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的花紅樹和那年的月光

一路開花

記憶中，那是一棵遮天蔽日的花紅樹?；t樹下有口老井，井壁四內爬滿厚厚的青苔。這棵樹和這口井都生在一個酒鋪的院子里，酒鋪的主人是個老頭，約莫九十歲，用云南方言來說，我們得叫他老祖（曾祖輩）。

這是條老街，經常停水。只要一停水，老街的幾十口人都會排隊去這間酒鋪打水。

有一次停水，我跟父親挑著擔子進了小院。一進小院，我就被那棵葳蕤的大樹吸引住了。巨大的樹蔭像翅膀一樣，把院子遮捂得嚴嚴實實。青石板上野草叢生，雕花的木門上爬滿了綠葉，仰頭而望，高展的枝葉間掛滿了香氣逼人的花紅果。

父親說，這棵樹的年紀和老祖不相上下，均在百年左右。

我那時不過十二歲，百年對我來說，實在是串遙遠的數字。

再后來，聽說老祖身體不適，酒鋪便交給了他兒子打理。他兒子在我看來，也是位老人，年近七旬，我得叫爺爺。

父親經常會在午飯的時候塞給我一塊錢讓我去打酒。爺爺看起來特別和藹，總會在打酒的時候問我許多問題，比如“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啊？”“你幾歲啦？念幾年級?。俊钡鹊?。

聽父親說，他是個老教師，很有文化，我深信不疑，因為他雖然年紀大，但說話特別文雅，不像父親，動不動就對我罵罵咧咧，亂爆粗口。

第一次吃花紅果，是在暑假的一個午后。隔壁的小伙伴從兜里掏出一個塞給我說，嘗嘗。我放在手里仔細端詳，發(fā)現這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小果子，簡直和蘋果長得一模一樣。

我愛極了它的味道。酸甜清冽，脆實可口。吃完后，他又塞給我一個說：“好吃嗎？跟我一起去摘吧，那家院子里有好大一棵花紅樹，上面結了好多好多的花紅果！”

“騙人！根本進不去。進院子只有一條小路，那條小路必須經過酒鋪。爺爺就在酒鋪里坐著呢！”我心里有點慌張，因為我從沒商議過這樣的事情。

“傻瓜，你沒發(fā)現隔壁的老房子空著嗎？只要爬上那座老房子的圍墻就可以夠到花紅果了，知道不？難道你沒看見那花紅果長得到處都是？”

當夜，他帶著我，在清涼的月光下偷回了第一批花紅果。直到今天，我都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景況。

月亮像只明亮的眼睛，高掛在遠方的黑暗里，使人心里發(fā)怵。我懷抱著滿滿一袋果子，越跑越害怕，越跑越孤獨，怎么也擺脫不了頭頂的月亮和母親在我心里樹立的神明。

剛進門，我就被父親叫住了，當他看到那滿滿一懷的花紅果，頓時怒不可遏。他從腰間解下皮帶，把我打得鬼哭狼嚎，譏諷我是李氏門中的第一個小偷，算是給祖宗“長了臉”。

我一邊哭一邊求饒：“爸，這不是我偷的，這個是爺爺給我的，這個是爺爺給我的……”

當夜，父親拉著我敲開了酒鋪的小門。來開門的是那位和藹的爺爺，他披著綠色的軍大衣，看了看滿眼淚水的我，又看了看父親手中的皮帶說：“你怎么能這么教育孩子？太不像話了！”

“大爹，這些花紅果是不是小海跑你們樹上偷的？我領他來給你道個歉?！备赣H指著我懷里的花紅果問爺爺。

“哪有的事？我剛才見他在門口玩，特別可愛，就送了他一些，怎么能說是偷呢？這么大棵樹，這么多花紅果，我們天天吃也吃不完??！”爺爺說完之后，轉身進屋，拿起一根竹竿，打了一地花紅果，說要全部送我。

再后來，花紅樹掛果的每個夏天，只要我去打酒，他都會送我許多花紅果。但對那夜的事，他始終只字不提。

幾年后，我考去湖南讀大學，便與他斷了聯系。聽母親說，老祖走后沒多久，他也過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由衷覺得難過。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我時常想起他那和藹的面容，想起那個古樸院子里的花紅樹，以及那年那夜的白色月光。

其實，很早之前，就想寫這個真實的故事。只是，當初想寫的，可能更直接一點，我想寫自尊對一個少年內心成長的影響。

我常常想起兩件事。第一件，是這篇文章本身所陳述的過往，我在那樣窘迫的環(huán)境下，得到一位七旬老人的寬恕。之后，父親每次讓我打酒，我都會去他家，因為他使我覺得親切，覺得溫暖。

另一件，是我同桌的。那時候初一，他年少不懂事，跑進教師辦公室偷走了班主任剛剛捆扎好的全班同學的學雜費。是的，他被查到了。在那個小雨蒙蒙的下午，我們所有人都被進行了人生里的第一次搜身。

他遭到了極其嚴厲的處罰。不但在會上當著全校師生被通報批評，還被勒令跪在升旗臺下，反思悔過，以儆效尤。

這兩件事，對我觸動極大。我的這位同桌，沒過多久就輟學了。不管他爸媽怎么打，他死活不肯來學校。是的，他在學校丟失掉的，不僅僅是眼淚，更有做人的尊嚴。

談及我的故事，我很慶幸，能碰上這么一位通情達理的老爺爺。他用謊言和慈愛將我從困境中懷抱而出，并時不時朝我心上灑一束陽光。

后來，我做老師，有兩句話，我從來不說。第一句，這道題我都講過多少遍了，你還不會？你怎么那么笨？第二句，你要是不想讀書就趁早回家去吧，別拖班級平均分的后腿。

這兩句話，每一句都比刀子還厲害。我從來不說，從來不去計較班級平均分的問題，是因為孩提時的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烙印。

教書育人。這四個字，有多么偉大。但可悲的是，現在不少學校都只能做到教書，而無法做到育人。這也是我決定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之一。

起初，文章的題目是“自尊的力量”。寓意是說，你給孩子一點自尊，其實就可以改變他的成長軌跡。但后來想想，似乎太淺薄了一些。如此一來，所有人讀到這篇文章，都只會想到自尊的問題。然而，這篇文章所能傳達出的意思，遠遠不止這些。

自尊、拯救、怯懦、成長、父子、感恩、人生，你都可以在文章里找到部分解答。

其實，一篇好的文章就和一首好的鋼琴曲一樣，不能太白。太白，是通俗歌曲，任何人聽到都只會有一種類似的情緒。因為歌詞已經把所有的感情都給固定死了。

好的鋼琴曲，是自由的，是不受任何環(huán)境限制的。每個人都可以在音樂的世界里獲得能與自己內心共鳴的情緒。正因如此，結尾，我才采用較為隱晦的方式。我沒說這位爺爺給了我多少力量，也沒說任何感激的話。

但是，我想，雖然我沒說謝謝，但我所要表達的感激之情，讀過這篇文章的每一個人都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