詼諧幽默 犀利多變

趙洪軍

【話題導(dǎo)語】

嚴(yán)歌苓是海外華人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以剛?cè)岵?jì)、極度凝練的語言，及不乏詼諧幽默的風(fēng)格為內(nèi)在依托，具有犀利多變的寫作視角和藝術(shù)性的敘事。讓我們一起隨著嚴(yán)歌苓的筆觸，去感受其作品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guān)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

【多維賞讀】

除夕·甲魚

嚴(yán)歌苓

清冷的一個早上，老蕭被妻子支出門辦年貨。老蕭是個作家，全村人都知道。但沒人知道作家是做什么的。問過，做“反革命”被貶到這麻雀都不搭巢的地方來之前，你老蕭掙誰的錢？他答：作家協(xié)會管飯。簡稱就是“作協(xié)”。人咬著問：做什么鞋？老蕭笑，心里卻委屈著什么。

雪殘了，爛絮一樣這處那處地攤著。天不清爽，沒云也沒太陽。老蕭煩這片又渾又臟的天，路邊的死草全黑了。樹全精瘦，這里的土地把它們也餓著。

進(jìn)了集，頭家是個餛飩鋪，老蕭想買一碗燙燙冷的腑臟，轉(zhuǎn)念又愧怍了。他工資被停發(fā)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費(fèi)。他飯量大，抽煙，夜里讀啊寫的熬燈油，已經(jīng)開銷掉全家收入的一半還多。離開餛飩鋪，他安慰自己：這種東西還有個吃頭嗎？中間那點(diǎn)肉餡像用挖耳勺填進(jìn)去的。難怪這里人把“吃餛飩”叫成“喝餛飩”。

集上只有幾個賣狗肉的。幾條瘦狗腿朝天蹬著，肉凍黑了。問問價，老蕭走開了。常納悶這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狗，會養(yǎng)得活這么多狗？

老蕭回到家，妻子堵他在院里，說有人等他回來幫忙寫對聯(lián)。老蕭懂她意思：在這地方吃點(diǎn)好東西得瞞人?！百I著肉了嗎？”她低了嗓子問。

“看看去啊?！崩虾嵪掳椭赶蜃孕熊嚭蟮囊恢宦榘荒醚塾U她。妻子湊近，見里面一團(tuán)東西正運(yùn)動。她一下子半張開嘴，轉(zhuǎn)臉向老蕭。

老蕭從自行車后架上拎下麻包，然后對妻子掐著板眼說：“八斤一只鱉！”

妻子還要有話，兩個候在屋里的村鄰迎出來。老蕭毛筆字寫得不壞，但他怕偷寫對聯(lián)。不論城里革掉多少東西的命，作田人卻仍堅持要喜要福要發(fā)財。他們要什么不礙事，手跡卻是他老蕭的。一旦有人告發(fā)，這個蕭某某被發(fā)配到窮山惡水仍不干好事，寫這種封建思想糟粕，他日子就更難過了。于是他寫“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村人期期艾艾請教：連根發(fā)財?shù)暮撩膊灰姲?？他恐嚇地粗起喉嚨：哎，這是毛澤東詩詞。

快半夜時，來求老蕭寫對聯(lián)的人稀落了。老蕭提了把板斧開始圍著那巨大的一只甲魚打轉(zhuǎn)，妻子孩子鼓勵又恐懼地看他轉(zhuǎn)。他邊轉(zhuǎn)邊謀劃：這樣大個家伙該分三下里燒，中間腔膛里填上八寶清蒸；四肢頭頸可以燉個湯；裙邊要精致些燒，來個釀的。妻子掃他興：鑼齊鼓不齊，砧了大塊一鍋燴了了事。

兒子想幫他，花了一個鐘頭，終把這只壽星老甲魚逗露了頭。起初拿筷子引它咬，但眨眼它便順住咬折的筷子縮回甲里去了。二次用只鐵勺柄，它卻無論如何不睬。最后用截干玉米棒溫存地捅、戳、誘，它才慢慢露頭。那頭一露，女兒“哇！”凄號一聲跑了。那是副又陰險又悲哀的頭臉，高高揚(yáng)起時，頸上疊起極密的皺紋。斧落下時，以腳踏住它脊梁的兒子被它掀翻，重重仰摔在地上。

老蕭振作起來：“好好燒它！爛爛地?zé)酰　彼麗汉莺莸刂钢?/p>

大家伙被放凈血后放進(jìn)一只大盆，之后澆上熱水，老蕭妻子炸著頭皮去觸碰它。她傷著腦筋：能入鍋的似乎并不多。裙邊生滿寄生蟲，不得不扔。四肢也吃不得，厚硬得像箍了甲胄。只剩一只大殼，她橫洗豎洗，才敢放它進(jìn)鍋。

半夜一點(diǎn)，一村人都來過，又走了。老蕭擱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著進(jìn)了廚房?！翱?，吃年夜飯嘍！”

兩個孩子從火邊抬起臉，焦急和興奮已使他們目光發(fā)直?！斑€在燒。”妻子說道，“這只老家伙要熬盡咱家一冬的柴！”

掀鍋蓋看看，浮著蔥、姜、蒜的沸湯下面，那東西在鍋底儼然不動，色未變，形也未變。老蕭勸兩個孩子先去睡，到時叫他們起。兩個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們有一年未見過葷了。又過一小時，一股厚厚實實的葷腥氣捂上了人臉。

天灰灰亮?xí)r，葷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臥不寧。當(dāng)一只盛著全部湯和體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時，人被這氣味弄得有些暈眩了。它太濃太醇，逗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緒，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傳來悶悶的熱鬧。老蕭站起身，掀窗簾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連問什么事這樣驚嚇?biāo)?，他沒話。全都擠到窗前，于是全沒了話。

一院子滿是狗，滿是餓走樣的狗。它們一律微仰著臉，憧憬、膜拜般朝向這氣味的來源。藍(lán)的晨光中，它們悶聲不響地坐著，臥著，亮著眼。（摘編自《嚴(yán)歌苓短篇小說選》）

【賞讀評點(diǎn)】

《除夕·甲魚》是嚴(yán)歌苓用樸實的語言描寫的一個除夕夜一家人吃甲魚的故事。文章以時間為序，兼用插敘。信手寫來，如行云流水，于質(zhì)樸中顯示民情，其真情寄寓于字里行間，讓人感悟那個時代里人們的真情。

以小見大，時代鮮明。

這篇小說以敘事為主，重在表現(xiàn)一家人除夕夜吃甲魚的情景。先看“他工資被停發(fā)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費(fèi)。他飯量大，抽煙，夜里讀啊寫的熬燈油，已經(jīng)開銷掉全家收入的一半還多。”“幾條瘦狗腿朝天蹬著，肉凍黑了。問問價，老蕭走開了?！薄耙坏┯腥烁姘l(fā)，這個蕭某某被發(fā)配到窮山惡水仍不干好事，寫這種封建思想糟粕，他日子就更難過了?！毙≌f借助作家老蕭這一人物形象，反映了那個狂熱年代知識分子所經(jīng)受的磨難和受打擊、被壓制的社會現(xiàn)實。再者，“兩個孩子從火邊抬起臉，焦急和興奮已使他們目光發(fā)直。”“他們有一年未見過葷了?！薄耙辉鹤訚M是狗，滿是餓走樣的狗。它們一律微仰著臉，憧憬、膜拜般朝向這氣味的來源?！边@里以點(diǎn)帶面，重點(diǎn)寫老蕭家除夕吃甲魚的情形，揭示了那個時代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事實，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獨(dú)特的社會環(huán)境。

以物寫人，借景抒情。

“雪殘了，爛絮一樣這處那處地攤著。天不清爽，沒云也沒太陽。老蕭煩這片又渾又臟的天，路邊的死草全黑了。樹全精瘦，這里的土地把它們也餓著?！边@一段景物描寫，既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人物活動的背景，渲染一種凄清悲涼的氣氛，又為下文買甲魚、燉甲魚等情節(jié)的展開做了鋪墊，烘托了主人公悲慘的生活與命運(yùn)。

巧用插敘，突出題旨。

“老蕭是個作家，全村人都知道。但沒人知道作家是做什么的。問過，做‘反革命被貶到這麻雀都不搭巢的地方來之前，你老蕭掙誰的錢？他答：作家協(xié)會管飯。簡稱就是‘作協(xié)。人咬著問：做什么鞋？老蕭笑，心里卻委屈著什么。”這里插敘介紹老蕭的身份和遭遇，突出了時代特色。另外，“他工資被停發(fā)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費(fèi)。他飯量大，抽煙，夜里讀啊寫的熬燈油，已經(jīng)開銷掉全家收入的一半還多?！边M(jìn)一步突出了老蕭生活的窘迫，突出了知識分子受打擊的真實情形。

豹尾作結(jié)，震撼人心。

文章結(jié)尾“一院子滿是狗，滿是餓走樣的狗。它們一律微仰著臉，憧憬、膜拜般朝向這氣味的來源。藍(lán)的晨光中，它們悶聲不響地坐著，臥著，亮著眼。”既照應(yīng)了上文集上賣狗肉的內(nèi)容，又具有針砭時弊的作用，耐人尋味；又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物質(zhì)匱乏，人們生活艱難；還凸顯主旨，使人物悲劇色彩更濃，更具藝術(shù)震撼力。

（作者單位：山東省汶上縣次丘鎮(zhèn)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