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
這些年,我畫地為牢
這些年,我避世遠禍
這些年,我做小事,賣舊書
養(yǎng)家糊口
這些年,一日學習另一日
一日與一日
感謝同一顆谷粒同一杯水
這些年,我沉默無語
這些年,我被動獨立
這些年,我進一步,退兩步
退回舊日
這些年,無所謂高低
但我慚愧住在海拔3650米,被迫高于你
我不該住得這么高。可我們都低于星空
這些年,感謝鄰居還算和睦
感謝妻子溫弱賢良,感謝朋友們偶爾的記掛
感謝謝地依然是個自然村
父親依然春種秋收
謝天謝地
中秋或月亮并無此意
今夜,人民愛上月亮
退休的劊子手也在抒情
話筒在抒情
喇叭在擴大
舉頭望明月。慣于低頭的人民
必有抬頭的節(jié)日
我圍繞著小花園跑了10圈
聽見草木蟲鳴已近秋聲,它是天籟
也是人間愁腸
也有人詛咒,痛哭,把煙霧吐向
月亮。月亮代表我的心——
而月亮并無此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或月亮也有此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像是補償與
撫慰
月亮也有此意,月光照著擁擠的地球
也單獨照著貧窮的你
路邊擺個地攤的人
也有人想拆除它
月亮使體制的大樓周身的霓虹失色
月亮太亮了,要不要叫城管出來一下?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錯過了十五,還有十六
——月光照著善良的人
即使明日仍有毒辣的秋陽
逼迫你敘事,逼迫你
低頭的生活
背上結(jié)鹽粒的人民
至少,還有自由的汗水。
月是故鄉(xiāng)明。月亮照著中國
也照著外國
答問錄
是的,我算算,在拉薩快8年了
時間很長,因而也像是一天
就像今天。每天都在拉薩,每天
都要吃飯
缺氧存在著,但沒有誰老想著缺氧
度過每一天。就像現(xiàn)在,
如果不是你坐在對面
我就忘了拉薩
我對拉薩所知甚少,少于
旅游手冊和你。我熟悉的幾條街道
已經(jīng)翻新,我去過幾個偏僻的地方
現(xiàn)在似乎成了景點
就像一個游客出然出現(xiàn)在門前
讓你大吃一驚
天堂,純潔,凈化心靈
這是旅游手冊的封面,而手冊
有時也叫攻略,有公共的
指導意義
比如指導你和更多人
找到一家小酒吧
兩家小旅館
我在網(wǎng)上開了一個舊書店
它的流程大體如下——
收書,整理,拍照,上傳
確認訂單,找出那本書,包裝,寄出
這些年,我為書拍了至少十萬張照片
我是個體力勞動者
很慚愧,讀得很少。我急于把它們賣出換錢
有事要做——更是個撒謊似的借口
我負疚于這樣的借口,還來得及嗎?
還有更多的書,在賣出之前
我得讀一讀
寫詩也會累嗎
寫詩會累嗎
坐在電腦前,噼啪亂響的鍵盤
喝茶,抽煙,起來轉(zhuǎn)轉(zhuǎn)
開一瓶啤酒
抽煙,喝酒,再喝茶
——鍵盤、酒杯、茶杯、煙灰
桌面混亂。父親,如果父親
站在身后
你的筆你的紙張呢?
寫詩不是挖地,有時也彎腰
寫詩不是種田,有時也流汗
寫詩不是爆破,有時也危險
寫詩不是收割,難免羞愧
有人寫虛無之詩,有人
寫肯定之詩。有人寫痛哭之詩
有人寫破涕之詩
有人在陽光下寫黑暗的詩,就有人
在黑夜里寫光明的詩
寫詩如果也配得上收獲,父親
讓我為你讀一讀那首艱難的
糧食之詩——
我的常識
歡迎來到拉薩
你會有高反——不必緊張,這是生理常識
如同你不吃飯會感到餓
但有人不餓(永不餓)
只喝酒
喝酒不醉(永不醉)
醉了不睡(永不睡)
睡了不醒(永不醒)
——這不可能。這超出了人類
永不餓,超出了肉體
永不醉,超出了李白
永不睡,超出了發(fā)條
永不醒——沒有比這更絕望的了
而我勞作餓了吃了飽了喝酒醉了
困了睡了醒了
允許我再睡一會
你比我更早醒,廚房里稀飯熟了
又是一日
親愛的,日復一日中會出現(xiàn)更好的一日
為了告別的聚會
上菜前,一群人圍著桌子,各自玩手機
刷微信
與遠方聯(lián)系
我也有手機,我的手機在褲袋里
安靜、輕盈如一包香煙
(我的手機太老了
只是一個電話機
而此刻沒有人給我打電話)
我因獨立(獨坐)而羞愧
趙旭如
趙旭如
像一個寫詩的憂傷的青年的名字
他就是一個寫詩的青年
長沙郊區(qū),高橋的風
南方的風
悲傷成省
(我不太清楚悲傷省的出處)
我們認識很長時間了——因此,如下所述
即是往事
一個傍晚,我坐進藏火車
(進藏前我在我的博客里
列下若干行程——但,
一切以實際發(fā)生的為準)
在拉薩海關(guān)他的宿舍見面唱酒
啊,拉薩啤酒
我曾經(jīng)為你寫過一首詩
現(xiàn)在是2015年
我還在拉薩,你早已
又回到新長沙,日日新(1938年它毀于文夕大火)
我已不再年青——直接說出衰老
讓人猶豫?,F(xiàn)在的青年不是青年
這個直呼“小鮮肉”的時代
直接說出衰老應(yīng)該避諱,而冰箱
而保鮮膜而廚房。而古老的月亮升起
照著趙旭如
那一個寫詩的憂傷的青年
謝地省
有時,我想起謝地,就像是指認一個省。
或者是這樣:
西藏在山頂,
我往下指,謝地是整個山下。
2010年冬 拉薩
注:謝地,閩西北的一個自然村,作者出生地。
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士兵更綠了
槍,回到木字旁
槍管發(fā)芽,青枝綠葉
紅花是桃花,綠樹是柳樹
白的是雪
紅男綠女
春游,如同江南踏青
至少十個國籍的游客
繞著大昭寺順時針轉(zhuǎn)動著
折柳,像一股煙
客舍青青柳色新
3月28日,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下著小雪
我在院子里用鐵鍬翻地
3月29日,我種下了青菜
向日葵和格?;?/p>
時間過得真快
這已經(jīng)是第四年看見拉薩的新樹葉
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發(fā)生了一起車禍,折斷的鐵
柔軟的身體和海拔最高的
新樹葉,混合在一起
不僅是輪回,不僅是生死
它還有深意——
聞道無先后,樹葉有專攻
果子
這個詞比水果好
今天我在小昭寺路
看到一個藏族小姑娘
(普姆,普姆)
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棗子
(她用雙手與嘴捂住那枚棗子
咬了一口,讓我想起
我小時候的姐姐)
我想到果子,而不是水果
說起水果就去超市
聽到果子
啊,我的老家叫謝地
后山上通紅的柿子
你吃了水果,但你沒有吃到果子
水果已經(jīng)變節(jié),果子滿山滾動
定日
坐班車從拉薩出發(fā),到定日
已是深夜
停車,吃飯
旅客們下車,頭頂群星
消失在黑暗的街
老定日,暴雨似的群星中
我看不見你
街兩邊有幾點燈火
掀開厚厚的藏式門簾
酥油,面湯,牛糞爐子
煙火撲上身來
屋內(nèi)陰暗處陰暗,明亮處
明亮,人們沉默,大聲地吃喝
喝酒者喝著藏歌
群星籠罩,定日黑暗的街
如一堵?lián)躏L的土墻
一只狗擦著褲腿游蕩
另一只突然出現(xiàn)在燈光里
我知道走過來一群藏族姑娘
可人面不清
那一堆班車,卡車,越野車
停在這高原上的城
天邊的城。惟有石頭般的群星籠罩
拉薩,今年冬:隨感
一個月前的那場雪還在山頂
等待下一場雪
騎車經(jīng)過布達拉宮廣場
去藥王山菜市場
買牛肺,我家大狗旺堆的糧食
溫飽求食,人畜皆同
而冬日漫長,腸胃與嘴
像落盡葉子的樹杈更突出
我感惶恐乃是
糧食穿過我,而我沒有種出一粒米
如果說寫了幾首詩也算收獲
我的父親肯定不能同意
日日太陽高照,沒有雨水
擦皮鞋的女人曬得很黑
帕廓街圍繞大昭寺
我沒有轉(zhuǎn)經(jīng)筒
布達拉,大昭寺,冬天游客稀少
我也就忘了它們是著名景點
我有些具體的事要做
但更多是空虛纏繞
有時感到有話要說
最后往往是沒有開口
腳下的海拔3650米
也是一塊平地
一年將盡
黎民百姓
加都滿都旅館的屋頂花園
加德滿都的小旅館
有一個屋頂花園
我坐在屋頂
各種顏色的花與綠色植物中間
喝馬薩拉甜茶
聽到公雞鳴叫
與中國公雞的鳴叫一樣響亮
但也有不同
吾國無聲和諧
樓下狹窄的街道,又開過來
一列標語,揮舞的三角形小旗
示威者的喇叭
某某黨的綱領(lǐng)
在喊口號
他們說:尼泊爾的政治家辜負了
尼泊爾人民
闊大的綠色植物的葉片在變大
萬壽菊編織的圍脖花環(huán)
明亮而美麗
尼泊爾男子深黑的眼瞼,羞澀而
憂郁
給外省的信
谷禾
一個熟睡的老人
一個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蕩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
它的內(nèi)部
黑暗,肅穆,荒涼,蛛網(wǎng)密布
如果一陣風吹過,
逝去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們回來,和他合而為一
它會變得
自然,親切,帶著桃樹的端莊和垂柳的慈祥
噢——,一個熟睡的老人和空蕩的房子
接著,河流與村莊誕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煙,
女人抱著孩子,沿月光走來——
我想,這不是幻象
從一個熟睡的老人開始,當他和一座空蕩的房子結(jié)合
我被允許經(jīng)?;氐轿蓍芟?,成為
眾多父親中的一個
一件物什為什么突然垮下來
我一直搞不明白,一件物什
為什么突然垮下來
比如一只瓷瓶子,白色的,清澈,輕盈,圓潤
安置在屋子的一角,既沒有插花,也沒有
承載水和月光,有一天深夜
它突然倒了下去,不借助任何外力
就碎成了一地尖銳的瓷片,把我嚇得心驚肉跳
陳魚送我的油畫,就掛在我家的客廳里
另一個白天,它突然落了下來
再從沙發(fā)滾到地板上,畫中的馬匹
緊緊地壓住了騎馬的少女,
少女的臉孔,只剩下了輪廓
我打開門,墻上的釘子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想一想,不可思議的事情
真是太多。一輛車拋錨在路邊
車主急得圍著它轉(zhuǎn)圈,這時另一輛車
突然沖過來,把它擰成麻花兒
轉(zhuǎn)圈的車主來不及呼救,就成了橫陳的死尸
我的同事行色匆匆的跟相遇的每個熟人
說再見,回到家,仰脖子把一瓶甲胺磷
灌進了喉嚨。我家無人居住的老屋有一天
突然坍塌下來,屋子里的一窩野貓卻安然無恙
我保存最早的照片里
如今還茍活在人世的只剩我一個
據(jù)說恐龍曾經(jīng)統(tǒng)治了地球,青藏高原
也曾是一片大海
這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我早已變得隱忍
而麻木。我也曾想搞明白
一件物什,為什么突然垮下來
一只瓶子,一幅畫,一個釘子,一輛車
一座房子,一個人,一個物種
一個村莊,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世界
也會突然垮下來
破碎,扭曲,倒塌,死亡,消失
成為歷史深處的墨跡
我甚至想到“必然”這個詞,想到這個詞語里
蘊藏的宿命和道法,這樣的歸結(jié)
愚昧而殘酷。它讓我如臨深淵
面對一張白紙,也恭敬而小心翼翼——
回憶照耀現(xiàn)實
一次次地批斗,讓牛高馬大的地主
過早彎下了脊梁。你信嗎?
一次次的死亡——丈夫、公公、女兒,婆婆
上午的小兒子、下午的大兒子
連續(xù)的,把俏農(nóng)婦逼成了啞巴。你信嗎?
“一次次地,我吃自己的兒子,邊嘔吐
邊吃,我豬狗不如。不如。從活過來
到現(xiàn)在,我沒嘗過肉,我死了下油鍋。你信嗎?”
一次次把人踩于腳下,踏著堆壘的血肉
他爬上最高的深淵,踩響了地雷。你信嗎?
一次次隱匿真相,撒謊成為習慣
一次次地,強取巧奪
他已沒有了面對歷史的勇氣。你信嗎?
詩歌可以療傷,寬心,可以分擔罪過
但不可以是杜康,也不可以是流淚的懺悔書。你信嗎?
七年
——祭奠一位偉大的長者
這么快就七年了。七年的癢,七年的痛,
足以讓美滿的婚姻支離破碎,讓華美歸于平淡,
但對于逝者,七年,仿佛眨了個眼。
更漫長的二十二年,也仿佛只眨了個眼。
我記得你的音容,和廣場一起,停在了那個瞬間。
但我真的模糊了七年前的記憶:你離去時,
是晴天還是陰雨,是否格外寒冷
有沒有雪落下來,雪落黃河靜無聲——它只白了
你獨自的世界。逼仄的靈堂,在一條逼仄的巷子里,
來去匆匆的人影,不說話,不哭泣,
他們放下白色的花兒,鞠躬,祝福你一路走好。
更多的人,并沒有因你離去
而停下來,他們繼續(xù)把火種埋進土里,
把夢埋進土里,他們繼續(xù)把謊言埋進土里,
他們繼續(xù)把自己埋進土里。
你知這一切,但你已離去。
真的,不是誰都能放下自己,放下生,和死,
也不是所有生死,都來于塵而歸于塵。
七年后的今天,我路經(jīng)廣場,想起今天是你的祭日
心里竟生出源源的暖意來。
但我只想了你一秒鐘,你知道的,我的身外
是轟隆隆的長安街,是灰霾緊鎖的冬天,我只能看清
一百米之內(nèi)。百米之外,世界等于一座廢墟,
作為一個詩人,我拒絕羅列心中的悲傷,
也拒絕被灰塵蒙著近視的眼睛。
你死了七年,但我們活著——不是替你活著。
我寫詩,不為懷念,也不替所有的人寫詩。
祖國之詩
我的祖國不是茫茫宇宙
也不是藍色星球上的某一片疆土
不是美利堅,法蘭西,德意志,也不是亞非拉的
什么國度。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
但和太平洋沒絲毫瓜葛
我的祖國,只是一個指甲蓋兒大的村子
只是村子的一棵樹,樹上的鳥巢,繞樹的
烏鴉和燕子,是矮檐下更矮的老人
是那里的風吹日曬,花開花落,生老病死
它一萬年都不曾改變
我離開了那里,就再也不愿意回去
但她從不當我是它的叛徒
我的祖國,只是生養(yǎng)我的父親和母親
如今他們白發(fā)蒼蒼,眼花耳聾,腳步蹣跚
接近于化為灰燼和泥土
但從沒奢想兒女回報和反哺
我的祖國,只是我愛著的某個女子
是她的腰肢,手腳,眼睛,是她戰(zhàn)栗的唇,豐碩的乳
是她悲欣交集的性
當她老了,我就忘記她了
而僅僅記著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我的祖國,只是一瓶烈酒麻木我
只是一根稻草的孤獨壓垮我
只是纏身的疾病捆著我綁著我
在塵世漂泊,仿佛喪失了最小的祖國——
合唱者
從出生,我們睜開眼睛
在一個合唱的大家庭,唱出相同的聲音
我們玫瑰的表情,花瓣的嘴唇
千萬人一起合唱,如同一架掠起的超音速飛機
在一支看不見的魔棒引領(lǐng)下
“我”淹沒在“我們”之中,從劇場到天空下
童聲消失了,我們用流淚的眼睛合唱
青春的河流干涸了
我們用老年空茫的道路合唱
向黑暗的人群,向風吹稻浪
向明滅的燈籠
向收割后的田野,向霧霾和落雪
向骨頭的死亡之舞
我們一直合唱:肉體漸漸消失了,教堂也沒有出現(xiàn)
永遠的合唱者!我們沒有自己的名字
讀韓文戈《一匹死去的馬如何奔跑》
只要站起來,一匹死去的馬也能奔跑
那些跑過草原的馬
那些跑過灘涂和暗夜的馬,那些用頭顱和馬尾
安頓靈魂的馬
四散的骨頭,正在閃電下集合
你看到馬眼深處的草原了嗎?
你看到馬骨深處的閃電和花朵了嗎?
只要從白紙上站起來,
一匹死去的馬,也能收拾起四散的骨頭和蹄上的星光
帶領(lǐng)更多孤獨的馬奔跑起來
——你聽??!
從山谷,從草原,從天空下
那懷抱故鄉(xiāng)的馬蹄,正一陣陣地紛至沓來
回憶一場雨
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我從村上趕去十里外的學校
一場暴雨
突然沒頭沒臉地
潑下來
我生來沒遇過這么大的雨
干脆扔了自行車
倉皇地鉆進了路邊一座孤零零的麥秸垛
不停哆嗦著嘴唇
一道閃電劈下
我突然看見了大路上有兩團模糊的黑影
不!確切的說
是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
還走在暴雨中
因為又一道閃電劈下來
讓我看清了他們的臉
在閃電下
仿佛兩塊嶙峋的石頭
閃電之后,消失在無邊的漆黑里
我想喊他們過來
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這時又一道閃電
斜劈下來
卻再也找不見他們的影子
巨大的恐懼瞬間散向我的每一寸骨頭
我緊緊地閉了眼
不敢再睜開
一直到今天
說起那個夜晚
每個人都說不過幻覺而已
沒有誰相信我曾遭遇這樣一場暴雨
洗冤錄
有足夠證據(jù)
指認他殺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從法庭,押赴刑場——
有一顆子彈,在出膛的瞬間
偏離彈道
讓他多活了一分鐘
第二顆子彈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質(zhì)問
——他死在兩顆子彈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兇歸案,第一顆子彈的
驚惶,被反復憶起
為什么不是一槍奪命?
多年之后,偶然歸為天啟,歸于宿命
還其清白的,并非真兇
亦非偵案人員
而是一顆偏離的子彈
在黃泉之下,被他
從記憶里摸出來,看了又看
一場雪
一場雪,落在青灰屋頂上
遠近都白了
季節(jié)多么安靜
一縷暈黃的光,從木格窗欞透出來
鍍亮了檐下的冰凌
以及,垂落井臺上的影子
……這是多年以前
父親推開院門的聲音特別響亮
他一身白,頭發(fā)和眉毛
也白了
他在門樓下跺腳,反復拍打衣服
順手把木锨放回門后
輕咳一聲,轉(zhuǎn)身回到爐火旁
黎明之前,天地盡白了
我第一個爬起
穿上棉衣,去到院子里,掃一片空地
撒下秕谷,支起竹篩
等待饑餓的麻雀,一只只落下來
也有時,忽然望見
隔墻伸過來的
半枝梅花,給雪平添一點鮮紅
或者,一樹梨花
給這茫茫的白,添加上更多白
——在我愣神之間
吃飽的麻雀
早已飛回天上,嘁嘁喳喳地
述說著人間的事情
給外省的信
這里有用于炫耀的藍天
久違了!不是我不情愿拿給你
而是他們想什么時候藍
就可以讓它藍。也可以隨時把擁堵
的癌癥消滅。權(quán)力的強悍
如同一只超級恐龍
你望不見首尾。當我匆忙地走上街頭
看見所有的笑臉
也趕緊把笑臉掛上,接受安檢
我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各掃門前雪?雪卻已從這個城市絕跡多年
我們低頭刷屏,不畏懼頸椎變形
在虛擬世界里
漂亮地,一次次把對手擊倒
對面行人的臉龐
卻被轟鳴的長街一剎那沖碎了
給你的信,還沒寫一個字
我已無話可說,或者,一張白紙已明證了
一切。我還活著——
命運重復在你身上,也不曾有什么改變
死亡……這件事
一生中,我見過
無數(shù)的死亡。我的曾外公
臨死之前,吵著要我姥姥給他穿上壽衣
放他到棺材里去
大人們以為他在耍小性子
沒想到
只過了一會兒
他就去了另一世界
他的手溫暖,枯干。微笑留在臉上
像一個睡熟的老嬰兒
我唯一的親弟弟,一出生
患上了破傷風
在鄉(xiāng)醫(yī)院里熬過幾天之后
我母親選擇了放棄
回村的路上,把他扔在了一片墓地里
轉(zhuǎn)身離開時
他突然哭出了聲兒
送母親回村的我的大表哥
不忍心他
轉(zhuǎn)回身,又把他抱了起來
如今他是一個不錯的外科醫(yī)生
而大表哥早成了灰燼
我還見過更多的死
生命之脆弱,比一張白紙更甚
撲火的飛蛾
不僅因為火光的引誘
飛行的鳥兒
也突然從天空中墜落下來
墻角的蛛網(wǎng)
不多久就粘滿了飛蟲
我從沒見過
死亡的顏色,形狀
但相信它一直活在這世上
像路邊的某一座房子
它有一扇門,一個窗戶,帶天線的房頂
一盞燈
天黑后就亮起來
從門前走過的人
會忽然消失,不見了蹤影
在唐山,我看遍了
石頭墻上的三十萬個名字
我去的時候,烈日下的細雨淋濕了
所有的游人
這一切,怎能用巧合解釋
在我出生的村子
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
每次回去時
我母親總給我說誰又不在了
她掰著手指
數(shù)著一個一個的名字
像數(shù)不同的莊稼
我父親帶一副老花鏡,繼續(xù)專注于他那本泛黃的《易經(jīng)》
你知道的,如今我已近知天命
但父母的健在
讓我從沒想過死亡的急迫性
死亡……這件事
還無比遙遠——
我用這首詩來談?wù)撍?/p>
仿佛在談?wù)撆赃呥@臺電風扇一樣輕松
這一會兒
它正搖著腦袋,用一縷縷涼風吹拂我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