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
理想主義的一場游蕩——慕白印象記
宋曉杰
我是個活得粗糙、梗概的人,許多需要牢記的事兒全然不在我記憶的庫房之內(nèi)。所以記不得與慕白的第一次見面是怎樣的情形,也在情理之中。但仔細想想,不外乎與銅鈴山或小東江之類的采風(fēng)活動相關(guān)。
初見慕白,覺得他散淡得有點過分,有點霸道,有點蠻橫,有點先入為主,讓人不好接受。因為一頓晚飯我不想喝酒,在許多詩人的注目下,生生被他點名道姓地攆到別的桌上。但相知、相熟之后,就知道他是一個率性、直截、從不彎彎繞的人。在這一點上與我們北方人似有所同。熟悉后,我開玩笑地說,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本來就聽不大懂你的口音,還狠丟丟的,像要跟誰吵架,土匪似的。你知道我們老家也出過一個土匪嗎,你一定耳熟——他叫張作霖。我無意于無緣無故地與誰“結(jié)梁子”,但我還真不怕橫的。
玩笑歸玩笑,但與慕白接觸多了之后,覺得他真是個好兄弟,坦誠,熱情,知恩圖報,有情有義。對詩歌嘛,有主張,有立場,有自己的堅持。我不相信“緣份”,因為這個本來很美好的詞現(xiàn)在被用濫了。但除此之外,還真沒有什么恰當(dāng)?shù)脑~來說明人與人之間的相投相契。一個“出品”自甌越之地的“包山底”,一個“游蕩”于遼河流域的“古城子”,如果沒有詩歌這細若游絲、連綿如呼吸的暗中牽系,我們可能終生無法謀面,更不用說宛如親情的親密呼應(yīng)。常常,在向其他朋友介紹慕白時,我會這么開場:“我們同吃過一鍋飯、同住過一張床——只是有個時間差,我們是親人,不信嗎?”此話不虛,當(dāng)新朋友被我這大膽的表述驚得目瞪口呆徑直往歪里想的時候,我再鄭重地告訴他們:我倆是同門,我是他學(xué)姐,我是首都師范大學(xué)第9位駐校詩人,他是第11位,不同的年份我們各自住過同一個房間。是詩歌和首師大締結(jié)了我們之間別樣的親情——干脆稱做“詩歌兄弟”吧。
認識慕白的人之后,再看他的詩便覺得異常親切。由于視野的關(guān)系,如果說從前對他詩的了解是散箋、斷章似的“餐前小點”,那么,2014年10月《詩刊》上半月“每月詩星”刊發(fā)的他的組詩《大江東去》,算是比較隆重的“大餐”了。
出刊是十月,編輯時間應(yīng)該在此兩個月之前。詩稿轉(zhuǎn)自一位老師,信中他不無興奮地說:“這小子成了!”作為一個稱職的編輯要有自己的獨立判斷,并不會因為誰的夸贊輕易表示自己的認為。仔細看過詩稿之后,我覺得這位老師的話有一定的道理??梢哉f,這組詩是慕白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分野!此前他的詩,雖已露出澄澈、率真、質(zhì)樸、開闊的端倪,但還不夠純粹,也不夠明顯,有點猶豫不決、邊走邊看的意味——像小貓釣魚,并不專注,見到蝴蝶就追,看到風(fēng)景就看。而這組詩之后,仿佛群山蜂擁、綠野密稠的分界洲——或者也可以說,成為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之后——我覺得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了更為自覺、自醒、自主的全新階段,個人的氣息和氣味更具辨識度。
可以說,我在《詩刊》責(zé)編了他的組詩《大江東去》,也是我認識慕白的一個過程。在翻閱那迭厚厚的詩稿時,仿佛我也長袍加身、五綹須顏,不知不覺間跟隨他翻山越嶺、縱情于山水之間?!兜巧徎敗贰督溪毑健贰断忌较灿辍贰犊椭僚_回山》《龍游吟》《青春作伴烏溪江》《宿衢江上》《蘭溪送馬敘至樂清》《杭州至淳安道上》《富春山與柯平書》等等,讀讀這些標(biāo)題,便會古意氤氳、清風(fēng)拂面。在確定組詩的總標(biāo)題時,起初我想用《龍游吟》,但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太沉潛,太具象了,并不能把慕白開闊、深沉、縱橫擺闔、思接萬物的詩風(fēng)充分表達出來。后來,我決定用《大江東去》,有動感,有形象,有氣魄,更重要的是,這四個字能把他整個的人推移到天、地、萬物這個廓大的疆域和視界之中。百木崢嶸,壁立千仞,唯余萬山秋壑之間的草廬、風(fēng)松、古樹、鳥鳴、江水、扁舟,并清風(fēng)獨坐?;蛘咭蝗霜毩⒂诟呱街畮p,望大江東流、看鷹擊長空,感慨生之多堅,匆匆流年。遇雨或訪友,夜飲或品茗,魏晉風(fēng)骨或斯人煢煢黃卷螢燈,他都完全能夠勝任。
水稻、白菜、葡萄、桑麻、桔園、夾竹桃、苜蓿地、龍游、烏溪江、茶坪、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在植物與水土之間,他是一個煙火氣很濃的人,愛父輩、愛晚生、愛土地、愛自然,他耐心而細致地侍弄著這些物質(zhì)的花花草草、安頓周遭的摯愛親朋。芭蕉、夜雨、桐廬、富春山、碑亭、隔空對視、徹夜清談……這些隱逸山水的理想主義生活,他也能做得超然。
在城鄉(xiāng)之間、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之間、普通人與詩人之間穿行,他平衡著時間和情感。一方面,他能夠在車水馬龍的紅塵之中,自如地享用著高科技、高速度,一點也沒有現(xiàn)代人那些自我優(yōu)越的怪癖。另一方面,在安靜的內(nèi)心,他比較完整地保存了農(nóng)耕文明的燭照和火種。他曉行夜宿,在郊野、在山莊、在客舍、在人閑桂花落、在云煙飄得很慢的地方,他都能安靜地歇息,而并不覺得孤單。他把兩者結(jié)合得那么完美,內(nèi)心的道場并不因為塵煙的紛擾而不潔,現(xiàn)世的情懷并不因為內(nèi)心的憩園而冰冷。他寄情于山水,卻又并不囿于峰高、林密遮望眼。他真切地抒發(fā)了對已然消逝的農(nóng)耕文明的追思,對過往生活的不盡憶念。在自然的山水之間,完成了對家國的觀察、打量、問尋與思索;在自然的山水之間,贏得靈魂與自身的救贖。
但是,把慕白定義為“山水詩人”,似乎又有點不確切、有點冒險。他居于山水,心藏山水,歌吟山水,行走于山水,但他生命的歌哭又不僅僅止于山水。就像他的名字是“白”(當(dāng)然,他的名字另有深義)與形象反差極大。但我說的是——初相識,他會給人一個假象,熟識之后你便知道,他的豐富性、可塑性及包容性,正源于此。
我一直以為,除去年長我們的人之外,我們六十年代出生的由特殊材料澆鑄而成的那一代人,對鄉(xiāng)村生活、對大自然、對大地和泥土無比熱愛,之后的70后、80后以至長此以往地“后”下去的孩子們,都不會對這些“土掉渣兒”的東西感興趣了,更遑論關(guān)涉到濃似血的情感——談感情,這簡直太奢侈了!但這個70后的黑小子,總是不失時機、不厭其煩地對熟人、不熟的人、半生不熟的人大談文成和極其本土化的“包山底”?!澳憧催@水,多美!……你看這山,多美!……你看這景,多美!”此刻,他完全像個住家男人在沒命地夸獎他的妻子長得多么漂亮、迷人,而語言極其好笑、平庸。又像地主老財在夸耀他的羊羔、牛犢、一眼望不到頭兒的玉米地、高粱坡。但看到果然很美的一切,看到他眼中跳躍著的激動的光,誰還能輕薄他的熱愛?!“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一個可以擔(dān)當(dāng)、可以承納、可以托付的人。他與山居秋暝的生活肝膽相照,但他更愛煙熏火燎的人間。
史蒂文斯說:“大地不是一個建筑而是一個身體?!彼裕凶?,用腳步和內(nèi)心去體會母親無疆的壯美,同時也寫下他的責(zé)備。以山為依托,他是安妥的。以水為情懷,他是深情的。因此,他也像山一樣踏實,像水一樣純凈。我們應(yīng)該真誠地感謝偉大的山水和自然,正是看似無言的它們,拯救著欲望過多的人類,洗濯著那些污垢的靈魂。也應(yīng)該真誠地感謝慕白,是他獻給我們這些自然的歌與無塵的詩。
“一個幸福的人應(yīng)該活到九十歲以上,第一個三十歲,用來獲得知識;第二個三十歲,告別家園漫游天下;第三個三十歲,用來從事寫作?!边@是波斯詩人薩迪說過的話。也許我們不知是否能夠抵達,但是不要停下出發(fā)。我們都是被詩歌寵愛的孩子,懷揣內(nèi)心溫潤的燈盞,結(jié)伴前行。如果在風(fēng)雨的中途不期而遇,像兩只螞蟻的意外相逢,彼此喃喃著:“噢,你也在……”就已無比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