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解的孤獨

吳曉波

每每說到“孤獨”這個詞，總會想起很多年前在云南看到的一個畫面。

那是在從昆明到畹町的路上，沿途都是高山峻嶺，大客車要開三天三夜，一個人坐在鐵皮車上，聽著咣當咣當聲無所事事，窗外的風景看多了，便有些乏味。覺得有趣的，莫過于看天上的云，從這個角度看像一只白象，幾個小時后，轉(zhuǎn)到另一個山頭，又看到這朵云，便像一尊菩薩了。偶爾會看到對面的山腰上有一戶人家，木板搭的房子，屋后兩三株火紅的攀枝花樹，屋前幾分菜地稻田。偶爾，也會在客車經(jīng)過的某個彎道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蜷坐著的少年，茫茫然地支著脖子，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此前此后，數(shù)十公里，竟無人煙。

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他在想些什么？他將要做些什么？

以后，往往在一些很突兀的時刻，我會想起這個蜷坐著的少年。一絲沒有來由的擔憂，跟一個沒有來由的人兒一樣，時隱時現(xiàn)地尾隨在我的旅途和往后的日子中。

30歲之前的某一段時間，我突然喜歡上了熱鬧的迪廳，越是熱鬧，越是喜歡。

站在那群染著一頭黃發(fā)的20歲左右的年輕人中間，盡管也只比他們大七八歲，我卻感到青春的枝葉正從我的身上嘩嘩地落下。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小小的孤獨，其實與別人無關(guān)，與生活無關(guān)，與哲學的孤獨和歷史的孤獨都無關(guān)。

在變幻的燈光、迷離的人影中，在搖滾樂的驚濤駭浪中，人如一葉孤舟，搖搖晃晃地飄向一個離現(xiàn)實如此遙遠的彼岸。你甚至不能給自己一秒鐘的寧靜;否則，你就會被現(xiàn)實拉回到你自己。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才刻骨地感受到，人為什么總是在音樂中顯得那么脆弱和易感。

在現(xiàn)代都市中，我們的孤獨只因為我們彼此敵視，互懷戒心，只因為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是那么的恍惚和恐慌。

搖滾并不能拯救什么，它只是讓你忘卻和逃避，在樂盡人散之后，便只剩下茫茫無邊的孤援無助。如同安徒生童話中的小女孩，她劃完了最后一根火柴，風越來越大了，雪淹沒了整個城市，但上帝還沒有來。

傳染到我的生活中，便是超乎尋常的激越以及短暫激越后的沮喪。“我的文章，偏要如骨刺一般，鯁在某些人喉間，讓他們難受?！蔽以谀莻€時期所寫的文字，無一不浸染上了這份偏執(zhí)和淡淡的哀傷。

蘇格拉底說，惟有孤獨的人，才強大。

盧梭說，惡人才孤獨。

尼采說，孤獨，你配嗎？

流行歌手張楚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到了生活日漸穩(wěn)定之后，我才漸漸從這樣的躁動中逃離出來。這些年來，我一直被看成是一個“成功男人”，每天西裝革履，出沒于各種高檔場所，與大小企業(yè)家、老少政治家高談闊論，切磋交流;每天把時間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面包分發(fā)給大街上的每一個人，每天忙忙碌碌地會面、出書、講座、赴宴……

我知道，自己其實并不熱愛這樣的生活，甚至有點厭倦，但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我付出所有的青春和熱情，無非是為了博取一份世俗的肯定，而得到了這一切之后，突然就發(fā)現(xiàn)，要擺脫它比攫取它更難。于是會非常懷念過去那種焦躁不安的“迪廳時光”了。

然而我又隱約地知曉，青春的孤獨、成年的孤獨、中年乃至老年的孤獨，都是一些癥狀不同的疾病。每一個年齡段的人都有著各自的孤獨。你必須沉浮在時光之河中，撈取另一份生活的感悟和失落。

此刻的窗外，夜燈如蛇，蜿蜒百里，沉睡的都市如一頭孤獨的怪獸。

的確，所有喧囂的事物，包括喧囂的人生，都是很孤獨的，只是，我們并不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