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眼（外一篇）

劉云，陜西安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飛天》《解放軍文藝》《延河》《美文》等。出版詩集《勞動的歌者》，散文集《風(fēng)吹過秦嶺》《一生一個鄉(xiāng)村》。曾獲孫犁散文獎。

與植物之眼對視，往往是一件十分驚心的事。比如，我們久違了的大樹，那種山野間有古氣的大樹，它們的氣勢不是來自于形態(tài)的高大或偉岸，是細小的枝葉，或斑駁身軀上那些不起眼的疤節(jié)、瘤生體，它們是樹的眼睛。與樹的眼睛對視，目不轉(zhuǎn)睛的是樹，而不是我們。從不同的年代、節(jié)令，看對視者，在樹的眼里，我們可能是更小的樹，所以山里人把古氣的大樹，稱做大木，賦予其神氣，不可侵犯。像我們稱頌尊者為大人物。

在大人物的眼中，我們或許就是他眼中的草木。

白楊樹不分南北，身軀上的月芽形眼睛，一律密集而有神。細分起來，南方的楊樹之眼是丹鳳眼，嫵媚而有光潤感。北方高原或平原地帶的楊樹的眼，應(yīng)當(dāng)稱做虎眼，虎眼圓睜，雄性味十足。如果有機會讓南方、北方的兩種楊樹見面，很容易從它們的眼形中分清籍自何方。它們當(dāng)然是有自己的眼神的，一個反映北方，一個反映南方。其次是樺樹，也以通靈見長，一身的心眼。這使它在樹族中獨有風(fēng)姿。北方的白樺與南方高山地帶的紅樺，同樣也有性別的差異：白樺是游牧部落的槍手或套馬手，南方的紅樺，多數(shù)做女兒態(tài)，形體、風(fēng)中的姿態(tài)、晴空下如浴的恬靜，都與南方的女兒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白樺冷峻，紅樺嬌艷，它們都是樹族中最光鮮的那個種族，與人近，與人情近，所以白樺、紅樺承載了人類很多的情感。不僅因了它們漂亮的眼睛，幾乎就是人的眼睛，有一種樺皮書，湮沒于鄉(xiāng)間深長的歲月之塵，可以當(dāng)歷史來讀，用樺樹制作的家什，離家最近，離男人女人的手最近。

最老的松樹的油節(jié)，隨著時間，往往長成眼睛的形狀。那樣的大眼睛，與神話中的生靈相關(guān)，滄桑而智慧。與其對視，看到松樹內(nèi)心空茫如大地的高度與寬度，看到我們小小的人在它的內(nèi)心，只是一個小點，最多是松樹腳下某個瘤生的植物的節(jié)芽。松樹在樹的民族之林，宛若帝國，或者是可以成為帝國的那類，它們往往通直，矗向云天，讓白云的流蘇掛滿枝間。最成材的樹就是松樹，在人類生活的遺跡里，保存最久的是松樹，它們以各樣的造型存在于人類曾經(jīng)或現(xiàn)世的時空中，依然泛著油光。琥珀生長在老氣逼人的松樹的垂蔭下，為泥土掩沒。琥珀以脂的形狀存在，凝以時間的指紋，與虎有關(guān)，是虎的神與魂。我們不大可能想通一種來自樹木本身的物質(zhì)，最終成為石頭，像礦那樣被發(fā)現(xiàn)者雕琢，顯示通靈。而我們不可能成為琥珀。也不可能成為化石。在考古意義上，你見過人的化石么？做它的一枚松針如何？那便已然是很高級的生命狀態(tài)，因為面對老松之眼，人只能是文盲，失語者，連對話的機會都沒有。

被贊頌最多的是松樹。人因為贊頌而無法達到。這真是一個悖論。

幾乎所有的植物，我們都不能了解，看似熟識的一部分，其實到了還不能通達它們的樹性。比如對于植物來說，堅守、傳承、浴火重生、殺伐與奉獻，生機、蘊藏、老而彌堅，苦境、高拔、深扎、生生不息，這些相伴一生一世、一族一群的字眼，我們并不能深解。人創(chuàng)造這些激烈的詞，依然是因為見識淺薄，無以體驗，所有的詞性只與人的寄托有關(guān)。比如果實，那些我們熟悉得如同家里一員的樹們，它們用花朵與果實的豐豐歉歉暗示人世，懂得包忍，學(xué)會期待，拿起與放下幾乎就是果樹們最偉大的品質(zhì)了。而我們?nèi)擞糜Z化結(jié)果子的樹，事實上我們從未成功過。每到春天，那些花的眼睛、果蕾的眼睛，忽閃著時間和年成的暗示，我們從未讀懂過，因此我們向上天祈禱，祈禱豐順，和平，這幾乎變成人類最自解的方案。秋天，果實與葉子落盡的樹，以最簡練的形態(tài)站立在天地間，它們讀我們的村落，讀我們欲望蓬勃的人，讀大雪覆蓋下時間的失憶期，與風(fēng)一起拍打著手掌，用悲愴的歌聲感嘆人的不敏和麻木。樹用蓬勃的努力暗示生活的豐滿，或用秋冬的放棄告訴人們生活的高度，這些在我們有史之內(nèi)還在思索、求解。而樹從不用試錯。試錯是我們?nèi)说膶＠?/p>

在植物之群面前，人選擇退后，回到埋藏火種的屋檐下，用植物架屋建房，用植物制作梯子，以期達到某個高度;食用植物的種子，并努力復(fù)制新的種子，馴化果樹并因此讓它們與生活在一起;人用田土、水堰、池塘、籬笆，以及火種，與高大的植物分割，馴化植物的種子，把它們種得比自己矮小，人用莊稼這個詞把自己緊裹，近而用村莊這樣的狀態(tài)，讓自己與植物區(qū)分?？磥恚丝偸窍矚g活在自己的構(gòu)思里。因此，我們知道人一直試圖改變身邊這個世界，從植物開始，將樹木可能地馴化成果樹，由野生變?yōu)榧茵B(yǎng)。在果樹的家族中，品種繁多，但幾乎驚人一致的是，所有樹上結(jié)出的果子，最后都變得與我們?nèi)祟惖目谖断嘟?，人能接受的味道，果子都能一一提?那些不同于我們的味道，在早已然被排斥在家園之外，人用自己的心思，讓樹成為家常，無論被馴化千年萬年，或是剛剛被人所接受，人用這個方式與樹產(chǎn)生對話，甚或和解，取得戰(zhàn)勝的快感。于是產(chǎn)生贊美，讓自己在說的快感中成為樹的主者。

事實是，樹從未承認，不承認自己的馴化，自己的姿態(tài)最終與人無關(guān)。樹承認天空，腳下的泥性，平地，陡地，山崖，或河岸，樹承認這樣的立地改變了自己?！恫∶佛^記》中的梅，是改變的梅嗎？顯然也遠不是，它們?nèi)匀皇敲?，梅的心性和姿態(tài)。說人改變了梅，不如說梅自始如此，從來如此。是的，面對自然，也或整個大千世界，一切的變都尚無定論，仍然是我們的自話自說。我們所知曉的果實的味道，其實相當(dāng)有限，我們用“發(fā)現(xiàn)”、“探索”這樣的字眼解釋無窮，這正好暴露我們的無知無依。一如那些我們不能接受的果實之味。

在螞蟻眼中，一株小麥，可能就是它們世界的參天大樹。

那么在螞蟻眼中，我們“主宰”萬物的人，也是參天大樹嗎？

我相當(dāng)程度上懷疑我們?nèi)丝赡芨緩奈催M入螞蟻的法眼，它們匆匆忙碌著自己微小的生活，人與其何干？它們只關(guān)心天晴下雨。人甚至在它們的世界從未存在，它們只與細小的草木與伍，與細小的泥土與伍。

在老得無法用時間來形容的大樹面前，人其實也是螞蟻。我們常常用螻蟻之類的凡小，來自嘲人類的無助。人顯然不比果子更先生，也許人最初便是得到果子的蠱惑，比如眾多神話中關(guān)于果子的神奇?zhèn)髡f，人甘愿受到嘲弄、擺布，成為今天的模樣。雙腳雙手，頭顱，發(fā)膚，哪一樣不是脫生于樹木？人其實也只是時間之樹上一枚果子而已，春生秋落，除此而外，人還能成為什么呢？！

面對森林，我們就是那些樹腳下的葉子。曾經(jīng)豐茂，經(jīng)霜而萎，在樹的腳下化為泥土。這樣已經(jīng)足夠好了，至少我們在來年的春夏之際，可以攀上樹上的枝頭，再次成為葉子，從而看到更遠的地方。

黃金眼，掌握在自然的手中，讓樹木、山崖、甚或大地，以眼睛的形態(tài)，觀照這個時間視野中的一切。讓樹木接近人類，讓人類與樹木生活在一域，讓樹木以明白或暗示的形態(tài)讀人，而讓人永遠不會讀懂那些古老或年輕的樹們舉著的眼睛中流露的一切，讓人在瘋狂之后，面對它們陷入沉默。讓人孤苦，看不透生生死死的一切。讓人惶恐，永遠有不能越過的地方。

包谷也叫玉米

包谷沒來中國前，叫玉米。

玉米曉得與中國鄉(xiāng)親相處，是要入鄉(xiāng)隨俗的。它從名字變起，比如，在北地，或者叫玉茭，或者叫玉麥，包米，老玉米，玉蜀黍。到了南邊，或叫包谷、珍珠米。南地也好，北地也好，玉米最難聽的名兒怕是棒子了，包谷棒子。我家鄉(xiāng)陜南山里，將土匪叫棒子，棒老二。叫棒子的玉米有些匪氣了。

茭、麥、谷、黍、米都是中國地方品種，有著極分明的鄉(xiāng)土勁，泥巴勁。比如關(guān)中專一長好麥子，玉米就成了玉麥。麥子養(yǎng)活秦人，秦人長成麥子色兒。臨潼地下的兵馬俑，一色麥子皮膚。陜南人與關(guān)中人站一起，都不吱聲，看皮膚，一個水色，一個土色、麥子色，就分清了。關(guān)中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麥子。玉米來后，關(guān)中人用玉米面煮糊糊，還是就麥子主食，麥子做成面條、饃、餅，玉米粥稀如水，如湯，給麥子飯?zhí)羁铡?/p>

黃河邊上長大的麥子，以及黃土高原長大的麥子，都帶著北地尖利的勁道，很容易能化成血、化成筋、化成肉的。吃慣了北地的麥子，其它地方的麥都不是麥，甚至連糧食都算不上。比如我家鄉(xiāng)漢江邊上的麥子，簡直算不上一料糧食，它們稀松平常，像家教不好的孩子，沒有家傳的優(yōu)良，甚至是沒有文化的。它們做成甚樣的花色都不招人待見，面條？餅？饃？饅頭？我看只能做漿糊，或者打成陜南人愛吃的酸菜拌湯，因為過人的酸菜，陜南的麥才略有些成色了。若是講種麥，陜南不爭不強，陜南有水稻，有包谷。

就好像麥子寫成了秦地歷史，玉米給歷史勾勾邊兒。秦人感謝麥子的養(yǎng)育之恩，順帶也給玉米一個地位，不拿玉米當(dāng)外來戶，用麥給玉米命名，玉麥，算是給它起了個中國名兒了。問題是，麥是包谷的名譜嗎？

為什么把玉米叫成了棒子呢？玉米往中國地頭一杵，個子高大，比所有的中國莊稼都高大，是外國洋馬，大種馬，像棵樹，結(jié)的籽實，也比所有中國莊稼的籽實壯大，像紡棰，像棒子。另一個說法是，中國莊稼都秀氣，東方氣質(zhì)，透著溫良恭儉讓，哪里像這外國來的玉米匪氣？一個是小家碧玉，一個是粗漢子，棒子叫著貼切。

包谷長在中國的洼地里，它硬氣，要長過洼地去。洼地的包谷因此在三分之二的時間里長個子，鄉(xiāng)下人叫竄個子。竄個子的包谷當(dāng)然不招農(nóng)人待見，長個子的包谷有甚的用呢？就像一個壯娃兒，長到十六七歲了，還不承力，還不下地，大肚漢，一頓能造三個饃、三大碗干飯，可他就是不承力呀，不下地呀，這樣的娃兒不招人待見，有甚的用呢！因此，只要留心，就能發(fā)現(xiàn)，中國鄉(xiāng)親不把包谷種在洼地里，他們總是把包谷種在高崗子上，種在坡地上，再不成，也是種在平地上，叫風(fēng)夠勁地吹，叫老太陽夠勁地曬，叫夏日的暴雨夠勁地淋，這樣的包谷，結(jié)實，不倒伏。奇怪的就在這里，這樣種著的包谷，于是身材日漸像了它的中國鄉(xiāng)親，壯矮，桿粗，葉片寬大，葉色發(fā)烏，腰里早早別上一株兩株，甚或三株穗子，穗子已有了成熟的顏色，包谷的桿兒、葉子，還是青烏著。

在中國，鄉(xiāng)親們用自己的心思，磨難外來的玉米，比如把它矮化，用了奇怪的辦法，讓包谷合群，坐苗，在一片包谷地里，當(dāng)它們還在兒童、少年階段，就講究齊齊地長，那些不小心竄高了個頭的，會叫農(nóng)人不憐惜地中耕鋤了去：我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為甚呢？那幾株高個兒的包谷苗兒，看著出眾，應(yīng)當(dāng)是結(jié)大包谷的嘛！可農(nóng)人要將它們鋤了去，就是這樣，包谷地看著一抹兒平面就好，長得太高大了，必定鋤去。這樣的包谷，像早年間小娃兒上學(xué)，不蹲班，不留級，一二三，齊步走。這樣的包谷，鄉(xiāng)親們不叫它格外結(jié)出三個四個穗子，一個就好了，大個頭的，一個頂倆，萬一結(jié)出三個穗子了，掰去一個，甚至兩個，中國包谷，清一色獨生子女。

好的包谷就是這樣，中國式的矮個兒，卻結(jié)實，腰里有勁兒。包谷關(guān)鍵腰里要有勁，腰是包谷最誘人的部位，好的腰，結(jié)出的穗子粗大，籽粒排列齊整，像齊整的牙，白包谷是白牙，黃包谷是黃牙，都好看。它們按大小排列，門牙，板牙，槽牙，不小心也長出幾顆小虎牙，頗顯淘氣;不小心長出幾顆花牙，便有些戾氣哩，像鄉(xiāng)下土氣的有錢人，給自己安幾顆金牙，好看而丑氣。當(dāng)然，這樣的花牙，有時也可以想象成一個喜歡風(fēng)騷的女子，她已然成婚多年，像是一塊種熟透了的瀝水的沙地，卻還要做成早年年輕的樣子，偏生長出些野草出來，喜歡招搖而羞澀的樣子。鄉(xiāng)下人看牲口，如牛的牙口，會說一句：是包谷牙么，好！在一口包谷牙和一口碎米牙之間，不管黃也好，白也好，長成包谷牙，才好。

一般來講，中國鄉(xiāng)下的白包谷，產(chǎn)量要比黃包谷高一些，白包谷以玉的顏色現(xiàn)身，顆粒粗大，在陽光下閃出瓷性之光。這樣的包谷，非常工藝，常叫人疑心是用來觀賞的，而不是下口的。白包谷浸在清清的水里，也如玉質(zhì)那般，像珊瑚，輕易不敢觸手去摸。而黃包谷，盡管也閃著金子般的光澤，更多的時候，叫人感覺著它只是銅，黃銅，紅銅，這樣的顏色凡常的生活中隨處可見：老祖母睡房里銀柜上的銅鎖，老祖父用了若干年的銅煙鍋，妗子的銅戒指，小娃兒的長命鎖，傳了幾代人的銅油燈，還有什么呢，講究的鄉(xiāng)下人老宅子堂屋神龕上敬祖先的銅燭臺。不曉得玉米初來中國的樣子，是否就分白玉米、黃玉米的？我更相信是中國鄉(xiāng)親的改良，黃玉米揉進了中國的審美成色，黃的土地，黃的膚色，黃的龍脈，黃的尊貴，甚或金黃金黃的傳家的心思。我喜歡雪白的大米與金黃的包谷珍兒一起合伙做成的金銀飯，我圖那雪白的陪襯下的金黃，溫暖、樸實、高貴而典雅！

在鄉(xiāng)下，白包谷用來熬粥，它可以熬出水米的風(fēng)度，糯軟而粘牙。在講究的春天，或干熱的夏天，這樣糯而軟的粥，可以就餅子吃，可以就春天的白菜苔兒吃，用來下火去躁。而黃包谷，我以為是中國鄉(xiāng)下最家常的主食，干稀不論，隨心思吃用，如果做干飯呢，那會有一個好名字，黃飯;如果煎餅子呢，叫黃葉子。吃過白包谷與黃包谷合伙蒸出的干飯，名字叫金銀飯。我喝過白包谷米煮成的甜米酒，雖說沒有糯米甜酒香軟，喝在口里有沙粒的感覺，也算很好了，頗多野性的瘋張。在鄉(xiāng)下長長的歲月里，間或有一碗白包谷米酒吃吃，蠻興致。

很長時間對包谷并無特別的感覺，以為它就是鄉(xiāng)下的一種莊稼，粗放地生長，粗放地收獲，好年成，它叫粗糧?；蛟S更多成為牲口的精飼。遇上荒年了，也不能算正經(jīng)地金貴，糊口救命而已。我對包谷有感覺，是上了年歲了，一個詞經(jīng)常涌進心頭：青紗帳。包谷在中國平原地帶，真如帳幔一般，遮住了平曠的大地，遮住了平原的天際，那里面故事萬千，每一個都驚心動魄。在中國，包谷才有這樣偉大的際遇，參與歷史，制造歷史，中國化的包谷，見證中國土地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什么樣的中國大地上生發(fā)的卓絕故事，沒有青紗帳的注腳呢！而長在中國北方也好、南方也好，山崗上的包谷，鄉(xiāng)親們喜歡用包谷林稱呼。它當(dāng)然是包谷林了，像中國鄉(xiāng)下活過一個又一個年頭的樹木一樣，包谷林子，像樹木那樣有氣勢。

我老家陜南鄉(xiāng)下的高山地方，把成片種植的包谷地，叫包谷扒。鄉(xiāng)親們把長得古氣的樹林叫扒，老扒，黑老扒，大老扒。叫老扒的林子有神氣，人不能久呆，久了會恍惚。老扒的氣息在于叫你在迷糊的時段里，會見到眾多你并不熟悉的祖先。他們穿越時空，從巨大的樹干后面閃現(xiàn)，或直接幻化自一片濃密的枝葉，或就是一棵現(xiàn)出眉眼的老樹，他們會以各樣的神色與你見面，說一些古古的方言，文言，用奇怪的修辭、比喻，或隱喻，或吟唱般的語調(diào)，說出你弄不明白的事理。這些文字、語言、事理你都不明白，仿佛早已過時，但在黑老扒的奇遇，會從此影響你的一生。叫著包谷扒的長勢洶涌的包谷地里會遇見祖先嗎？沒有人告訴我。那些矮壯的包谷桿、或烏黑寬大的葉片、或血紅的包谷纓絮，都不能向我透露祖先的信息。

日子好過以后，我們要經(jīng)常吃一些粗糧。粗糧，這個詞，近些年特別打動人心。我記得在早吃長飯的年月，糧食就是糧食，像一家的精神支柱，永遠那么貴重，在一個家里占據(jù)主題，哪怕是不小心在飯桌上掉落的一小粒米，都不能被忽略。經(jīng)常做夢睡在糧食堆里，吃用不愁。在鄉(xiāng)下秋天高遠的晴空下，那些收去籽實的包谷稈兒，稻草把子，黃豆棵子里，都曾躲藏過童年饑餓的夢，甚或青春期那如新糧食一般清香的躁動。在不可示人的月光下，在秸稈堆里的那些懷想，在以后年代歲月里以酒曲的形式存活，在呼吸里滲透。懷念粗糧，我以為是遙遠的心思的復(fù)活，在早年那真實的生命中的曲菌，其實一直未死去。

茭，麥，谷，黍，米，這些名姓，像鄉(xiāng)親們一樣，時常想起，經(jīng)常光顧我們驚慌一瞥的往事，顯出溫暖。也許是偏好，對包谷的記憶，永是高過麥子、大米，和其它那些光彩的糧食。在我吃過的糧食中，包谷占據(jù)了我生命成長中的主要時間與歲月，它讓我對食物期待不高，只要有一碗包谷飯，哪管是稀的、稠的、干的，有鹽的有油的，無鹽無油的，都會讓我的靈魂安妥。我在吃長飯的年月，包谷是疼愛我的父母、祖父祖母，是那些至今還來往的親戚。他們真實，睜眼可見，無欲無求，給我安靜的心情。

包谷也叫玉米。我只是更喜歡包谷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