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詩人之死與詩人之病

姚家育

朱湘：詩人之死與詩人之病

姚家育

朱湘是以他的新詩和他的為人在20世紀中國新詩史上站穩(wěn)腳跟的。就新詩而言，他的詩集《草莽集》、《石門集》是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作品，他沒有聞一多的雕琢而有聞一多的嚴謹，他沒有徐志摩的飄浮而有徐志摩的空靈，他在新詩形式建設(shè)方面做出了實實在在的貢獻。就為人而言，朱湘不茍時俗，特立獨行，性情孤傲，待人誠懇，尤其是一生執(zhí)著為詩的精神為后人稱道。談起朱湘，繞不開的話題就是詩人之死，盡管探討朱湘之死的文章已有不少成果，但語焉不詳者多，或者有意為詩人諱，以至于有些細節(jié)問題被屏蔽。本文以詩史互證的方法，從細節(jié)入手，探討朱湘之死的直接誘因以及它與詩人身體疾患的關(guān)系，并從文化詩學層面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一

關(guān)于朱湘投江自盡的時間和地點，在朱湘身后親友的回憶中，應(yīng)該以羅念生的陳述最為可靠。因為羅念生的陳述直接來自朱湘的二嫂薛琪英，薛琪英是在朱湘投江后親自和輪船公司交涉并處理朱湘后事的人之一。羅念生對朱湘之死的陳述盡管不盡一

致，但他不斷修正、補充和完善。羅念生是朱湘生前私交最好的朋友，也是在朱湘身后關(guān)照詩人家眷、整理詩人遺稿和撰文紀念最勤的人，因此他的有關(guān)朱湘之死的材料是研究朱湘的“硬通貨”。羅念生寫于1935年的《關(guān)于朱湘》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我以為我永遠不能打聽到朱湘投江的年月，今回承詩人的嫂嫂薛琪英女士見告，說是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號晨六時。十二月五號，我們記得了么？據(jù)說朱湘夫婦于十二月一號向薛女士借錢，錢自然是得到了?！盵1]這里不但明確了朱湘投江自盡的時間，而且說明了朱湘從上海乘船去南京的資費的由來。1982年羅念生在《憶詩人朱湘》一文中這樣寫：“朱湘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向薛琪英借得二十元旅費，四日由上海乘吉和輪赴南京。次日清晨，船快到南京時，他喝了半瓶酒，朗誦德國詩人海涅的原文詩，六時許在大通附近躍進江流?！盵2]這里交代了朱湘投江的時間、地點和細節(jié)，前兩者已經(jīng)確鑿無疑，后者從何而來？來自趙景深寫給羅念生的私信。羅念生在《朱湘周年忌日》一文中有這段文字：“趙景深先生最近來信說：有人看見他清晨穿了一件短毛線衫跳下水去的，長衫兩件都由輪船帶回來了，還有一只手提箱，里面有一本《德國詩選》，一瓶酒，還有改訂的《草莽集》，一些張稿紙，筆和墨水等。酒已喝了半瓶?！盵3]羅念生的這篇文章寫于1934年11月，原題為《朱湘周年忌》，發(fā)表于1934年12月20日的《人間世》第18期。其時趙景深作為朱湘生前的好友，參與了朱湘后事的處理，一年來為發(fā)表、整理出版朱湘的遺稿遺著而盡心盡力。他寫給好友羅念生的私信是真實可憑的，事實清楚，羅念生撰文予以采納。這段材料的價值呈現(xiàn)了朱湘之死的細節(jié)。為什么朱湘要帶一瓶酒隨身呢？從朱湘好

友的回憶文章中可知，朱湘日常生活中沒有飲酒的習慣，而且多年貧困如洗的生活也不允許他花錢買酒喝，他的錢除了供養(yǎng)家人外，一般是他自己用來購買書籍、紙張、筆墨之類的文房用品。朱湘是嗜書如命的人，不但讀書至勤，而且購書甚多，購書款項是他生活的大部分開銷，“我買書雖是買的不多，十年以來，合計也在一千圓以上，比上雖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計，比下卻總是有余”[4]，朱湘在生活貧困舉債度日的情況下，仍然不吝錢買書，單單用書生本色來概括，恐怕不夠?，F(xiàn)在的問題是，這瓶酒的酒錢從何而來？基本可以斷定來自朱湘向他二嫂薛琪英所借的二十元之中。在當時二十元錢不是一個太小的數(shù)目，朱湘的二嫂薛琪英可能考慮到朱湘家累重，失業(yè)沒收入，多借一點錢給朱湘周轉(zhuǎn)之用。朱湘不但借錢如愿以償，而且見到的是他的親人、恩人薛琪英，按照朱湘平素堅韌的個性，這個時候無論怎樣貧困潦倒，他都會重燃生活的熱情。朱湘借來的二十元中，可能給了妻子劉霓君一部分用以養(yǎng)家，剩余的他隨身帶著。借錢后，朱湘為什么去南京呢？朱湘去南京的目的，應(yīng)該是重新踏上求職之旅。南京是他熟悉的地方，他曾經(jīng)在南京工業(yè)學校讀書，南京是國民政府所在地，那里有高校，有他的朋友，還有他的親人（據(jù)錢光培考證朱湘大哥在南京做官），這些都為他求職提供了可能。因此說，朱湘從上海去南京不是死亡之旅，他沒有自殺的動機。朱湘之所以選擇乘船去南京，因為這條路他以前往返多次他熟絡(luò)，而且是晚上啟航次日早上抵達，便于他白天會友謀職；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是船費較之車費便宜，可以省錢。所以朱湘之死不是如期赴死，而是一個不美麗的憂傷。朱湘之死的直接誘因是他隨身攜帶的那瓶酒。朱湘之所以要帶一瓶酒上船，因為他晚上可以解

悶解愁，可以吟詩賦句，還可以驅(qū)寒暖身。朱湘作為一個詩人，他不可能不知道“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故事，只要時機適宜，他不無誦詩的雅興。然而朱湘既不擅飲酒，也不能飲酒，這瓶酒是朱湘走向死亡的導引線。不擅飲酒，是因為朱湘沒有飲酒的生活習慣，身體對酒精的耐受力差；不能飲酒，是因為朱湘身體不佳——1932年12月7日朱湘給柳無忌寫了一封書信，信中提及“我已經(jīng)離開了安大；我患了腦充血病，醫(yī)生囑咐我靜養(yǎng)個一年半載。”[5]由此可見朱湘病情嚴重，又是腦部疾病，是不能喝酒的。而且朱湘是晚上坐船，早晨六點抵達大通附近，那瓶酒喝了只剩一半，可以推知他是晚上或早晨空腹飲酒，一個不能飲酒的人空腹飲酒，酒精對身體的損害是不言而喻的，即使有喝酒生活習慣的人，也忌諱空腹飲酒。那么，朱湘飲酒后對身體產(chǎn)生什么傷害呢？在我看來，酒精侵害了他的大腦神經(jīng)，他產(chǎn)生嚴重的幻覺。朱湘沒有主動自殺的動機，但他確實是投水自盡的，他怎么會棄船跳水呢？1932年5月15日，朱湘發(fā)表于《人間世》第32期有一首《殘詩》，這是詩人一語成讖的詩，是詩人命運的符碼。詩是詩人的預言，朱湘有異秉之才,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我不能作水下的魚，/任是浪多大依舊游行；/我不能作水上面的雁，/任是水多長它不留停。/我的舟盡著打圈，/看看要沉下波瀾。/只是這樣沉下去了呀，/不像子胥也不像屈平。/吞，讓湖水吞起我的船，/從此不須再吃苦擔憂！”這首詩由羅念生搜求而來，提供給趙景深，趙景深把它編入朱湘的詩集《永言集》，并認為朱湘此時已經(jīng)有了自殺的念頭。我覺得其實朱湘沒有自殺的念頭，因為他歸國后的漂泊之旅還沒開始，正是懷揣著夢想在安徽大學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怎么會有自殺的念頭呢？從詩的神秘性角度

看，這首詩是詩人命運的寫照。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想當時的情景，詩人在船上空腹飲酒過多后，產(chǎn)生嚴重幻覺，錯以為船要沉了，便主動跳水，跳水的目的可能是逃生，詩人這一跳從此再也沒回來，詩人之死乃死于非命。而且后來目證人證明朱湘是連衣跳下的。冬月長江之水寒冷刺骨，南京一段江面遼闊，江水浸濕衣服后，裹住人的肢體，會越來越重，即使會游水的人，體力不支也會像石頭一樣沉下江底。那么，為什么朱湘會在船上產(chǎn)生嚴重幻覺呢？飲酒只是誘因，飲酒加重了他原有的病癥；其實這種迷糊幻覺在詩人朱湘和他的妻子于上海短聚時就有了。錢光培的《現(xiàn)代詩人朱湘研究》是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朱湘的專著，其考證之詳和立論之妥，奠定了朱湘研究的基礎(chǔ)，其后的朱湘研究專家丁瑞根、孫基林、張邦衛(wèi)等無不受其影響。錢光培在其專著中列舉了朱湘登船去南京前很多反常的言行，比如朱湘對他的妻子說“恐怕我要去在你的前面了”，“你要替我撫養(yǎng)我們的小沅和小東啊”，“三天以內(nèi)就有信來”等等，這些材料盡管沒有注明確切來源，但錢光培的專著出版前得到朱湘生前好友羅念生、柳無忌的閱讀和肯定，羅念生和柳無忌二人都為該書做序，可見這些材料還是站得住腳的，因此在我看來，此時朱湘腦部疾病由于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由于謀職四處奔走生活壓力大，而變得越發(fā)嚴重，不時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話來，同時表征詩人生命跡象在減弱，只是詩人的妻子未曾察覺其中的變故和丈夫的疾患，等如夢方醒時一切都晚了。

二

朱湘之死在文壇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悼念文章紛至沓來，

或哀婉痛心，或憐惜同情，不一而足。在眾多悼念朱湘的文章中，梁實秋的《悼朱湘先生》一文別具一格，可能更接近朱湘之死的真實原因。與其他文人學者把朱湘之死的原因歸諸黑暗社會殘酷逼迫不同，梁實秋認為朱湘之死主要還是他個人的原因，“我覺得他的死應(yīng)由他自己的神經(jīng)錯亂負起大部分責任，社會之‘冷酷’負小部分責任。我想凡認識朱先生的將同意我這判斷”，“他是神經(jīng)錯亂，他自己當然已很難負責，只能歸之于命運。”[6]應(yīng)該說，梁實秋的見解已經(jīng)突破了為詩人諱、為賢者諱的局限，文筆客觀冷靜不起波瀾，饒有旁觀者清的味道。梁實秋坦陳，他和朱湘是清華同學，知其平素為人和文學造詣，兩人之間向無過節(jié)，撰文的目的是懷念朱湘品行的高潔和特立獨行，“他的人品是清高的，他一方面不同流合污的攫取社會的榮利，他另一方面也不嚷窮叫苦取媚讀者”，“朱湘先生之志行高潔是值得我們尊敬的”。[7]穿過歷史的塵埃，梁實秋的見解時至今日依然通達，對我們認識朱湘的為人以及朱湘之死與他的身體疾患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如果參閱朱湘生前的書信和朱湘好友的追念文章，結(jié)合朱湘的生平事跡，從朱湘的性格中，大抵可以確定朱湘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帶有某種遺傳性的疾患。這種疾患在朱湘不同時期的生活中或顯或隱的存在著，導致朱湘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與常人迥然有異，顯得有些“另類”。

朱湘回憶自己在南京工業(yè)學校讀書時，盡管身材不高但腳步跨得很遠，走路的時候兩條臂膀也甩出去很遠，這種“優(yōu)美”的姿勢常常被同學當作笑料。朱湘自己解釋他對于身體四肢沒有多少筋節(jié)的控制力?？梢娝梭w平衡能力不佳，而人體平衡能力是

受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控制的。

這種隱性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患，體現(xiàn)在朱湘的個性中，有兩個方面的表征：一是孤傲，二是焦躁。

清華大學期間，因為抵制齋務(wù)處學生吃早餐點名制度，朱湘經(jīng)常故意不到，記滿三個大過后被學校開除，而此時他離畢業(yè)只有半年時間，畢業(yè)后可以如期赴美留學了。朱湘離校的原因，外界說法不一，但最有說服力的還是錢光培的考證，認為朱湘是對清華的失望所致，清華學校按部就班的生活、學習方式，朱湘倍感壓抑和失望，用朱湘自己的遺信說，“我離開清華的原故簡單說一句，是向失望宣戰(zhàn).....到頭幸有離校這事降臨，使我生活上起了一種變化。不然，我一定要瘋了?！盵8]還有一個原因，學校為了這點小事開除他，朱湘心里就是不服，“清華開除了我這個中英文永遠是超等上等，沒有中等過，一切客觀的道德藩籬（如嫖賭煙酒)向來沒有犯過，只因喜歡專讀文學書籍時常逃課，以致只差半年即可游美的時候被學校開除掉了”。[9]所以盡管他的同學尤其是“清華四子”的子潛（孫大雨）多方努力與校方交涉，校方最后收回成命，但朱湘自己卻若無其事無動于衷，以不屈的強者的形象離開學校。朱湘這種孤傲叛逆的性格由此可見，后來他留學美國兩年（1927年9月—1929年9月)，輾轉(zhuǎn)三校（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俄亥俄大學），未拿學位便提早回國，其中也有他孤傲叛逆的性格所在。

但這種孤傲叛逆的背后是他的孤僻、焦躁和無安全感。

他那種焦躁的性格，在清華時期就已經(jīng)暴露無遺。比如，羅念生在《憶詩人朱湘》一文中，談到了朱湘性情暴烈急躁的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朱湘竟把清華學校的大司務(wù)長請來，要求饒孟侃離

開飯桌，理由是饒孟侃影響他寫詩。朱湘這種焦躁的性格，來自他的神經(jīng)過敏，所以羅念生把朱湘神經(jīng)過敏作為朱湘之死的原因之一，“他的天性孤傲，脾氣急躁，他的神經(jīng)over-sensitive,時刻需要新的刺激”，[10]“只怪你的神經(jīng)不健康，生出些是非。這也許是你自殺的重要原因?！盵11]

朱湘性格中內(nèi)在的孤僻和外在的孤傲是互為一體的，孤傲的資本是他學富才高，一生勤奮，學養(yǎng)為他人不及；孤僻的底色是他的家庭背景，三歲母故，十歲父亡，童年生活沒有家庭的溫馨。朱湘自立于社會之后，沒有人生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的缺失，體現(xiàn)在他的新詩中，就是濃濃的死亡意識。有些學者把朱湘新詩的死亡意識歸之于詩人的“崇死心理”，我看未必，我倒覺得是他的生活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這里要追問的是，詩人之死與詩人之病在文化詩學上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20世紀50年代美國存在主義哲學家保羅·蒂利希的焦慮理論或許為我們探討此一問題提供了可能。

三

《存在的勇氣》是保羅·蒂利希的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作，成書于1952年。在蒂利?？磥恚谴嬖谑菍Υ嬖诘耐{，是對生命的瓦解，它包含創(chuàng)造中的毀滅和生命的死亡等。所謂勇氣就是不顧非存在的威脅而對存在進行自我肯定。自我肯定就是持之以恒的奮斗和追求，是存在對非存在的斗爭。非存在對存在的威脅而造成人的心理狀態(tài)，蒂利希稱之為“焦慮”，“焦慮”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存在性的焦慮和病理性的焦慮。根據(jù)蒂利希的“焦慮”理論，我們認為朱湘之死的外因是“存在性的焦慮”，即非

存在威脅本體上的自我肯定而產(chǎn)生對命運和死亡的焦慮；朱湘之死的內(nèi)因是“病理性的焦慮”，即對人生空虛和無意義的焦慮。

朱湘對留學美國學成歸國的目標是明確的，大而言之是“創(chuàng)造一個表里都是‘中國’的新文化?！盵12]小而言之，就是撰文、教書、開書店。做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是朱湘夢寐以求的，他的愿景非常明確，“我現(xiàn)在以學徒自視，《草莽集》是正式的第一步，近作是第二步，將來到了三十五或是四十，總可以有做主人的希望了。”[13]遺憾的是，朱湘沒有等到“做主人”的那一天。開一間書店，也是朱湘的自我肯定和期許，并且他似乎特別有信心，留美期間朱湘屢次向他的朋友提及他回國后要開書店。朱湘可能從徐志摩教課、寫詩、編刊物、經(jīng)營書店中受到啟發(fā)，想開一間自己的書店，用以謀生和自立，并傳播學術(shù)和文化。朱湘對自己回國后開書店的設(shè)想不但自信，而且用意明確，“關(guān)于將來謀生方面，我的計劃是求以著作代教書。我的幻想是十年八年以后能夠聚攏一些人開一個出版合作店，使作者成為店的中心，使書的利息流進作者的手中：這樣一方面我們自己能靠著作吃飯了，一方面并安定了一班窮文人的生活”，“這書店的最大兩方針，不用說，自然是：大部分盈余拿進作者手中，小部分用來貼銷路不好的書如純學問書詩集等，”[14]朱湘的這種自我肯定太多一廂情愿，全然不顧非存在的威脅，猶如海市蜃樓一樣美好而飄渺，因此它在回國后的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頓成齏粉，他在經(jīng)歷和安徽大學的短暫“蜜月”后便是無期的漂泊，“存在性的焦慮”彌漫開來，并置他于死地。1932年8月朱湘從安慶出發(fā)，開始他回國后的漂泊之旅。這一年他先后抵達武漢、北京，于12月返回長沙。朱湘曾求助于武漢大學任教的蘇雪林和

北師大任教的徐霞村，詩人落魄的窘?jīng)r在蘇雪林和徐霞村的筆下完整保留下來。1933年2月朱湘開始他自謂的“汗漫游”，因為資費不足，在去上海的船上受盡屈辱，作為高級文化人的尊顏喪失殆盡。1933年6月朱湘來到北京，見到清華好友聞一多和顧一樵，盡管得到生活上的照顧但求職無果。經(jīng)歷近一年的漂泊和困頓之后，朱湘的心理防線開始瓦解，1933年6月6日他寫給好友柳無忌的信說：“我來了北平，住西郊達園。下學年也沒有一定的計劃。只不過有一層是決定了的，那便是，作文章已經(jīng)是作得不敢興趣了?！盵15]1933年9月，各個學校業(yè)已開學，工作沒有著落的朱湘，近乎絕望，幾欲崩潰，從他寫給柳無忌的長信中可見一斑：“雖說枉費了幾個月的光陰，卻總也算是作了詩，并且也把這三十年的舊債一齊都加倍的還清了。在這個各大學已經(jīng)都開學，上課了許久的時候，才來托你，不用你說，我還有不知道是太遲了之理么？不過，以前我是每天二十四點鐘之內(nèi)都在想著作詩，生活里的各種復雜的變化，我簡直是一點也沒有去理會；如今，總算是已經(jīng)結(jié)清了總賬?！盵16]美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蒂利希認為，“非存在威脅人的本體上的自我肯定，在命運方面是相對的，在死亡方面則是絕對的；非存在威脅人的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在空虛方面是相對的，在無意義方面則是絕對的?！盵17]詩是朱湘的信仰，是朱湘的精神支柱，但詩人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在經(jīng)歷一年多的漂泊和求職無果后，詩人以前的自我肯定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蕩然無存，存在性的焦慮淹沒了人生的意義，無情的現(xiàn)實將詩人推向死亡的邊緣。

如果說存在性的焦慮是朱湘死亡的外因，那么病理性的焦慮是朱湘投水自盡的內(nèi)因。病理性焦慮（如神經(jīng)癥性質(zhì)的焦慮)是存

在性焦慮在特定條件下的一種狀態(tài)。蒂利希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神經(jīng)癥因素，病態(tài)心靈和健康心靈的區(qū)別只是一個程度問題，或者說健康的心靈中存在疾病的因素。羅念生和梁實秋都是了解朱湘的性格和生活習慣的人，無論是作為與生俱來的遺傳性的神經(jīng)癥還是屈于生活壓力的精神強迫癥，都在朱湘身上或明或暗存在著，這種疾患本身對朱湘不構(gòu)成生命的威脅。朱湘長期處于貧困饑餓的生活條件下，當身體健康受損不足以抵抗自身隱疾的時候，尤其是在詩人精神崩潰的時候，它才會對詩人的生命構(gòu)成威脅。蒂利希用“沖突”一詞來描述病理性焦慮的性質(zhì)，比如想象的世界與真實世界的體驗之間的沖突，存在的意志與存在的似乎難以忍受的重負之間的沖突，“在這種種沖突中，他受到現(xiàn)實的傷害，現(xiàn)實持續(xù)地穿透了他自衛(wèi)的城堡及其背后的想象世界。他那有限的固定的自我肯定，既使他免受一種難以忍受的焦慮的沖擊，又通過使他與現(xiàn)實對抗并產(chǎn)生出另一種難以忍受的焦慮性沖擊來毀滅他?！盵18]詩是朱湘唯一賴以自衛(wèi)的“城堡”，詩人生活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天真幼稚，與世俗絕緣；朱湘有詩人的天才，有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詩是他唯一的信仰，一旦他的信仰坍塌，詩人生命的終點也就不遠了。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寒月冷江葬詩魂。嗚呼，朱湘！

1、2、3、10、11羅暟嵐，柳無忌，羅念生：《二羅一柳憶朱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109、127、95、68、80頁。

4、朱湘：《中書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80頁。

5、12、13、14、15、16羅念生編：《朱湘書信集》，天津大公報社承印，1936年第97、16、145、122、101、102頁。

6、7余光中，陳子善：《雅舍軼文》，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9年第106-107、109頁。

8、9錢光培：《現(xiàn)代詩人朱湘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第18、19頁。

17、18[美]P.蒂利希：《存在的勇氣》，成窮、王作虹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