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 girls in the world

街貓

【1】 在馬路上踢易拉罐的女孩

初二那年夏天，在一個很清爽的夜晚，我獨立解出了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喝著可樂走在回家的路上。

耳邊灌著風(fēng)聲、車聲、樹葉打架的聲音，還有一個持續(xù)的“噔噔噔”類似于物體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我忍不住回頭看，是一個女孩子在邊走路邊踢易拉罐。那時我還有一副5.2的好視力，所以我一眼看出了她踢的正是我剛才隨手丟掉的可樂瓶。又是“噔”的一聲，瓶子滾到了我的腳邊。我順勢踢了一腳。女孩走上來，又踢了一腳。瓶子滾動發(fā)出的清脆響聲似乎讓人上癮，就像一個散發(fā)著尼古丁氣味的無聊游戲，我和女孩一人一腳極具默契把易拉罐踢到我家小區(qū)門口。

“你也住這里?。俊蔽蚁刖壏终媸瞧婷?。

女孩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說：“我家在長壽路，是你把瓶子踢到了這邊?！?/p>

天啊。

出于內(nèi)疚我陪著女孩把易拉罐踢到了她家門口，最后一腳，她踢得老高，在空中劃過一條飽滿的弧，消失在我們的視野。女孩說，你的鞋子真漂亮，踢這種瓶子很帶勁。我居然從她的眼睛看出一點點對我的不舍，也許是錯覺。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易拉罐女孩了。但有時候我會出現(xiàn)幻聽，當(dāng)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會聽到易拉罐在馬路上滾動的聲音。那個聲音，穿過我身后所有嘈雜的討價還價和欲拒逢迎 ，以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我左耳膜上。

我閉上眼睛陷入惶恐，腦海里閃過一百條公式，真的不知道如何求出拋物線的最高點和對稱軸。

【2】光頭小姐

我初中一個朋友，因為月考退步了50名，去發(fā)廊剃了個光頭，驚呆了所有小伙伴。她卻笑嘻嘻地問我們，新買的帽子酷不酷？

我不由自主開始崇拜她，因為她做了我們所有女生只敢想想的事情。更神奇的是，在她光頭那段時間，她男神向她表白，展開攻勢，熱烈追求，很快有情人終成眷屬，光頭小姐馬不停蹄過上了比海飛絲還炫酷的美好生活，羨煞一籮筐拿著指甲夾剪頭發(fā)分叉的姑娘。

在戀愛的時候，光頭小姐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嘴里哼著找不著調(diào)的曲兒，很可能是她自編的。她搖頭晃尾，把自己想象成小龍女在空中起舞——可惜她沒有一頭柔順長發(fā)——我猜她早已忘了這個。

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光頭小姐很快長出一頭俏皮短發(fā)，隨之而來的，還有她拔節(jié)提高的成績，越來越甜美的笑容。照這樣發(fā)展，我們該得出定論：獲得幸福的捷徑就是剪光頭。而現(xiàn)實是，大部分女生還在絞盡腦汁經(jīng)營一頭烏黑滑亮的長發(fā)，對了，還有或彎曲或平得一絲不茍的劉海兒。所以劇情急速扭轉(zhuǎn)，男神對光頭小姐說：“你很好，很美，可惜我不能陪你到最后，我還有更遠大的追求?！编?，鄰校那個會跳熱舞的?；ǖ拇_是更遠的追求。

光頭小姐這次比月考退步還要崩潰，我們都擔(dān)心她這樣哭下去會把眼睛哭瞎，她卻在隔日差點把我們的狗眼亮瞎——她又剪了個光頭！

我聽到有些人在背后說光頭小姐變態(tài)，而我除了默默在他們腳邊扔一根香蕉皮也做不了什么。這些年來，光頭小姐在不停地剪光頭，我懷疑她是否只是為了讓“光頭小姐”這個稱號名副其實。

我們在不同的高中聯(lián)系稀少，漸漸跌出彼此的生活。我偶爾從別人嘴里得出她的近況，更偶爾的時候，她來到我家樓下，大聲把我從午睡中喊醒。我們回到初中母校一圈一圈逛操場，聊著最蕩氣回腸的天兒。以前的很多同學(xué)都在以光速蛻變，享受著長大的福利同時消耗著余額不足的天真，但光頭小姐一如既往那么倔強、沖動、煽情、無藥可救的偏執(zhí)。我多么遺憾，在你公開抗議老師的時候，在你得不到第一名而把水杯砸碎的時候，在你為了一個男生徹夜不睡的時候，在你一次又一次把頭發(fā)剪掉的時候，我有著最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真怕等光頭小姐長發(fā)及腰之時，翩翩少年都已大肚便便，卻又在每個與她短暫相逢的時刻提醒自己：喜歡一雙鞋就是早出晚歸把它穿爛，愛一個人就是不聲不響陪她喝酒。

【3】不想用手機的女孩

在奶茶店里聽到一段對話：

男孩問，你為什么關(guān)機？我都找不到你了。

女孩說，我不想用手機了。

男孩：為什么不用手機？那我怎么聯(lián)系你？

女孩：為什么一定要聯(lián)系我？

男孩：因為……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嘛，我們都需要聯(lián)系彼此的啊。

女孩：放學(xué)你不用特意等我一起走。

男孩：你怎么了？

女孩：我非常討厭那種刻意。

男孩：那你到底喜歡什么？

女孩：我喜歡做個酷酷的少女，專注沉默沒有朋友，沒有戀人，十分孤獨，非常幸福。

我吸了一大口黑加侖果汁，心想這女的真夠作的，又好像開始明白，有些人非常喜歡他們的朋友，但在心底，他們最喜歡的，還是他們的孤獨。

【4】素食主義者

吖黎是我認(rèn)識的唯一一個素食主義者。她常常在第三節(jié)課的15分鐘課間靜靜地吃完一盒水果沙拉，我總能聽到她咬斷青蔬那聲咔咔的脆響。我承認(rèn)我是故意接近她的，實在很好奇一個沒有肉的世界是怎樣的。所以我假裝聽肖邦的鋼琴曲，看村上春樹的小說，吃沒有肉味的面粉丸。終于我們成為了朋友，很普通的那種，離拍屁股睡大腿還有一大段距離。

我想象力未免太豐富，吖黎不過是不吃肉而已，照樣會臭美，也會因為不夠錢買一條漂亮裙子而心力交瘁，同樣被數(shù)理化折磨得眼袋發(fā)黑，而且不信仰任何宗教。

她生日那晚，我抱了一大束風(fēng)信子去她的單人宿舍。她顯然很意外，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滴著水，不知所措地請我坐下，走進廁所換衣服。突然間房間里漆黑一片，廁所里傳來她的尖叫，我趕緊劃開手機走進去，燈光就在我踏進廁所的那一剎那恢復(fù)了正常，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一畫面讓我毛骨悚然——整個廁所的天花板、窗戶、墻壁貼滿了海報，全是海報，黑白海報，恐怖海報。有一只手從一個身體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的，有面如死灰的肖像的，有堆積在一起的骷髏頭的。

在慘白的燈光下，她的表情像被人發(fā)現(xiàn)偷吃了肉一樣復(fù)雜，關(guān)鍵是，我沒法忽視她頭頂那根從天花板吊下來的舌頭。

她說，你是第一個走進我?guī)娜恕?/p>

我已經(jīng)絕望地準(zhǔn)備和她一起說出那句“所以我必須殺了你?！?/p>

但我聽到的卻是：“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我終于成年啦！”

【5】買刮刮樂的女孩

和阿寶認(rèn)識始于我?guī)凸脣尶吹辏齺碣I刮刮樂。

她狡黠地問我，你猜我會不會中？

會。

我賭不會。

結(jié)果呢，她沒刮中，但我輸了。于是只好請她再刮一張。

她又問我，這次會不會中？

我猜不會。

我猜既不會中，也不會不中。

如她所言，只賺回了兩塊錢本。我從沒見過誰玩刮刮樂像她這么著迷，好像真的有20萬等著她去拿。刮到第五張，她終于中了10塊錢。她跑去對面麥當(dāng)勞買了兩個甜筒，像是中了20萬那樣歡呼雀躍。

她嘴臉有顆褐色的痣，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只是懶得計算生活的得失和未來的籌碼，因而顯得沒心沒肺。只有三件事能讓她感到憂郁：洗澡、洗頭、洗衣服。所以當(dāng)我看到她更新的微博動態(tài)：一下雨就抑郁，一抑郁就暴食，一暴食就沒錢，一沒錢就買刮刮樂，再也感覺不到裝的快樂。我馬上打了個電話給她，連刮刮樂都不能解決的問題，看來是真的有問題了。

我們聊到自由，聊到詩歌，她居然以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句話是海子說的。再善良如我，也忍不住糾正她。她突然就興奮起來了，問我敢不敢和她打賭——她無比熱衷于打賭。我們曾賭過某電影的主人公是真傻還是裝傻，明天會不會下雨，樓下送花的男孩能堅持多久。我們甚至無聊到賭誰的姨媽呆得久。總是她贏得多，贏走了我儲錢罐里一半的硬幣。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泛黃的舊書，揣在懷里冒著小雨跑到我家拿給我看，得意洋洋地說，喏，看到了吧，明明就是海子說的，海子還臥軌自殺了對不對？

寶貝，書里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嗎？

不，我相信我的直覺。

我百度，向語文老師求證，還送了阿寶一本顧城詩集，終于讓她接受這個事實。

她輸?shù)袅藘蓚€硬幣，從此再也不買盜版書。

【6】人字拖女孩

夏天像噩夢一樣氣勢洶洶地來了。

人字拖女孩又開始穿上嗒嗒作響的人字拖滿世界蹦噠，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我第N次看到老班請她去辦公室，從儀容儀表聊到審美品位又回到班級積分。在校運會上，她穿著人字拖參加200米短跑，跑到一半腳上的鞋早就不知去向，但還是拿下了冠軍。從此以后，老班對人字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有些女孩子討厭她，也許是討厭她的真實，討厭她的無所謂，討厭她的吊兒郎當(dāng)，卻又有強烈的存在感伴隨嗒嗒的拖鞋聲。

她扎著一個高而亂的馬尾，大腳拇指殘留著上一季的黑色指甲油，習(xí)慣性微駝著背，會走著路就大聲唱起歌來，也會露齒大笑，眼睛瞇成一條縫。下雨天總忘帶傘，隨便鉆進雨里的某把傘下，理直氣壯地叫阿權(quán)送她回家，從不考慮班花（阿權(quán)的緋聞女友）的感受。有一件和阿武一樣的藍色衛(wèi)衣，從來不忌諱在同一天兩個人一起穿，氣死了阿武的暗戀者小花同學(xué)。所以我時不時聽到女生在背后用一些不堪的詞語討論人字拖女孩。也見過她和我喜歡的男孩兒打情罵俏，卻始終對她討厭不起來，也許是第三次月考時她給我看了兩道生物簡答題，又或者，我始終忘不了她拿下短跑冠軍后赤著腳走出操場的背影。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在姑媽的便利店里見到了穿著高跟鞋的人字拖女孩，她邁著尚不太穩(wěn)的步型，居然像個女人一樣散發(fā)著風(fēng)情。她十個手指涂了綠色指甲油，破天荒的既整齊又均勻，無懈可擊，再也不是那個連馬尾都扎不好的人字拖女孩。更恐怖的是，她買單的是一盒杜蕾斯。我強忍著內(nèi)心的波瀾暗涌，周遭的聲音在消退，耳朵里只剩下曾經(jīng)聽過的閑言碎語。

好在，她很快轉(zhuǎn)身返回，語無倫次地說：“??？不是…不是這個…我要的是脈動，脈動口香糖。天啊，我怎么那么蠢？”

走到門口的人字拖女孩險些被鞋跟絆倒，我想，她大概是戀愛了。

【7】親愛的不知名小姐

我小時候經(jīng)常搬家，8歲的時候搬到一個新的小區(qū)，鄰居是一個獨居的年輕女孩。她有一件薄荷綠流蘇長裙，是當(dāng)時的我所認(rèn)為的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她不定時放一袋垃圾在門外，隔天出門順便提走。我偷偷從垃圾袋里撿過幾個瓶子，也許被她發(fā)現(xiàn)，此后她便把瓶子單獨放到一邊。我忍不住非常喜歡她。

有一段時間她的垃圾袋總裝著一大束花，又有一段時間她的房間門口每天早上都擺著幾個啤酒瓶子。我被老媽罵的時候，一個人抱膝坐在黑暗的樓梯口，她剛好從外面回來，隨手從包里翻出一塊巧克力給我，我不敢肯定她是否對我笑了一下。那是我和她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不久后她就搬走了。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我還偷偷喝過她瓶子里殘留的酒，但真的沒有哇哈哈十分之一好喝。

她搬走那晚，我跑去樓下的垃圾房撿了很多東西：一條圍巾，一罐幸運星，一支潤唇膏，一個粉色儲錢罐，還有一副羽毛球拍。

可能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吧，我把那些層層疊疊的包花紙收集起來，成為我青春期第一封情書的信紙。她的啤酒玻璃瓶擺滿了我的整個床底，我用它們兌換的錢剛好購買一個洋娃娃。所有對于美的憧憬和理解，都從她的薄荷綠流蘇長裙開始：偷穿老媽的高跟鞋，往嘴唇上涂抹口紅，學(xué)著海報里的明星賣騷弄姿。當(dāng)我遇到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男孩，我站在鏡子前把衣柜里所有衣服都試穿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身體里的每根骨頭都吱吱作響，抖得我整個人搖搖欲墜。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變成她。

【8】地下森林守望者

我是在網(wǎng)絡(luò)上認(rèn)識小暴的，她在一些網(wǎng)站發(fā)表文章和個簽，文字很有靈氣，個人氣息強烈，好像對這個世界很不滿意，隨時準(zhǔn)備發(fā)怒，具有一種暴力的美感。她建議每一個心痛的人往心口上貼一塊創(chuàng)可貼，如果想加快痊愈，那就貼兩塊。

所以當(dāng)?shù)弥呢埵й?，我寄了一大盒OK崩給她，紅橙黃綠黑白配，米奇米妮hello kitty史奴比唐老鴨，迪士尼的大明星都可以陪伴她的小傷口，她卻只對那只失蹤的貓念念不忘。

她把自己蜷縮在衣柜里，痛恨那些不痛不癢的安慰。他們總是認(rèn)為，一支筆用完了就再買10支，和戀人走散就尋覓下一個，一只貓失蹤寵物店還有無數(shù)只。

那些失蹤的貓都去哪里了呢？

也許貓和你一樣，都厭倦了愚蠢的人類和無聊的鋼鐵水泥，去了地下森林，那里有聰明的烏鴉和吃掉農(nóng)夫的蛇。

我是這么回答她的。從此之后她就消失了，個簽永遠停在那句“小暴最近無精打采”。

每當(dāng)我看到塔頂上一只貓的剪影，我都會想起小暴。

也許她變成了地下森林的守望者，假設(shè)每只失蹤的貓都愛去捉弄忠誠的狗。

【9】在餐巾上寫詩的女孩

那天我一個人去陽光吃飯，看到這首寫在餐巾上的詩：

樓下有一個滿腦子愛情的瘋女人

她每天都在唱過時的歌

不停地唱啊唱

啦啦啦誰偷走了我窗前的玫瑰花

再見吧親愛的福爾摩斯

趁著道聽途說尚未過期

一起跳舞吧在我的廢墟

失蹤的貓住在無人區(qū)

別沒收我的香煙和撲克

失眠的情節(jié)早就不新鮮

夢醒后我跑下樓告訴她

你只是丟了身份證回不了家

我小心翼翼把餐紙夾進硬皮筆記本，看著我的周圍，他們在聊天、打牌、吃飯，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占有了女孩留下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