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詩學(xué)的精神密碼——讀水晶花《大地密碼》

陳培浩

【文本導(dǎo)讀】

大地詩學(xué)的精神密碼——讀水晶花《大地密碼》

陳培浩

我們一再用文字安置末日，在紙做的墓碑上，刻畫晚年勝景

——水晶花《關(guān)于紅塵》

從哪里開始讀水晶花的《大地密碼》好呢？我想，便從上面這一句開始吧。它包含著水晶花寫作的幾個末日、墓碑、勝景和文字抵抗。在我看來，她是一個這樣的詩人，既發(fā)現(xiàn)了生之荒誕和破碎，又通過不懈的文字抵抗創(chuàng)造了生命勝景。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在存在論的意義上創(chuàng)造了一種大地詩學(xué)。

“末日”想象與向死而生

你生命的懸念緊貼掛滿露水的枝頭。那些早夭的百花已被埋進了深夜的黑土。你的出場顯得多余。靈魂，攀著虛無的高枝蕩秋千。

——水晶花《神曲，或者魔咒》

“早夭的百花”、“深夜的黑土”和“虛無的高枝”構(gòu)成了水晶花經(jīng)常觸及的末日想象的重要意象。有時，在一些平常的樂景中她也會生發(fā)出黑暗的花朵。在《開江溫泉——投紫毒》中她由月下的溫泉浴生發(fā)了決絕慘烈的黑暗想象：“我們都被夜晚強奪，成為他短暫的妃子，/不分長幼，不要封號。我們伺候完這個公眾情人后，在他的大染缸里投下紫毒?！币粋€在普通人那里輕松休閑的娛樂被生發(fā)出某種撕裂與權(quán)斗，變成了弱者對黑暗的以毒攻毒。但詩人接著又消解了這種慘烈反制的有效性：

紫毒是假的！有人被夜晚的白銀賄賂了，那么多的狼人還活著，那么多的異性者，扮演著善人和惡人。那位叼煙的帥男人是不是吸毒者？用眼圈套定我水里的魚骨，想把一根根魚刺變成一個個美人魚，變成他掌心粉紅的砒霜……［1］

這是詩人為有毒時代提供的精神掃描，因此，她強烈渴望著尋找價值資源：“我要把月亮租賃下來”，“那溫泉的源頭，那高燒的地焰，來自哪里？”這種詰問，乃是一種絕望中的價值尋求。

有趣的是，在《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第二章《明月江畔——走蒹葭》中，“夜晚強奪”變成“江水劫持了明月”，只是，此處的劫持指向的不是“有毒時代”，而是身體的衰?。骸澳憧次疫@張皮，像一件皺巴巴的時光睡衣，還緊緊包裹著峭壁一樣的骨骼?！薄敖袢眨蚁褚粋€打敗仗的游牧民族，帶著散兵涉獵更深的灘涂，握緊差點被俘虜?shù)墓穷^?！钡娙瞬桓视诒粨魯?，“我要卷土重來，收割秋風(fēng)和問號。/你后退，八千里——”［2］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詩人在個人身體危機跟社會時代危機間創(chuàng)設(shè)的關(guān)聯(lián)性；二是詩人面對困境持續(xù)反抗的姿態(tài)。這二點大抵概括了水晶花近年寫作的末日書寫及超越姿態(tài)，它不斷散落于不同的文本角落：“今日，無人注意我掉隊的腳步。/今日的我是個例外，是淘汰出局的一粒棋子?！薄跋褚恢挥邢蠕h意識的秋蟬，壯烈地蛻殼，/壯烈地，向秋天展示骨干美?！比欢娙艘剑骸澳憧?，梵高溫暖的向日葵普照我。我說親愛的神，我已經(jīng)擁有了梵高那只飛舞的耳朵，它在剩余的人間，看我和秋天比試?！保?］（《金山寺外——繞佛門》）“今夜，一場黑風(fēng)暴來得突然，從初冬的枝頭上壓下來。像惹急了的豹子，借風(fēng)的剪子圍剿我的黑發(fā)。”這一次的反抗柔性然而更有超越性：“我想染白這不夠安靜的紅塵。/用一種高姿態(tài)，打開久閉的口型對著匆匆趕路的眾生說：‘我去了。先老你們五百年，你們且慢慢老，慢慢來……’”［4］（《白發(fā)三千——染紅塵》）“你的黃昏坍塌成雨水，成暮年的雪牢?！薄拔乙灰u白色，喊來雪鳥做我末日的伴娘?！保?］（《一襲白色——破柴門》）“這是零點。陰陽的分水嶺?！薄叭碎g煙火熄滅?！薄澳┤諒?fù)雜而具有多重性。我戲劇性的今生，終究成不了佛。別怪眾生不安?！保?］（《零點界限——安放魂》）這里似乎又主要回復(fù)到一種末日想象中。

這組完成于2012年11月1日至12月7日的散文詩意味著水晶花事實上處于一種驚濤駭浪般的末日體驗的包圍中，她力圖與此進行超越性的搏斗，但不免有時被黑暗所挫敗，所以，她總是在黑暗/超越黑暗中不斷來回。如上所言，值得讀者關(guān)注的并非詩人提供的獨特甚至于驚險的向死體驗，而是詩人竭盡全力在超越這種黑暗體驗而完成的某種生命確認。因而，水晶花寫的不是對末日或死亡的恐懼，而是因之而生的徹悟：

那時。大地喘著粗氣，日月在末世路上你追我趕。

我側(cè)耳傾聽，萬神發(fā)出指令——

眾生靈們，各就各位。

從此，我揮手與瘦肉精、催紅素、福爾馬林，作別而去……

我很榮幸，這長滿激素的身子，被點名。

曾經(jīng)。我把一則預(yù)言當成宗教的必修課，所以，我走在末日路上毫不含糊，順水順路。大水淹沒我毛發(fā)時，我以一個殉道者的身份放下塵世的罪行。我緊閉雙眼，繼續(xù)念著南無阿尼陀佛……

那時。我是盛裝出發(fā)的，丟棄同類。

丟棄原生態(tài)的木板房。

——絕不尋覓虛無的方舟。

我呼吸勻稱，在水底，走出完整的韻腳。

這絕望之徒！終于，走進圓滿的氣場。

——《殉道者》［7］

絕望之徒走進圓滿的氣場，正是完成對黑暗的超越而重新確認生命的表征。正如詩人在《高原藍，請捧起這臨幸之水——》所說：

藍。我身子雪崩之時，我培植的罌粟轉(zhuǎn)世投胎。

閃電原諒了我一世的風(fēng)暴。

宇宙呈現(xiàn)大美。［8］

藍——便是生命確認的顏色。另一方面，水晶花關(guān)于黑暗、末日的書寫已經(jīng)超越了單一的個人性，而進入了某種歷史思索：在《匍匐者》中，作者面對著“一本荒涼的歷史書”，想象回到了歷史的起點，“我想回到舊石器時代，那時沒有匕首和槍炮，更沒有滿地狼煙。沒有歷史書上的夏商周、秦皇漢武，沒有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更沒有什么拉登、薩達姆、卡扎菲……耳邊的那些好事者、獨裁者，和，在一邊興奮的看客者，還在舞之，蹈之?！保?］這里有著反正史敘事的傾向，更包含著對歷史看客的憤怒。這是水晶花的大情懷。有時，水晶花的末日想象又會取得某種時代鏡像的效果：

今夜，我們像兩粒酸葡萄，攀越彼此的葡萄架時，壓低了仰望的頭顱。我們擔心被星辰掠走內(nèi)心的涼氣。秋，是立了很多天了，可那些狂躁的熱風(fēng)越過了太平洋，對向日葵的故鄉(xiāng)施暴。

我們的七夕，談何圓滿？

是的，人間已是聲色犬馬。

——《關(guān)于七夕》［10］

那是凌晨，陰陽交錯的中間地帶，人類的警報

劃破了長空——

水位升高了。

——《關(guān)于河床》［11］

團圓的時間節(jié)點中傳遞著憂患，河床水位的空間描繪中投射著困境，這里都關(guān)涉著一種時代性的“人類警報”。在《神曲，或者魔咒》中，這種末日景象作為時代性的魔界劇場又跟人類的精神審判聯(lián)系起來，它確定了水晶花寫作的精神標高：

受審之前，別傾訴冤情。巫師已經(jīng)擺好了神壇。

陰掛——陽卦。

陽卦——陰掛。

占卜你的軟肋，和你開在二月枝頭上的

杏花小口。

你的靈魂被押解，

這萬惡的春天——

你淚洗落日下的風(fēng)聲，它們在十字路口

狂吠——

吠出你的劣根，你的先土

——這荒廢的前朝后址，都被祖宗們遷徙到了墳?zāi)估?。而你，為了搶回飄搖的姓氏，撞了異姓的碼頭。

那風(fēng)水中的一根骨頭，向你索要新現(xiàn)實主義的銅錢。［12］

這里，末日劇場中生發(fā)出靈魂受審的話題，在峻急的精神難題面前詩人探求新現(xiàn)實主義的可能性。在我看來，水晶花正在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關(guān)聯(lián)著個人及時代的向死而生的存在詩學(xué)。

生命確認的尋根倫理

墾荒之前，一群鳥雀浩浩蕩蕩抵達我們的屋檐，我們不再憂郁，風(fēng)風(fēng)火火擺好祭祖的馬匹。

——水晶花《關(guān)于島嶼》

意大利哲學(xué)家阿甘本說過這么一段話：“成為同時代人，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勇氣問題，因為它意味著不但有能力保持對時代黑暗的凝視，還要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種盡管朝向我們卻又無限地與我們拉開距離的光?！保?3］在我看來，“凝視黑暗朝向光”正是文學(xué)揭示/超越生命黑暗的詩性詮釋。令人感興趣的是，水晶花超越生命黑暗的倫理資源又何在呢？

《大地密碼》雖然不乏提到宗教之處，但宗教似乎無法對她提供足夠的啟示，不管是基督教還是佛教。毋寧說，水晶花始終無法在宗教資源中獲得拯救，因此她能構(gòu)造的只是“一個人的宗教”。

我們是上帝不爭氣的孩子，握不住半壁江山。西風(fēng)烈烈，上帝想拋棄我們一走了之。

——《關(guān)于紅塵》［14］

塵世的水岸還在陣痛，我們的門，卻在黎明前宣告閉關(guān)。

進不去了，門內(nèi)是否有神尚且不知。

事實上，我們的腳步還在門外。

——《關(guān)于島嶼》［15］

神啊，我是一個擔不起重任的人，請別，向我托孤。

——《關(guān)于河床》［16］

這里，表達的都是人與神的疏離感，詩人雖然沒有直接否認神的存在，卻不斷強調(diào)無法為神爭氣，擔當神的托付。這反過來便暗示著詩人無法領(lǐng)受神的賜福，無法在神處獲得圓滿和救贖。在我看來，很多時候，她都沿著一種尋根倫理重構(gòu)了家族/民族的精神認同力量。這種尋根倫理往往小方面去，指向的便是家族，詩人更愿意在血緣倫理中找到價值穩(wěn)定性。如《雪花女兒》（七章）從“受孕篇”、“孕育篇”、“誕生篇”、“飲食篇”、“疾病篇”寫到“死亡篇”、“復(fù)活篇”，顯然是在回溯此岸的歷程的同時建構(gòu)了彼岸的循環(huán)。而其副標題“獻給親愛的父親”——向父傾訴，暗示了詩人在血緣的傳承倫理中尋找生命意義最穩(wěn)定的底座：

在天上，我們互相指認。你走左邊，我走右邊，

像情人般。

天堂的梨花不帶雨。你玉樹臨風(fēng)，我像懵懂的少女，拉著你的手遺忘遠方的郵編。

這輕盈的蝴蝶身，不再仿效貂蟬拜月。

在天上。我們放飛思想的馬匹。我們一塵不染。

我不談及人間的軍閥，你也不談及母親墳頭上是否開紅花。玉皇大帝免除我們在人間的徒刑。

是的，不妄談大愛和小愛。說白了，你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是從前的我。我留給人間的，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和內(nèi)心。

在天上，一切疼痛都是罪過。

一切都可以重來，在天上……［17］

“天上”成了詩人在粗糲如末日的大地之外找到的精神烏托邦，在這里，一切可以重來，死者可以重聚。在這種循環(huán)時間及轉(zhuǎn)世倫理的支撐下，“人間的徒刑”得到的赦免。然而，水晶花所虛構(gòu)的“天上”又不同于一般轉(zhuǎn)世神話的神仙之境。對她而言，天上作為極樂之地的源由只在于父親的存在，換言之，她終究是在父親代表的血緣倫理的話語空間中獲得精神寄托的。在《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九章）之《追問者》中，詩人寫道：“生來就是一顆復(fù)仇的子彈。父親，我四歲就克死了你。從爬行到站立，我在模糊的山路上，尋找你的根脈。一場大雪，差點掩埋我瘦小的身子。從茅草堆里的祖墳中，父親，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女嬰的半邊姓氏。你走后，母親的灶膛，總是熏得我淚流滿面……”［18］這里詩人便是那個追問者。作為一個女嬰——克死父親的女嬰，她的性別和生辰都是一個不祥之兆，很難匯入父系文化的意義根系。因此，她從出生便是疏離者和追問者的雙重角色。當詩人說出“父親，我終于找到了”時，我們知道，經(jīng)歷千辛萬苦，她依然匯入了“祖墳”/“根脈”/“姓氏”所代表的血緣倫理。如果說父親代表的是血緣之河的上游的話，水晶花的生命意義同樣要在血緣之河的下游中尋找寄托。因而，《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上》（九章）之《音樂者》便是致女兒的作品：“親愛的寶貝，你要灌溉我的自留地。開墾我的江山，為沉寂已久的山嶺，制造出回聲”，“我是抵抗過黎明的，但我，被你的露珠降服?！保?9］女兒作為詩人血緣的回聲，降服了她那顆抵抗黎明的黑暗心靈，也使“大地，依然完美”。［20］

可是，水晶花的尋根精神認同顯然并不僅停留于家族血緣的小框架，很多時候水晶花的精神尋根之旅還漫溯于民族的歷史之河。在《目擊者》中，“一條大河，扛風(fēng)扛雨五千年。/如今，她老了，兒女們走散在異鄉(xiāng)，回不來了。”而“我只是立于岸邊，一棵怯怯的水草?！惫爬系拇蠛?，和脆弱的小草，正構(gòu)成了典型的歷史和個人的意象。這里其實還隱含著作為有死者的個人如何在歷史中獲得永生的話題。詩人說，“季節(jié)的獵槍，并未擊中我的草根?！标P(guān)于我的生命力根源，作者如此暗示：“我多么喜愛那黃色的波紋，像我秋天皺著的皮膚，像我記憶中祖宗的臉譜。”［21］很顯然，詩人通過匯入民族性（黃色）和血緣性（祖宗）的認同來獲取象征性的永生。

大地詩學(xué)與自為寫作

那時。大地喘著粗氣，日月在末世路上你追我趕。

——水晶花《殉道者》

“大地”是水晶花寫作的中心意象，在《大地密碼》這本詩集中，便有《大地情人》（四章）、《大地密碼》（十一章）、《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上》（九章）這三大系列跟大地相關(guān)，而“大地”在其詩篇上更是俯拾皆是：

父親，大地放下了枝條，母親再不會痙攣了。

——《雪花女兒》（七章）之《孕育篇》［22］

我們要互為印證人間的美事。

大地，從此一切安好。

——《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紅塵》［23］

這是初秋，大地供血不足。

我五音不全。

——《一個人的宗教》之《孚瑞爾》［24］

我不得不回頭贊美萬物。

——這豐腴的大地，接納了我一個手勢，雷聲就在鳳凰山麓紛紛下跪—

—《一個人的宗教》之《隱形者》［25］

顯然，這些“大地”各有不同的含義，大部分時候它指向世界的意義之源，一種奠基性的存在，這符合人們對大地的日常理解。然而，在我看來，僅僅從具體詞語上理解水晶花筆下的大地是不夠的。事實上，她的寫作，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種典型的存在論意義上的大地詩學(xué)。

在《詩·語言·思》中，海德格爾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人們用石頭造斧，“石頭消失在斧的有用性中。質(zhì)料愈好，愈適用，就愈是消失到器具性存在中。相反，作為作品存在的神殿，它建立了一個世界，卻并不導(dǎo)致質(zhì)料的消失，恰恰是神殿首次使建造神殿的質(zhì)料涌現(xiàn)出來并進入作品世界的敞開之境?！保?6］海德格爾把作品視為使大地退隱，存在敞開澄明的中介，他又說：“作品把自己置回之所，以及在作品的這一自行置回的過程中涌現(xiàn)出來的東西，我們稱之為大地?！保?7］在海德格爾那里，“大地”并非土地，“大地”是“世界”扎根之所，“世界”和“大地”相互對立為一場斗爭，“世界把自己的根基扎于大地，大地則通過世界而突顯出來?！薄盎诖蟮氐氖澜缈偸菉^力拼搏以求超越大地，世界作為自行敞開者不能容忍任何封閉事物。然而，作為掩蓋者和遮蔽者的大地，又總是傾向于把世界吸納進來并把它保護在大地之中?！保?8］正是在這里，海德格爾事實上提出了“大地詩學(xué)”的實質(zhì)：世界與大地對抗而敞開的過程，因而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大地詩學(xué)便是存在詩學(xué)。

在我看來，水晶花還是一個薩特意義上的自為寫作者。薩特在其本體論中將存在分為兩類：一種是“自在的存在”，一種是“自為的存在”。所謂“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觀的事實性的存在，它只是無條件地存在著，與自身是絕對同一的，具有完全的肯定性，不包含任何否定，脫離了時間性，沒有自我運動、自我發(fā)展的任何源泉，永遠只是它所是的樣子”。而“自為的存在”則是指有意識的存在，“它純粹是預(yù)謀和意向。薩特說自為的存在的特點是‘是其所非而又非其所是’。這意思是說自為的存在從根本上說來乃是它現(xiàn)在所不是的東西而不是它現(xiàn)在所是的東西。”“自為的存在通過不斷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使自身永遠處于流動變化之中，而不是停滯在既成不變的狀態(tài)?！保?9］雖然薩特是在本體論意義上使用“自在”、“自為”的概念，但我們不妨借用于寫作者的主體論上。那種不斷自我否定、自我超越而擺脫生之荒誕的寫作者，便是這樣的自為寫作者。這種自為寫作者，也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現(xiàn)代主義者。王富仁先生曾精彩地論述了這類存在主義意義上的“現(xiàn)代主義者”：

現(xiàn)代主義者并沒有放棄對絕對性、對唯一性的追求，他們感到一個失去了絕對性、失去了唯一性、失去了人的存在價值感覺的世界是一個混亂的世界，人的生存意義就在于在這個沒有絕對性、沒有唯一性，根本沒法找到人的存在價值的絕對性證明的相對主義世界上不斷尋找絕對和唯一。它們是注定找不到的，但卻必須尋找，因為只有在這尋找中才能模模糊糊地體驗到自我的存在以及自我存在的意義。他們在絕望中反抗絕望，在相對中體驗絕對，在迷惘中尋求明確，在無意義中把握意義，在荒誕中看取真實，通過死亡意識生命。［30］

在我看來，水晶花正是一個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寫作者。她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破碎，又在反抗破碎中重新確認了生命的意義。因此，水晶花所慣于使用的“大地”意象，也不僅僅是現(xiàn)實或?qū)徝酪饬x上的“大地”，而是存在哲學(xué)意義上的“大地”。在海德格爾那里，正是在對抗大地的遮蔽性中，世界和存在得以敞開，而大地詩學(xué)也因此得以建構(gòu)。

二十世紀的中國并不乏歌唱土地的詩人，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艾青。1930年代艾青寫下一系列寄托國族情懷、吟詠土地而感人至深的詩歌，然而這種寫作雖關(guān)“土地”，卻無關(guān)“大地”；二十世紀的中國事實上也不乏存在論意義上的大地詩人，比如魯迅、馮至、穆旦、彭燕郊、昌耀。如今，在這批令人敬仰的名字后面，也許有必要添加另外一位，那便是散文詩人水晶花。

（作者單位：韓山師范學(xué)院）

注釋

1.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一）之《開江溫泉——投紫毒》，《大地密碼》第41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二）之《明月江畔——走蒹葭》，《大地密碼》第42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3.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三）之《金山寺外——繞佛門》，《大地密碼》第43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4.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五）之《白發(fā)三千——染紅塵》，《大地密碼》第44-45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5.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七）之《一襲白色——破柴門》，《大地密碼》第46-47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6.水晶花：《九道關(guān)，或九個磁場》（九章其九）之《零點界限——安放魂》，《大地密碼》第48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7.水晶花：《殉道者》，《大地密碼》第49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8.水晶花：《高原藍，請捧起這臨幸之水——》，《大地密碼》第9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9.水晶花：《匍匐者》，《大地密碼》第50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0.水晶花：《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七夕》，《大地密碼》第7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1.水晶花：《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島嶼》，《大地密碼》第78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2.水晶花：《神曲，或者魔咒》，《大地密碼》第60-61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3.阿甘本：《何為同時代》，王立秋譯，http://www.douban.com/ group/topic/10098992/

14.水晶花：《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紅塵》，《大地密碼》第7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5.水晶花：《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島嶼》，《大地密碼》第77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6.水晶花：《我，或我們》（八章）之《關(guān)于河床》，《大地密碼》第78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7.水晶花：《雪花女兒》（七章）之《復(fù)活篇》，《大地密碼》第88-89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8.水晶花：《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上》（九章）之《追問者》，《大地密碼》第53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19.水晶花：《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上》（九章）之《音樂者》，《大地密碼》第53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0.水晶花：《匍匐在大地的傷口上》（九章）之《音樂者》，《大地密碼》第53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1.水晶花：《目擊者》，《大地密碼》第51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2.水晶花：《雪花女兒》之《孕育篇》，《大地密碼》第8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3.水晶花：《我，或我們》之《關(guān)于紅塵》，《大地密碼》第7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4.水晶花：《一個人的宗教》之《孚瑞爾》，《大地密碼》第74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5.水晶花：《一個人的宗教》之《隱形者》，《大地密碼》第74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

26.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要》第102頁，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

27.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要》第102頁，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

28.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要》第104頁，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

29.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第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

30.王富仁：《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論》，見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論》上卷，第245-246頁，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