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雄 編輯|趙涵漠 攝影|張志韜
尋找
文|張雄 編輯|趙涵漠 攝影|張志韜
對于那些丟失孩子的父母親來說,尋找孩子成了他們繼續(xù)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當孫海洋上場面對觀眾時,他選擇了一種挨欺負的學生找老師評理的那種表情。在他的原則里,公共場合絕對不能笑,這也是他給“尋子聯(lián)盟”所有家長定下的紀律。
但私底下他是極其隨和的人。10月27日,“尋子聯(lián)盟”(他們口頭上這么稱呼這個松散的組織)的十幾名家長在接到孫海洋通知后從各地聚集到廣州,參加廣東電視臺一個尋子主題節(jié)目。孫海洋夾著皮包走進賓館房間,每個人都熱情地向他問候,場面熱烈而動人。孫海洋在家長中具有絕對的號召力,他的名聲又因近期熱播的電影《親愛的》而進一步提升,電影以他為原型講述了失子家長群體的故事。
從居住地深圳趕到廣州已經(jīng)下午兩點,電視臺為孫海洋和家長們提供了盒飯。大家正蹲在院子里扒飯,彭高峰走過來,向眾人宣布警方打拐辦的代表也將參與節(jié)目?!暗綍r大家有什么問題,都可以當場向他提?!彼暮記]有刮,一顆碩大的刻著“?!弊值慕瘘S色戒指箍在左手無名指上。他是《親愛的》的另一個原型,也是這個群體中極少數(shù)的幸運者,孩子丟失3年后奇跡般地被找回。
“這話說得才有點像我們的人,”孫海洋嚼著嘴里的飯評論,“我有時候都搞不清楚你是哪邊的?!?/p>
自從3年前找回兒子后,彭高峰跟其他家長的關系似乎就隔了一點什么,他正慢慢淡出這個圈子,在尋子QQ群里他已潛水很久?!爱吘惯@個群體里面的情感都很微妙,這個可能你不太理解。”彭高峰說。
對大多數(shù)沒有彭高峰這樣運氣的人來說,尋找孩子成了他們繼續(xù)活下去的唯一意義,家長們之間也建立起一種特殊的感情?!耙慌龅骄陀X得像親人一樣,很容易說得動情,”孫海洋說,在找孩子找了很多年之后,家長們會慢慢變得沉默,不愛與人交往,“和自己的親戚朋友也不想說話,我過年都不愿意回老家,不愿意和親戚談這些事情。因為跟他根本說不到一起,沒丟過孩子的家長總說能理解,其實他不理解。有的說孩子丟了,生一個嘛,這話對家長有傷害的。我生一個就能代替丟失的孩子嗎?”
全國活躍的尋子家長彼此都認識,各省都有幾個活躍的組織者,大家各行其是。但媒體是他們共同使用的尋找渠道。在鳳凰衛(wèi)視的一次尋子節(jié)目中,一個家長始終向鏡頭舉著他那張A4紙大小的尋人啟事,但攝像機始終沒有給這張紙一個特寫。后來在廣東電視臺的節(jié)目拍攝現(xiàn)場,記者再次見到了這位家長,他再次端正地把那張紙舉了3個小時。
但事實上那是一次失敗的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一位女評論員嘉賓厲聲責備家長:丟失孩子縱然是一個社會問題,但家長沒有盡到看護職責是第一位的!觀眾席上的失蹤兒童家長炸了窩,幾位母親委屈得大哭,男人們站起來譴責女嘉賓沒有良心。主持人不得不中斷錄制安撫雙方的情緒。
彭高峰在臺下眼神迷離地看著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們,他的雙手背在身后,那枚金黃色的戒指還戴在指上,但他悄悄把“?!弊洲D(zhuǎn)到手掌那面去了。旁邊的孫海洋也沒有要求發(fā)言,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混亂,似乎已然識破身在局中,嘴角露出一抹出戲的冷笑。
Who is it 孫海洋和彭高峰,尋子父親。彭高峰的兒子在失蹤3年后被找回,孫海洋的孩子仍舊失蹤。
孫海洋時常失眠。有時夜里兩三點鐘,他一個人溜達到家邊的小巷子里。他必須出去走走,折騰下能讓他感覺舒服點。每年的10月9日晚上7點半,孫海洋想,孫卓2007年就是這個時候被人拿玩具汽車拐走的。到了8點半,他想人販子這時可能已經(jīng)上車了。妻子和母親都不說話,孫海洋感覺她們也這樣想。
孫海洋生長在一個貧窮的家庭,小學輟學,打工到2007年時帶著全家人搬到深圳,開了間包子店,“想讓兒子生活在大城市,接受好的教育?!彼麄兩钤谝粋€巨大的城中村和流動人口聚集地。幾個月后,兒子就在那里被拐走了。
丟孩子的第6天,孫海洋在家邊的十字路口來回踱步,他在研究人販子會帶著孫卓走向哪個方向。路口有個超市,孫海洋看到超市門口有監(jiān)控攝像頭。這是個新發(fā)現(xiàn)。他有些懊惱枉費了之前那么長時間一直在催促公安,如此重要的線索竟被他忽略。老板很同情他,調(diào)出了10月9日晚上的監(jiān)控錄像。孫海洋打開視頻播了1分鐘,畫面閃過一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帶著孫卓走過的背影。
“我當時看到這個監(jiān)控錄像,好像是找到自己孩子一樣的。認為有了這個東西,那人販子就可以抓到了,可以找到孩子了?!睂O海洋回憶,“(第二天)早早8點的時候,到派出所,跪下,哭的哭,喊的喊……(此前接警的民警說)我說好了明天一定幫你查,還在這里跪哭。我說我的孩子失蹤已經(jīng)6天了,這案子交到你的手上,你一直說明天明天,已經(jīng)失蹤6天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人販子的監(jiān)控錄像了,你還要說明天?!?/p>
根據(jù)孫海洋的說法,“剛好一個當官的從這個大廳里過……首長就把我們帶到樓上,好,不要急,不要急。你這個案子一定把它當成一個殺人命案來查,一定查得到的,這我們家長就放心了?!?/p>
但事情似乎沒有想象中順利,“第三天我又去問。他說只拍到有人販子的背影,沒有他的正面像,如果有他的正面像就好查了……我回去了之后,我就選周圍的各條路上,我都會找,看,怎么這個監(jiān)控錄像卻沒有拍到正面像呢?真是遺憾……我一想(之前)這個監(jiān)控錄像我當時只打開看了1分鐘,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激動了,就把他停到那里了,就激動得沒往下看了。我想這個監(jiān)控錄像里面肯定還有東西,我又叫老板給它打開?!?/p>
孫海洋接著往后看,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新證據(jù),“7點31分,人販子帶著孩子走的背影。7點32分,小孩子突然之間返回來了。人販子又跟著他的后面尾隨過來了……這個拍到人販子的正面像了,清清楚楚……前天首長都說了,有了正面像就好找了,終于正面像找到了……又問了幾天,他說這個只有他的正面像,只知道長的什么樣,你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要是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就好了……他這樣一句話一說,我徹底對他失望了,找這個派出所沒用。”
《人物》記者試圖通過深圳市公安局聯(lián)系到當時的辦案民警和領導,但他們最終拒絕了采訪要求。
“我頭腦里想的東西,和之前不同了,必須要靠自己,這個案子必須要靠自己?!睂O海洋說。
“沒有一個是真實的,都是騙子。”
他在自己的包子店前掛上孫卓和人販子的照片,還有一塊“20萬元懸賞尋子”的招牌。他開始忙于接聽各種反映線索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都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他:
孩子就在我手里,你先打5萬塊錢過來。
錢我一分不會少,孫海洋說,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偷孩子的?當時買什么東西給他吃?他手上有個標記,你說說看。對方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最后說,我不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兒,掛了。
有次有個電話打過來就劈頭蓋臉地罵他:你把我照片貼得到處都是,害得老子現(xiàn)在門都不敢出,你懸賞20萬,我現(xiàn)在要30萬!你把30萬打過來,我把孩子給你!
很少有這樣發(fā)脾氣的,聽到對方這么有底氣孫海洋很激動。他說行,沒事,我想辦法給你弄30萬,但你要告訴我孩子在哪里。
對方說孩子就在旁邊。
好,我說我孩子手背上有一個刀疤,你給我看一下,是左手右手,你告訴我,我馬上給你打15萬。
電話里有個孩子在哭。那人說孫卓不哭,讓我看一下,看一下,啊,在左手。
好像看錯了。
噢,好像不是左手,再讓我看看……孫卓不哭不哭,噢是右手。
孫海洋很失望,因為他兒子手上根本沒有刀疤。這招是他從綁架案電視劇里學來的?!皼]有一個是真實的,都是騙子?!?/p>
但他說自己從未在電話里吼過他們,有時他還會對騙子說,謝謝你的關注,如果有線索請告訴我,錢絕不會少你的。
有時一連幾天,連騙子的電話都接不到,孫海洋很著急。
丟孩子后的第10天,孫海洋發(fā)現(xiàn)他貼在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掉到地上,竟被人撿起來重新貼上。他很驚奇,在附近的一家復印店,正在打印的尋人啟事表明他遇到了同類,紙上的那個孩子才一歲半。孫海洋開始結(jié)識跟他一樣不幸的人。到2014年,他收集的失蹤兒童信息已經(jīng)有數(shù)千條。拿著這份名單他總結(jié),丟孩子的是這樣一些人:農(nóng)村出身,受教育程度不高,進城打工做買賣,忙于生計,照看孩子不周給了人販子可乘之機。這份名單里有6個孫海洋的同行,都是做包子的。
2008年3月26日晚上,孫海洋正在公交車站旁邊張貼尋人啟事,突然冒出五六個城管兇狠地瞪視他。他順從地撕下啟事并表示立即離開。此時他接到了一個湖北口音的陌生人電話,聲音慌張而無助,那人帶著哭腔告訴他自己剛剛丟了兒子。
一個周六的下午,《人物》記者見到了彭高峰,他正是那個帶著哭腔找到孫海洋的父親。他在深圳關外開了家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光線昏暗,煙霧繚繞,人們沉浸在各自面前屏幕的世界中,彭高峰趿著涼拖坐在前臺。
“我現(xiàn)在狀態(tài)好多了?!迸砀叻逭f。2013年他迷上了釣魚,全身曬得黝黑。還喊孫海洋一起出來放松下,孫婉拒了,“我哪有那個心情?!睂O海洋對《人物》記者說。
2008年3月,一個陌生男人在湖北人彭高峰家門口—深圳市一家公話超市旁—抱走了他的兒子彭文樂。在尋子的3年間他非常壓抑,“那幾年跟人家說話你就感覺低人一等。我就想人家背后不說你彭高峰上輩子做了多大的缺德事,小孩子都丟了。你要跟人爭起來,人家一句話就給你嗆死了?!?/p>
彭高峰說自己為找孩子花了50萬。那些尋找孩子的家長總是不計代價,有些人甚至找得傾家蕩產(chǎn)。他說汶川地震給了這些執(zhí)念一個解釋,“汶川地震死了那么多小孩,但是跟我們就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小孩去世了,這個家長他可能會很痛苦,但是這已經(jīng)成為既定的事實,他可能會傷心一段時間,之后他還會想怎么過接下來的生活。但是我們這個尋子家長就不同:你不確定他是死是活,你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你一天不找到他,你心里就牽掛著一天,一年找不到牽著一年,十年找不到牽著十年,這事就永遠地抓著你,你死都不會瞑目,就是這種痛苦?!?/p>
彭的加入壯大了孫海洋的隊伍,他成為孫的左膀右臂。孫海洋把家長們聯(lián)合起來,他天生是個組織者性格,愛張羅事。他判斷只有“把事情搞大”,才能引起官方的重視。“我經(jīng)常會跟他們(家長)說,要弄就到北京去,就拼著命弄一次大的,真正地讓領導人看到失蹤了這么多孩子。我們死幾個家長都行。有很多家長贊成,愿意死?!?/p>
孫海洋帶著人去北京上訪。到了北京西站,他們在站臺上被直接帶上一輛大巴車,車上有人表示會“解決問題”。北京果然不一般,孫海洋想,一下車就有人管。可后來他看著車外感覺不太對勁,這車一直往南開呀—最后開到了鄭州,然后家長們被送上飛機回了深圳。
2008年有段時間,孫海洋感覺自己被人盯住了。9個人分3班在他的包子店附近監(jiān)視。到夜里,陌生人搬來電視機,在他門口擺下一張小床睡覺。
有一天門口的陌生人打著呼嚕,孫海洋開門從旁邊溜走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在深圳上火車,便跟幾個家長打的到惠州火車站,準備從這里去北京上訪。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巷里,他們下車吃飯。幾個人剛在飯館里坐穩(wěn),3輛深圳警車突然而至,警察拽著孫海洋的胳膊就往外拉。
“你們要把人帶走,也讓他吃了再走呀?!憋堭^老板說,“我這雞蛋都打到鍋里了?!?/p>
孫海洋后來又拉著30多個家長去廣東省公安廳上訪。他和3位家長代表獲準進入大樓。孫海洋拿著一張名單對廳長說,這上面1000多名小孩都是在廣東省失蹤的。
他回憶,廳長眼含熱淚聽完家長的陳述,表示6個月內(nèi)一定要“做出一些成績來”。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意見》,其中規(guī)定,接到兒童失蹤或者已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的婦女失蹤報案的,公安機關應立即以刑事案件立案,迅速開展偵查工作。不屬于自己管轄的,應及時移送有管轄權(quán)的公安機關處理。
孫海洋曾一次次認為“就快要找到了”,但現(xiàn)實總以一種無可辯駁的荒誕使人沉默。孫海洋帶領家長們找了7年,自己幾乎一無所獲,他們找到了一些被拐的孩子并送他們回家,卻發(fā)現(xiàn)那些家長根本沒出去找過。
4年里孫海洋搬了約20次家。他上電視上得多,總是很快被周圍人認出來,人們的議論給他造成了傷害。有鄰居說,前幾年我們那兒有兩個小孩失蹤,心臟眼睛都被挖掉了。孫海洋問,你從哪兒聽說的?你沒看到就是謠言。也有人跟他說,重新找事做,孩子肯定找不到了?!拔乙宦牭竭@話我就很冒火,怎么找不到呢?我怎么就找不到?”
孫海洋住的出租屋的墻上有一些鉛筆畫,充滿童趣。在丟失孫卓5年后,他決定再要一個孩子。他不希望妻子和父母永遠籠罩在失子的悲傷和歇斯底里中。
在開準生證的時候,戶籍辦告訴他,得有第一個孩子的死亡證明,他們才可以生第二胎。
我上哪里去開死亡證明?孫海洋憤怒地反問,沒有什么能證明這個孩子已經(jīng)出問題了—他避免使用“死亡”這個詞—他只是失蹤了,還好好的。但他最終還是找深圳公安開出了死亡證明。在上交給戶籍辦之前,他悄悄復印了一份留在手里。
孫輝在一片沉寂中來到了人世。沒有鞭炮,沒有宴席。這個孩子的降臨沒有讓孫海洋感受到喜悅,卻讓他輕松了很多。家里的女人們開始了新一輪忙碌,人們只要有事可忙就好,他想。
這個孩子長得幾乎跟孫卓一模一樣,現(xiàn)在正到了哥哥丟失時的年紀,一不小心就被家里人喊成“孫卓”。“這個兒子過得無憂無慮的,我覺得對那個孩子很不公平的。都不知道他這些年怎么過的,有沒有吃的?!睂O海洋說,“我會站到那個孩子角度想,自己在另外一個地方,父母都不知道我的死活,又生了一個孩子,想著想著就很難過?!?/p>
孫海洋也接到過一些靠譜的線索。2008年,孫卓丟失一年后,他從一組舉報拐賣兒童的照片中看到有個跟孫卓很像的孩子,臉比孫卓瘦,人在寧夏。也許是孩子受了驚嚇瘦下來了吧,他想。家人仔細看過照片后都認為這不是孫卓。但孫海洋每天看著那張照片,這是唯一的線索,萬一是呢?他決定親自跑一趟。
他花了兩天時間才從深圳趕到寧夏。找到那個孩子上學的幼兒園后,他靜靜地守在門口,等待孩子們放學。放學鈴響,那個孩子就在人群中。他朝人群大喊:孫卓!沒有反應。他記得孫卓頭頂有兩個旋,便沖過去扒開孩子的頭發(fā),只有一個,他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唯一的一絲希望破滅了,孫海洋所有的委屈、勞累和悲傷在這一刻突然爆發(fā)。在幼兒園老師和學生的驚訝中他哭了很久。他覺得老天太殘忍,他不愿意回深圳。他不想再叫孫海洋,他想徹底忘記所有的傷心事,重新做一個人。
孫海洋和他的湖北同鄉(xiāng)彭高峰性格很合得來,彭比孫小幾歲,一直以“海洋大哥”稱呼孫。每次活動前,孫彭兩人要篩選下家長名單,哪些家長不會去,哪些家長思想不穩(wěn)定,哪些家長不必通知。
彭高峰在記者鄧飛的指點下將他的尋子經(jīng)歷寫成網(wǎng)絡日記,并轉(zhuǎn)載到全國150多個網(wǎng)站論壇。在2009年到2011年間彭高峰每天都要登錄這150個論壇,有人問候就回復一下,沒人問津的自己頂一下,讓帖子始終保持在首頁。
奇跡在2011年底時出現(xiàn),一位江蘇邳州回鄉(xiāng)過年的大學生拍到彭文樂的照片并傳給彭高峰。在警方的協(xié)助下,彭高峰找到了失散3年的兒子,他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了孫海洋。
欣喜若狂的彭高峰將兒子接回湖北老家,他放了整整一里地的鞭炮。潛江縣城轟動了,認識的不認識的全站到路旁圍觀。所有的攝像機都對著彭高峰和他兒子,沒人注意到夾在隊伍中間的孫海洋。在視頻畫面里,孫海洋面容麻木,心事重重地跟著歡喜的人群挪動腳步。
“那個場面真是不得了,”孫海洋說,“可我的小孩子還在丟失著,很多事情我都是跟他(彭高峰)一起去落實,去找,去想辦法,去上訪,到深圳市委、省公安廳、人大、省政府、北京公安部、信訪辦,都是我們兩個人走?!?/p>
孫海洋一直把彭高峰父子送到家,他心里很痛苦,在路邊上自己還摔了一跤。第二天他回到自己老家,一個遼寧衛(wèi)視的記者找到他,把他叫到一個小房間里,架好攝像機后問他:你到機場把他的孩子接到老家,幾萬人迎接,你的孩子還在丟失,你付出那么多,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孫海洋大哭了很久,然后說,現(xiàn)在我舒服多了。
彭高峰慢慢在尋子QQ群里變得沉默。后來好幾個群主干脆把他踢出來,因為他在過年時提著禮物去看望孩子的養(yǎng)母,這深深激怒了一直呼吁“買賣同罪”的家長們。
“并不是找回來之后這個事情就結(jié)束了。”彭高峰說,兒子在封閉的農(nóng)村關了3年,連公共汽車都沒見過。回到深圳后,他需要在很多事情上適應新環(huán)境,“孩子需要療傷,大人也需要療傷,孩子要重新融入到我們家庭,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為什么我會跑到他以前的家里?我就是想知道我小孩到底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了3年。我想去看看他生活的一些軌跡,來尋找到一些我們能夠做的事情。”
彭文樂失蹤時3歲半,回來后,很喜歡看湖南衛(wèi)視的《變形記》,那是一個城鄉(xiāng)少年交換生活的真人秀節(jié)目。他說可能自己就是“變形”了3年。
“有些人說我好了傷疤忘了痛。因為我的出發(fā)點都在我孩子身上,至于他的養(yǎng)母有沒有罪,不是我追究她她就有罪,我不追究她她就沒罪……小孩的世界很單純,他沒有什么是非對錯的。如果我說把他的養(yǎng)母……他可能會對我產(chǎn)生一種惡,因為他是跟他的養(yǎng)母相處了3年。我去把他的養(yǎng)母打一頓,或者我告她,他就認為我在傷害他的媽媽。”
彭高峰說,尋子的記憶已經(jīng)被自己封存起來,“現(xiàn)在我就享受小孩在一起的生活。你的小孩十多二十年以后,你可能就只是想,包括海洋他現(xiàn)在只是想知道小孩是否安全,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赡芪业纳罾砟罡淖兞?,以前我就想多掙點錢,掙好多好多的錢,要給小孩很好的教育,給他創(chuàng)造好一點的生活條件。現(xiàn)在不這樣認為了,很多事你是用錢解決不了的?!?/p>
孫海洋認定彭高峰看望孩子養(yǎng)母的行為一定是“被媒體利用”?!队H愛的》上映后觀眾對趙薇飾演的買家的同情讓他感到不滿,他認為這是電影的敗筆。但孫海洋的妻子彭四英對此有不同意見。片方兩度邀請尋子家長觀影,在第二次放映時彭四英提前退場。她說不想再看第二遍,“心里難受。趙薇(在片中扮演養(yǎng)母李紅琴)出場后,是我感覺拍得最好的,尤其是趙薇的哭,那種真的是只有當媽的人,才能體會得到?!?/p>
孫海洋說怕記者上門采訪刺激家人,帶記者前往一間給尋子者提供住宿的出租屋
有時孫海洋一個人走在街上,猛然一抬頭,看見窗戶上有四五歲小孩的衣服,他會馬上想起來丟掉的孫卓,孩子在不在這個樓上?“其實我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11歲了,他丟的時候是4歲,4歲到11歲在我們腦子里是空白的,反倒樓頂上11歲孩子的衣服不會讓我想到我的孩子在這里。”孫海洋說,有的家長的小孩兩歲失蹤,已經(jīng)尋了25年了,但孩子在家長心目中一直就是兩歲的小孩子,不是那個27歲的年輕人。
“也難說我也會像彭高峰一樣,對買家有些感激。”孫海洋說,如果將來有一日見到孫卓,那個家庭待他不錯,“我的思想可能會有些之前沒想到的變化?!比绻鐜啄?,孩子找到肯定要帶回來沒話說。但現(xiàn)在,或者以后,他說自己會尊重孩子的意見,讓孩子自己決定去留。
電影《親愛的》熱播后,尋子群體得到更多人的關注。影片的演員們都是微博上的大V,他們都轉(zhuǎn)發(fā)了孫海洋尋子的信息。但家長們說,那么多明星幫他找,都沒有線索,那我們怎么可能找得到(自己的孩子)呢?
但是他們并沒有停止尋找。孫海洋說,“找小孩子很堅決的這些人,有些人找得家破人亡,我不會覺得他不值,我覺得他的精神很好?!笨伤瑫r又表示現(xiàn)在組織活動的勁頭遠不如前幾年,這兩年他不忍再叫一些家長來參加活動,“有一個找弟弟的,39歲了還沒結(jié)婚……他的父母找孩子是完蛋了,他也完蛋了。我們這個活動能夠把他弟弟找回來嗎?找不回來。我覺得這樣折騰下去很殘忍,我不敢給他打電話,我打不下去了,我覺得對不起他們。”
他說在上訪現(xiàn)場,家長與警方?jīng)_突的時候,家長們并不害怕被關起來,哪怕被打死,“就是要吶喊,希望引起高層重視。你看最開始24小時內(nèi)不出警,現(xiàn)在24小時內(nèi)可以出警了。廣州2007年失蹤了30多個小孩,現(xiàn)在一年只有兩個,幾乎全被找回來,就是因為警方出警快了?!?/p>
10月27日,孫海洋召集了幾個深圳家長隨他一同去廣州做節(jié)目。有個家長事先答應好,當天早上又給孫電話,稱“腳崴了”不能去?!搬说煤?,崴得好,我心說,”孫海洋對《人物》記者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會埋怨這個家長被公安收買了,但我不會。因為他沒有來肯定公安幫他解決了一個問題。我不怕少來一個家長,因為我這個名單上家長太多了,少一個對我來說沒什么。只要公安能幫到你,讓你日子能夠好點,減輕一些負擔,我謝謝公安了。”
某次“寶貝回家”網(wǎng)站負責人來深圳,孫海洋召集了幾個家長一起吃飯,一算賬花費800多。孫海洋一看窗外,樓下就是公安局的大樓,打拐辦就在那里。他給打拐辦打了電話,“這邊來了很重要的人士”,打拐辦的人很快過來,識趣地埋了單。
但孫海洋說當?shù)嘏沙鏊L曾提出讓他當個協(xié)警,或者幫他打通關系將包子定點送到幾個學校食堂,被他拒絕了,“我說我要找小孩子,沒有這么多力氣做。”
但并不能由此判斷所有警察對家長的幫助都是官方行為。有一個家長曾經(jīng)與孫海洋一起找了3年孩子,生活困難。一直負責該案的地方民警建議他開個網(wǎng)吧,并幫助他挨個填表格走流程,這位家長說,當時幫助他開網(wǎng)吧就是這個民警的個人行為。
來自陜西農(nóng)村的尋子父親伍興虎卻一直對警察與家長的關系感到警惕。在采訪中,他提到曾經(jīng)跟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同桌吃飯,但他“筷子都沒動一下”。
他一直以一種近乎苦行僧式的方式尋找著孩子,盡管剛剛35歲,但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早年在外做尋子宣傳,伍興虎逢人便跪,牛仔褲都跪破了。10月他出現(xiàn)在北京,想要參加北京國際馬拉松比賽,在他單薄的白T恤上印著尋人啟事。但馬拉松當天,出現(xiàn)在天安門廣場上的伍興虎被維穩(wěn)人員帶離,第二天被遣送回陜西。第三天,伍興虎就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張在工地開挖土機的照片,圖注寫道:抓緊掙點回北京的路費,這次如果公安局不給我開(沒有能力破案證明)他們就別想過得安寧!
可是對孫海洋來說,“5年前我最恨的人是警察,現(xiàn)在我好像說不出恨誰了。”甚至在聽《人物》記者轉(zhuǎn)述伍興虎與陳士渠吃飯的故事時,他大聲斥責,“神經(jīng)?。£愂壳埬愠燥埬悴粍涌曜?,你能起什么作用?有很多東西還是要協(xié)作來搞的,你不動筷子,你說這是什么印象,起什么作用?把自己的路搞死了!”
他甚至嘗試理解人販子。他得到的數(shù)據(jù)是,公安部從2009年到現(xiàn)在解救了5萬多個孩子。2007年買一個孩子兩萬塊,現(xiàn)在則漲到了五六萬,這也提高了對人販子的誘惑,“一個小碰碰車,一個泡泡糖,就可以哄到孩子,買賣孩子比毒品的利潤還高?!?/p>
廣東電視臺的節(jié)目持續(xù)了3個小時,中間因嘉賓與觀眾的情緒嚴重對立而一度中斷。家長們最終沒能獲得機會向警方代表提問。節(jié)目最后邀請每位家長舉起他們手中的尋人啟事,攝像機一一拍下了這些尺寸、設計參差的海報。面對鏡頭時,家長們再一次滿懷希望,那神情就像孫海洋在感謝明星轉(zhuǎn)發(fā)他的尋子微博時說的那句話:“感覺就快要找到了”。
家長們都希望上電視,這比他們貼尋人啟事的效率高得多。但他們對媒體也心有余悸。孫海洋曾經(jīng)接受過一家電視臺的采訪,記者很希望得到一個對著鏡頭痛哭的鏡頭,但孫海洋始終哭不出來。后來記者說: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多可憐?像大街上有的孩子腳都打斷了,沒有東西吃,沒有一雙手,你想過嗎?孫海洋終于哭了。
“我當時很憤怒的,但是我的孩子沒有找到,就只能配合。”
電視臺還會弄出一些別出心裁的策劃。有個編導讓孫海洋背著一個扮作人販子的黑衣人,在舞臺上轉(zhuǎn)圈。孫海洋說當時也不知道腦袋里想著什么,就一直背著。他摔倒了,又慢慢爬起來,繼續(xù)背著黑衣人走。編導說看你一個人這么苦還能走多遠,孫海洋說我可以走,我可以站起來,結(jié)果臺下觀眾都哭起來了。
電視臺里的編導和記者在底下議論:為什么他沒有反過來打這個黑衣人,沒有早點放下?后來孫海洋聽現(xiàn)場的心理醫(yī)生解釋,才知道黑衣人代表著他一直背著的包袱,可他放不下來。
《親愛的》播出之后的一個多月里,孫海洋的手機里來了5000多條信息,有問候的,有致敬的,最多的是反映線索要求孫海洋去調(diào)查的?!皟r值不大,”孫海洋對《人物》記者說,“他們拍來一些流浪乞討兒童的照片,我不能說百分百斷定就不是,可你也不能拍張照片就讓我過去吧?”
觀眾被這樣的回復激怒了,他們指責孫海洋只是在為電影炒作。一個北京的女生打電話來大罵孫海洋麻木,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
孫海洋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只好聽她在電話里哭完。還有人來電:
我看到你孩子了,拍了照片,可以發(fā)給你,但你先把趙薇電話號碼告訴我行嗎?
(實習生顧玥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