紅柿黃瓜小蘿卜,價格總比別人高一大截。海鮮攤主一看就是個老江湖,對蝦、帶魚、海參個個貨真價實,想買假都難。新開的烤鴨店,已開始統(tǒng)領(lǐng)大門口一溜大小鹵菜熟食攤,穿戴齊整的店伙計用果木現(xiàn)烤現(xiàn)賣,確實很吸引人。另有幾家攤子出售的白米蝦、茭白、黃山筍、梅干菜以及鍋燒豆腐、白斬雞值得關(guān)注,不過得趕準機會,它們,不會總有事沒事瞎等你。
吾有一友,食性兇猛。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圖盡大痛快。友出差北方,無需催促,次次乘興而去,盡興而歸。某次回單位后,友獨自一人喜不自禁,旁人問緣何。友終于按捺不住:北方人太實在了,他們請我吃了半頭羊!一日,友公干南方,回來后垂頭喪氣,嘴角邊緣更是疤痕無數(shù)。好事者又去打聽因果。友大手猛擊辦公桌:奶奶的,我是不吃蟹的,可他們偏讓我吃。你說那玩意有啥好的,活活戳死個人!
我喜歡野蒜。葉片翠綠,根莖雪白,一副清新脫俗的樣子。在南方山里,肚子突然漲痛的人,不用慌急,一把野蒜便可立竿見影。坐在小溪邊,看鄰居大嬸就著清水,洗荒地里采來的野蒜,感覺自己正被洗干凈。經(jīng)過溪水洗滌過的野蒜,仿佛不是這個混沌世界的生命。尤讓人玩味的是,野蒜外表清麗,卻自攜特殊味道,讓吃過它的人恩情難忘。野蒜可清炒,也有用來炒雞蛋或攤雞蛋餅的。
不知誰最先知道蒿草隱藏著的香。它身子里的那股清朗味兒,平易,不帶一點鋪張。游子是碰不得蒿子粑的,故土遙遙,思鄉(xiāng)病越思越病?;燠E官財兩道的人,吃點蒿子粑填埋一時欲壑:凡事有個盡頭,讓自己輕(清)一點吧。
即便在臺灣這樣聞名于世、盛產(chǎn)民間小吃的地方,我也很少去逛大大小小的夜市。除了食客的各種熱鬧讓人多少感受到一個地方的盛世浩繁,以及人世的些微歡樂,我?guī)缀跽也坏秸嬲屛夜碇戮吹氖澄?。除了海鮮排擋,帶有明顯狂歡與炫耀氣息的夜市,完全背離和放棄了成為美食的全部要素。經(jīng)常聽人說,這個夜市真熱鬧——支撐夜市的不是吃與品嘗,而是人聲和臉孔。但夜市也可以大海撈針的,一家人精心維護著祖?zhèn)鞯拿赖屡c技藝,讓他們的小排檔猶如晨星,靜靜照亮著古老東方的又一個拂曉。各種粗糙的手藝、不講究的食材以及廉價的油醋、配料,在它們余光的反射下,頓時黯然失色。秒殺,得有杜絕隨波逐流的過硬身手。
還有另種表現(xiàn)形式:即在不同的烹飪里,都可左右逢源,呈現(xiàn)出不同的滋味。比如,同樣一盤青菜,用茶油炒,用豬油炒,用色拉油炒,味道是大不同的。在我看來,僅依賴于各種油系的差異多少有點靠不住。恰恰是自然這神魔造化下的各路食材,攜帶著無與倫比的穿透力,才會在外部之手的推動下,展露出迥異的迷人身姿。尊重食材,正是尊重宇宙之夜帶來的不可阻攔的那股力量。
一定是上蒼安排的奇遇:讓全世界的羊肝撲倒在韭菜嫩綠的懷里。羊肝之鮮,韭菜之溫,還有再比它們更恰當(dāng)?shù)慕M合?這是道幾乎無需料理的一道菜,主材強大,讓廚師手中的佐料幾近可有可無,甚至忽略不計。一味濃郁,裝得下人間浩大喜憂。
某平日大大咧咧,人也算得上痛快。春節(jié)后返校,某不知覺中好似換作另一人。比如,往常吃飯,某必定與同學(xué)一道,大呼小叫,直奔食堂。如今卻悶頭獨來獨往,好像有難言之隱收著掖著。星期五,某又一人急匆匆打了飯菜,萬分火急往宿舍趕,有好事者不聲不響跟著想探個究竟。到了宿舍,好事者一腳踹開房門,見某正將筷子伸進書桌里一打開的瓶子:里面,盛放著從老家?guī)淼倪€剩半瓶的干燒咸魚。某大驚,一臉不好意思,忙不迭對好事者說,你也嘗一塊吧。又說,太咸了,沒法讓大伙兒吃。好事者愣了愣,沒吱一聲,低眉帶門走開。第二天,某照樣背書包上課,好事者也未與他人再說到咸魚的事。
讀袁枚的食單,像是聽鄰家廚子的嘮叨。翻書查驗,原來這袁先生舊時曾在隔壁的江浦縣喝過幾年雨水,難怪。南人念北經(jīng)遲早會歪嘴的,而從遙遠的清代,還可傳遞來如此熟悉的口味與氣息,只能說人間何處不重逢。
夏日總顯得漫長。一個無精打采的正午,卻因友人一盤青椒炒肉片變得光芒四射。很小的盤子,當(dāng)然盛不下四下亂飄的異香。一個個腦袋被勾引出來:怎這樣香?放啥料子了嗎?友人一如既往的低調(diào):老家的燒法,不講究的。把新鮮豬肉故意擱置小半天,加點鹽末稍加腌制,然后切片,放入尖椒猛火爆炒,不香你找我!默默記下,三日后開始如法炮制。神情莊穆中,打開盛放已有半日的搪瓷缸,一股奇臭冷不丁直撲腦門。皺眉急問友人何故。友人面如白水,鎮(zhèn)靜自若:肉,悶過了。又道:香與臭,只隔著張紙呢。
小姑心善人慈,視吾為己出。春節(jié)給她拜年,曾說她雪菜臘腸燒得好。此后若干年,只要去她家,必定從廚柜里端出一盤。后聽說,小姑知吾有此喜好,總設(shè)法把家中臘腸留到年根,誰皆動彈不得。嗚呼!每食臘腸,定思小姑。
剛長出的小青菜也叫雞毛菜——比雞毛要小許多。簡單的兩片葉,極嫩,即便用水洗去根部的泥巴,也得小心翼翼。往往,大半竹籃的雞毛菜,只能炒出微不足道的一小碟。知其脾性的家主子,一般不會草率地拿它碰滾燙的油鍋,而是趁時把它放進沸湯里迅速撈起。城里講究的人家也喜歡用它來嘗鮮,可惜市面上實在難找到真正想要的雞毛菜。
雞有多種燒法。小的時候,家底子薄,門前屋后放養(yǎng)的雞都能數(shù)得過來。逢上農(nóng)歷的節(jié)日,母親會令我捉雞。雞的做法最簡單不過。洗凈,切塊,把菜籽油燒熱,放大鐵鍋里不停翻炒,加醬油、姜片、八角等作料,再放一大碗早浸泡好的黃豆,小膛火慢慢燒就。吃雞的時候會出洋相的。我總會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碗里越來越少的雞塊,開始抱怨誰誰比我多吃了一塊。母親智慧,知道我肚里的小算盤,就讓我數(shù)著黃豆吃:三十粒,一塊雞。我納悶一只雞為什么燒那么多的黃豆。
張大千曾自夸道,論及烹調(diào),他的水平應(yīng)在畫藝之上。張晚年在臺北宴請張學(xué)良夫婦時留下的食單,竟然被大將軍裝裱成手絹,成為轟動一時的藝術(shù)珍品。我常揣摩,為什么文人墨客里多有出類拔萃的美食家?究其因果,首當(dāng)其沖的應(yīng)是這類人群大都有超乎尋常的敏銳和直覺,手腳靈活,再加平日縱橫四海,見多識廣,朋友天下,出入酒席應(yīng)是家常便飯。即便在家,也不愁山珍海味,畢竟手頭也算闊綽,買點珍奇的食材料理一番也不是個難事。久而久之,有一套廚房秘笈,當(dāng)然合乎情理。久病成醫(yī),說的也是同樣的理。
我理解的煲湯奧秘是放與收。放,即讓應(yīng)該碰頭的食材在狹小的湯罐里會面,文火慢燉,敞開心扉;收,即懂得取舍,再牛逼的料子如果漏氣,扔掉了事。煲湯不可貪心,做人應(yīng)懂節(jié)制。
放下身子的人,必定是大自然的敬畏者。各種食材,也只在此刻生逢其時。人,與自然的呼應(yīng)對話,在飲食這個平臺上,獲得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我經(jīng)常閉目遐想:一節(jié)溫潤的鐵桿山藥,沿著一個人的食道默默前行。它,不斷變化形態(tài),而最終成為你我不知不覺的力量。
除非萬不得已,我在廚房里極少用醬。安慶的胡玉美、郫縣的豆瓣都是醬中極品,用不好會毀掉一鍋菜最正宗的味覺。這,如同一場搏殺,各種兵器要用到恰到好處。偷懶的廚師為了調(diào)出特別的滋味,總是不加選擇地放料,而好的掌勺人面對誘惑,只懂得節(jié)制和放棄。
讀小學(xué)時數(shù)學(xué)唯一次考過90分,深挖根源——原來中午吃了黃豆。得出結(jié)論:打天下,必食黃豆。
不可多食,心易悲涼。
豆腐渣不是什么好東西。小時吃多了,想起來怕得很。后來這玩意成為追逐極簡主義者推崇的寶貝,真是讓人匪夷所思。燒出一盤講究的豆腐渣,是有講究的。上好的蒜葉、辣子等輔料必不可少,烹飪時菜籽油也可比平日多放一些。豆腐渣猶如撒哈拉,缺的是滋潤。用巢湖白米蝦或青水河里的小米蝦燒制出的豆腐渣,特別適于懷舊。
在皖南,隨便一個村落,遇到隨便一戶人家。主子好客,招呼你留下。沒怎么推擋,你真的就坐在飯桌上了。覺得什么都好,覺得在這青山綠水、白墻黑瓦的地兒,主人說不定會上幾塊香味晦澀、曲徑通幽的小碟臭干,整個人,會像粗口瓷杯里的山茶一樣,慢慢浮起來。林里的雨,說來就來。細細的,斜斜的,從木門朝外瞅,霧蒙蒙一片。主人不多言,你也沒說話,無數(shù)只小蟲子,從幾十年的心底爬過。
兒時煮米,常悶頭燒柴,飯糊飯焦自是隔三差五。奇怪的是,母親端飯碗,只說一個香字。就納悶,明明四周皆糊味,唯獨母親獨個聞不到?直至成年,方恍然大悟:吾母聞兒之飯味,心中置香,其他早忘乎所以。
有長相難看的魚,比如圓滾滾麻呼呼的河豚。在十七八溝,這類魚比比皆是,隨便一網(wǎng)下去,沒準會拖上幾條不死不活的呆傻河豚。此類魚種一直被我們視為怪物,好心好意摸它肚皮,它不知怎么就不開心了,不到一小會功夫,小肚皮居然氣得緊鼓鼓的。村里人一般不大敢吃河豚肉,抓到它,就扔給小孩子隨便玩。好在這種魚腥味不大,捉在手里,一直盤弄到它們一動不動,翻著有氣無力的白眼皮。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很少能看到河豚了。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人似乎也比以前有更大的膽子,假如誰家晚上有河豚吃,沒有人擔(dān)心這玩意是否有毒,而是用羨慕的神情,不停追問你從哪里搞到這樣的好東西。
某,獨喜吃母豬之生殖器。好好一個人,突然有了如此見不得人之怪癖,很長時間村里人都視之為“雜毛”異類。但時間一長,鄰居們也就見怪不怪、習(xí)以為常了。再加上某手腳還算勤快,喜歡出苦力,所以村里殺豬,只要是母的,必讓他在家門口早早等候。假如殺豬時正碰到他外出有事,友善的鄰居會特別留心,把器物洗凈晾好,放在樹枝丫上等著送他。某回村子時,老遠就有人打招呼,快到東頭去,你有好吃的了。某于是特高興,屁顛屁顛一路小跑。看到此物,兩眼放光,心情倍爽,回家的腳步咚咚響。某食此物也有特別之處:仔仔細細清理干凈,放在墻角頭的屋檐下三五日讓其自然晾干,擇好日子再放入清水浸泡,加上能夠找到的各種配料,沸水里用文火蒸上四十分鐘,一頓期待已久的美餐算是大功告成。中午時分,有村民從他屋前經(jīng)過,見他咧著個嘴,就曉得他今天肯定有好吃的了。問:熟了沒?答:哈哈,等它閉眼呢。
老家的青菜從來不會用來炒的。從屋檐下砍下鵝腿,放入清水里,煮沸幾遍,再把洗凈的青菜一股腦倒進大鐵鍋中,不消十來分鐘,廚房里便彌漫一層特別的肉香。一家十來口人,圍著這陳年余味,當(dāng)是一天最好的光景。炒青菜,多沒意思啊。
熟悉的友人為我點菜,必上紅燒大腸,或來盤與大腸為主材的菜肴。我也的確在多場合說過大腸的妙處,甚至一度吹捧它為百味之王。但近年我聽從醫(yī)生的告誡,已很少碰它。有時偶爾嘗嘗,更多是滿足一時念想。除了身體上的忌諱,我覺得每個人的口味并不是從一而終、一成不變的,更何況時過境遷,乾坤已扭轉(zhuǎn)。好比我幼時最愛吃韭菜,成年后突然一葉不沾,反而這幾年對它的味道又癡迷萬分。這一轉(zhuǎn)一折,一輩子,已去掉一半。大腸也罷,韭菜也罷,真乃一時一境,只嘆人生短矣。
去黃山,吃不到石斑魚是不完整的。以前,山里諸多的河流小溪中,長著難以計數(shù)好看的石斑魚。它與石雞、石耳一起,被當(dāng)?shù)厝嗣麨椤盎罩萑?。吃得人多了,再加前些年環(huán)境的惡化,野生石斑幾近絕跡。但也有山民受金錢誘惑,總能在一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找到可以賣出好價錢的石斑。燒石斑魚,幾乎用不著增加額外的作料,幾根蒜葉,幾片生姜,再加入適度的醬油辣子,放在明爐上與石斑魚一道煨燉即可。其肉之細嫩、味道之鮮美只有吃過的人,才敢評頭論足。吃過不同樣的辣椒,只在紅燒石斑魚那兒,我才真正找到它妙不可言的源頭。
清蒸刀魚,關(guān)鍵一個“清”字。想著洶涌澎湃之長江,竟然有此身段飄逸之君子,就萬萬不敢用濃油重色了。刀魚肉細、味極鮮,是每年春天長江最名貴的寶物。在臨江城市的餐館里,小小刀魚,曾被炒出駭人的天價。只是在江邊生活過的人知道,以前的長江,一網(wǎng)下去是不愁見不到刀魚的。我的母親動不動就去江邊,買一大碗剛出水的刀魚,也沒看她花多少錢。現(xiàn)在見得少了,好不容易在飯館碰到幾條,一桌子人會一動不動地盯著它。一伺入口,便不再開口,生怕那不可言說的鮮味,從牙齒縫邊偷偷溜走。
炒菱角泡,江邊的人家好像都會做。泡子有肥瘦,剛長好的菱角苗最理想。摘去菱角葉子,洗凈,切細段,加蔥姜蒜辣椒爆炒,在作料的喧鬧中凸顯菱角泡的素樸之味。在南方的臨水村落,貧寒人家的好主婦都有炒菱角泡的獨家本事。這是窮人家的菜,窮,有窮的滋味。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