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元
回家
◎張成元
下午與朋友在一茶園里喝茶,旁邊幾個人老是上下打量我,相互咬著耳朵,其中一個直截了當問我……是不是……我說不是,我父親很早就死了。那幾個人便不再咬耳朵了。好奇心驅(qū)使我主動向他們打探那個老者家住何處,路怎么走。晚上,我把聽來的消息告訴我母親。我母親說:“你父親早就死了,別疑神疑鬼的了。”可職業(yè)的本能驅(qū)使我必須去會一會這位老者。
第二天,我騎著一輛山地自行車,從城區(qū)出發(fā),去到問好的那個路段,見一老者在路邊地里干活兒,一閃眼,老者的模樣兒便印在了我腦子里:大個子,寬肩膀,濃眉,稍許有些謝頂,左眉上有一顆大大的黑痣,我的左眉上也有一顆大大的黑痣!“大伯,你好!”我招呼老者道。老者抬頭,身子一抖,看著我,看樣子,老者也看出我的模樣兒了,我們定定地看著對方,莫非對方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千萬分之一的自己么?
老者問我:“小伙子從哪里來?”我回答:“城里。”老者問我:“你有事么?”我笑道:“我們的模樣兒有些相似,緣分呵!”“對。”我征詢老者道:“能聊一聊嗎?”“上我家去坐吧?!崩险咚斓卮饝恕@险咴谇懊鎺?。我推著自行車,跟在老者的身后。老者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看樣子有六十好幾了,但精神猶在,氣質(zhì)極佳,不像是一個長期與泥土打交道的鄉(xiāng)下人。
“前面就是我家?!崩险呤种噶艘幌虑懊娌贿h的磚瓦房,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周圍沒有其他人家,顯得孤零零的;房后有幾棵柏樹和枯萎的竹林。房前有一院壩,幾只雞在院壩里覓食。一條狗站在院壩里瞧著我們。近了,狗來到老者的身邊親熱,又來到我的身邊親熱,像迎接貴客一樣把我領(lǐng)到家門前。門是木質(zhì)的,窗戶安裝了玻璃,這一切都是新的,看樣子是剛換過的。
“平兒,有貴客到嗎?”屋子里有人問?!俺抢飦淼??!崩险呋卮稹!笆悄憷习閱??”“我母親。九十高齡了,眼不好使,耳聰?!?/p>
從屋子里摸索著走出來一位老奶奶,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穿得還挺干凈。老奶奶摸索著在門前階沿上的一根凳子上坐下。我停好自行車,來到老奶奶面前。
“奶奶,你身體可好!”我招呼老奶奶道?!昂茫∧闶窍】团?!”老奶奶說。“我路過這里,來討口水喝!”“敢情,城里好呵!”“你也好呵!這里空氣新鮮,沒污染?!蔽艺f道。
老者從屋子里端出一張小方桌和兩根凳子,安放在階沿上。“坐吧。我給你沏杯茶!”老者說?!爸x謝大伯!”我坐下。
“小伙子多大年紀啦?”老奶奶問?!叭玻 蔽一卮??!拔覍O子也三十啦,可我沒福氣見著他嘍!”老奶奶嘆息?!霸趺礇]福氣呢?”我問?!叭龤q以后我就再也沒見著他嘍!說來話長??!”老奶奶嘆息?!澳铮瑒e提了,喝茶吧!小伙子?!崩险甙巡璞盼颐媲暗男》阶郎希c我隔桌坐下。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老者嘆息了一聲,“唉!我這輩子命苦……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喲!”
老者滿臉罪愆的表情,我瞧老者一眼,欲打探老者的靈魂深處究竟藏有什么?是否與我有什么瓜葛……我很小沒了父親,母親一直沒有再嫁,拉扯著我和我姐。我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如今已是一位三歲孩子的父親。我姐也是大學畢業(yè),如今在一家銀行供職,女兒已讀小學了。母親今年滿六十,也真不容易呵!那時在農(nóng)村,我和我姐尚小,突然沒了父親,家里的擔子一下子落在我母親一人的肩上。我母親領(lǐng)著我種地,領(lǐng)著我煮飯,一天天,一年年,后來,我母親在御州城里經(jīng)營一個服裝店——我母親能干,年輕那時挺漂亮——現(xiàn)在也漂亮,中等個子,不胖不瘦,長得勻稱而結(jié)實,臉型極為好看,膚色雖然不很白皙,但豐滿而紅潤,眼眸炯炯有神,睫毛黑而誘人,滿身的母愛之情,與我同住一起,一刻也沒閑著,買菜、煮飯、打掃衛(wèi)生,接送孫子上幼兒園。周末,我姐帶孩子回家團聚,母親挺高興,滿臉快樂的笑容。我看著眼前的這位老者,滿臉的滄桑,智慧的皺紋,淚花閃爍的眼睛,懺悔的表情。
“什么孽呢?”我問道。
“唉!”老者嘆息了一聲,“我也曾經(jīng)有過幸福的家庭,可我把它給毀了,我就像一只蜂子,被什么一驚嚇,即刻飛去,但飛了一小圈,又回到原地點,真是可笑呵!”老者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一口又說,“我年輕那時在S局當局長……唉!”老者嘆息了一聲,拿紙巾沾眼睛。我看著老者,見他局長的氣質(zhì)依然在,不知他為何嘆息?!鞍Γ∵^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那全是一場夢,我現(xiàn)在這樣也好,有時間孝敬我母親,養(yǎng)幾只下蛋的母雞,在地里活動活動,吃自己種的蔬菜,沒污染……”他說得輕松,但我看出,他內(nèi)心是很痛苦的。我正欲追問下去,老奶奶插話了?!捌絻呵Р辉撊f不該,不該與小華離婚,多好的姑娘呵!”
我一驚,看老奶奶一眼,聯(lián)系到我母親的名字——我母親叫傅小華。本想告訴他,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樣會很唐突的。再說,我母親說我父親死了,這中間究竟有什么隱憂,我不便一下子把它揭開。
“小華是你的前妻?”我問道。“是的。我們已有了孩子,我對不住她,”老者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回憶,呆呆看著地上。“唉!都是我的那些下屬,干的‘好事兒’喲?!崩险咛痤^來,滿臉怒憤的表情?!笆裁础檬聝骸兀俊薄鞍?,不說為好。”老者拿紙巾沾眼角的淚。老者不愿細說,我也不便追問。已經(jīng)愈合了的傷疤,揭開來看是很痛苦的?!澳切┦聝骸贝蟾胖傅氖悄信g的那些事兒吧。老者是局長,常言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呢?“你知道你前妻現(xiàn)住何處嗎?”直覺驅(qū)使我追問這事兒?!安恢??!崩险呋卮穑蛔〉囟⒅铱??!昂冒?,不打擾你啦,能與你合張影嗎?”我看著老者。老者站起來,表示同意。我拿出相機,調(diào)好焦距,與老者合了影,又與老者、老奶奶合了影!
晚上,我把照片交與母親看,提出我的疑問,母親大發(fā)雷霆!“你父親死了!我要說多少遍你才相信!”母親說完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兒間隙往外奔涌!我不再提這件事兒了,可我的心卻放不下。母親從未給父親上過墳,我也不知父親的墓地何在。我去詢問我外婆。我外婆事先不說,后經(jīng)我反復追問,我外婆才說:“你母親是個要強的人,憎恨你父親,說你父親死了,你母親與你父親心里的那個結(jié)喲,這輩子是解不開啰!”
外婆一邊落淚一邊說,我細細聆聽,后又去走訪了S局,我母親與我父親的故事便有了一個清晰的脈絡。
我父親叫辛平,就是那位老者。年輕那時特別帥,聰明,又有口才,在那個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我父親被評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我母親也被評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一天,區(qū)公所召開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講詠大會,我父親在臺上發(fā)言,我母親坐在臺下的前一排,穿著一件小翻領(lǐng)花衣裳,扎著一對小辮子,滿面榮光!那次會議女性不多,就我母親和一位中年婦女。我母親年輕漂亮,那一年剛滿二十歲,含苞欲放,充滿青春的活力,眼睛又是那樣水汪汪的活力四射,專注地聽我父親發(fā)言。我父親一抬眉,嗞一聲撞著了臺下坐著的我母親的目光!我父親臉一紅,低眉念稿子,本來是“我一定好好學習,愛勞動,愛集體”,錯念成“我一定好好學習,愛勞動,愛她”,惹得臺下哄堂大笑!我母親笑得捂住了肚子。會后,我父親去找我母親聊天,那次參會的小伙子本來不多,我父親又是那樣的帥氣,鏗鏘有力抑揚頓挫的聲音印在了我母親的心里,那句“愛她”便成了他們聊天的話語。他們互通了姓名和地址,我母親是紅星公社人,我父親是東風公社人,他們都是公社的文藝青年,喜歡唱歌、跳舞。那以后,我父親便給我母親寫信,字里行間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愛情的火焰,燃燒了我母親。倆人常在一起唱歌,歌唱早晨,歌唱傍晚,歌唱森林,歌唱大海,倆人就像兩只蝴蝶在田野里飛舞,一個飛,一個追,追到了一起,坐在兩塊油菜花地之間的地埂上,我父親給我母親頭上插了一朵油菜花,倆人擁在了一起,確定了終身,海誓山盟白頭偕老永不背叛對方,然而,我父親背叛了我母親。我母親痛哭,成天眼淚汪汪,夜里躺床上無眠,安定(催眠藥)成了她的朋友,我母親想到了死,可死了孩子怎么辦?我母親擦干了眼淚,一心撲在養(yǎng)育兒女上。那時,我和我姐都還小,我母親不要我父親一分錢的資助和補償。我母親說:“你走吧,我會將孩子撫養(yǎng)大的,但你別想做他們的父親?!蔽夷赣H說了便放聲大哭,誰勸也沒用。堅強的母親促使了兒女的勤奮和好學。
我父親與我母親離婚后,我母親發(fā)誓不再嫁人——她憎恨男人,沒有一個男人敢近她身。我父親與那個女人結(jié)了婚。那個女人是我父親手下的一名職員,長相一般,高顴骨,寬額頭,滿臉陰影的雀斑。那時兒,我父親憑借他的口才和文才坐在了S局的頭把交椅上。那女人盯上了我父親,欲有投懷送抱之意,我父親手下的那些“哥們”討好我父親,推波助瀾,嘻嘻哈哈,一次酒會后,我父親醉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女人躺在他身邊。他大發(fā)雷霆,那女人說:“你吵啥呢?我還未吵呢!”我父親知道那女人的厲害,便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道:“下不為例!”她哪能呢,拿出與我父親同房的照片一次次地要挾我父親,欲與我父親白頭偕老。我父親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成天被那些“哥們”簇擁著去唱歌、跳舞、洗腳、按摩,夜不歸。風言風語傳到我母親耳朵里。我母親質(zhì)問我父親。我父親說:“外面的人瞎嚼牙巴,你也趁火打劫,誠心掀翻我不成嗎?”我母親相信了我父親。哪知,那女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公然與我父親挽手在大街上行走,被我母親撞見。我母親與我父親大吵大鬧,推我父親出門,“滾!別想再踏進這個家一步,跟那個丑婆娘睡覺去吧!”其實,我父親并沒有與我母親離婚的念想,我母親執(zhí)意要離婚,我父親流淚了。自此,我母親說我父親死了。
聽到這樣的話語,我不禁潸然淚下。好心人說我母親不該與我父親離婚——促使了那女人的張狂。
那女人有一兒子,老公是工人,家境不好。我母親與我父親離婚之后,那女人火速與老公離婚,逼迫我父親與她結(jié)了婚,將兒子改姓我父親的姓,叫兒子喊我父親為爸。從此,我父親便見不到自己的親骨肉,撫養(yǎng)女人的兒子,供他上大學,送他出國留學,我父親也活該倒霉,一次與那女人同車去出差,發(fā)生了車禍,那女人當場斃命,我父親昏迷不醒,當他醒來時,已被檢察院立案偵查,后被判了五年徒刑。一判刑什么都沒了。那次車禍中,在清理女人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女人是一個有心計的人,一本筆記從不離身——也正是那本筆記,我父親被她綁架了,與她結(jié)了婚。我父親刑滿釋放回來,與那女人的兒子失去了聯(lián)系,房子也沒了,四處打探,尋不到那兒子的蹤跡。那些“哥們”也躲得遠遠的,有的官做得比我父親在位時的官還大。我父親寒了心?!熬逃勺匀 彼膫€字躍入他的腦海,他停止了尋找,慘遭社會淘汰。此時此刻我父親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不便贅述。好在我父親鄉(xiāng)下還有一位母親,我父親回到了鄉(xiāng)下,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的身邊。
我將這事兒告訴我姐,可憐我們的父親,與姐欲說服母親,接父親回家。母親三十多歲就守寡,把青春奉獻給了自己的兒女,如今,又將余熱奉獻給孫子,我于心不忍!少是夫妻老是伴!我剛一開口,母親就暴跳如雷!“你父親死了!少給我添亂!”母親滿臉的怒憤,說了放聲痛哭!我沒有去勸慰母親??薨?,哭也是一種釋放??晌业男膮s不能平靜,那畢竟是我父親,我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同一個版本的DNA的血液!
究竟是誰之過呢?
我忍不住騎著山地自行車再次去到老者——我父親的住處。我父親家的那條狗遠遠地跑來迎接我,搖頭擺尾地與我親熱,把我領(lǐng)進他們的家。我父親滿面慈祥地看著我,招呼我坐,給我沏茶,我坐下后便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是你兒子”他回答我說:“我知道……你母親可好!”我說:“我母親好……兒孫滿堂!”“感謝你母親,代我問候她,祝福她身體健康!”“你就沒有一絲兒欲見她的欲望么?”“我何曾不想,你母親那性格,怎能接受我的拜見?!薄澳闶欠褚延辛苏\意?”“心甚念之!”我父親起身進屋,而后提出一口皮箱,拿鑰匙打開,拿出里面未曾寄出的信,上面全寫著“傅小華女士親啟”,那些信幾乎塞滿了箱子。箱子里還有耳環(huán)、項鏈、手鐲,每一件物品上均篆刻有我母親的名字,時間全是我母親的生日。還有鉛筆、鋼筆、三角板、圓規(guī)、計算器,都是孩子們學習的用具。我感動了,感動得熱淚盈眶!“爸!”我喊了一聲,撲在父親的懷里,父親緊緊地將我摟住。二十多年啦,我父親一直將我母親珍藏在他的心里。
我痛哭了一場,而后抬起頭來說道:“爸,我要接你回家!”
我站起來,擁抱了奶奶,提著父親的禮物——那口皮箱,騎上山地自行車,奔回家。我將這事兒告訴我姐和母親,母親痛罵了我一頓,我把箱子放在母親的臥室里,母親躺床上哭!我和我姐沒有去打擾母親。母親哭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起來,腫著眼睛對我說道:“去告訴他吧,回家!”
我滿面喜悅地驅(qū)車去到我父親的住處,接父親、奶奶、奶奶家的狗,回家!
回家后,我和妻子盡量回避,讓父親、母親彌合他們的傷愈,彌補他們失去了的東西!不久,我父親拿出他跟那女人過日子時偷偷攢下的錢,購買了一套小戶型樓房,父親、母親與奶奶,和狗,一同搬了進去。自此,小區(qū)里出現(xiàn)了一對老新人,像度蜜月似的恩愛。那以后,家里的活兒全由父親包攬了。
“小華,中午弄什么菜?”“你看著辦吧!”“小華,快放下,我來!”母親打掃衛(wèi)生,父親去搶?!靶∪A,咱們?nèi)ベI菜吧!”
父親和母親時常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菜市場,我們家的蔬菜,全是父母買好一同送來。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