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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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詩與人生之王
李犁
詩人筆下皆人生。仰望蒼穹與羈絆于一枝一葉,都是他們人生的曝光,裹挾著他們的靈與肉。但詩人與哲學家不同,哲學家追尋的是人生的終極意義,在個別中抽象出普遍的規(guī)律來,顯得大而玄。詩人更著重蕓蕓眾生中的“這一個”,也就是自己,自己的感受和體悟。他不在意人生的走向和最終的到達,他只是表達活著的過程中遭遇的疼痛與舒適,而且在瞬間展露全部,全部的痛苦與幸福,燦爛與灰暗。所以人生在詩人的筆下,比哲學家更具體而尖厲,不僅撕下自己的血和肉,也讓讀者的心靈淌出血來,抑或是迷醉與飛升。所以詩人較之理性的哲學家更感性更激烈更自我。哲學家是制定菜譜的人,而詩人同時是廚師和食客,他把人生翻炒成各種佳肴,然后再品嚼出各種滋味來。至于酸甜苦辣,取決于詩人自己的感覺和心境。誠如本期這里的十五位詩人,同樣的人生就在他們的詩里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而萬般的滋味又被他們鍛造出一樣的品質,那就是對人生的真誠、深情、敬畏與無懼,還有大愛與大痛。這讓他們的詩歌,猶如電光與石火,閃電與雷霆,讓讀者在剎那被擊中,被點燃,被啟悟和茅塞頓開,從而對人生的理解有了豁然開朗的寥廓和提升,同時也陶醉在美而無窮的詩意之中。
其實這是一個詩與思的過程,中間伴隨著溫軟與堅挺,棉花與刃鋒,或者說溫綿中突然亮出刀鋒。譬如溫青在《隱匿》的《暗處》感悟到人生的真諦:“有多少跌落塵土的瞬間/一邊微笑一邊哭泣”。這是真相,雖然有悲有喜,但詩人們的態(tài)度是樂觀的,并咬著牙也要把人生錘打成錚錚鐵骨:“我們用肋骨打磨骨刀,從歲月中斬獲明天/所有傷痕都學會自己鼓掌/所有過往都證明還有希望”(邊井詩句),而吳乙一更加堅定而決絕,即使“雙目失明,也要用黑暗一寸一寸搬運光陰”。有了這份明確的思與行,詩與人才能最終抵達:“笑看人生熙攘,終歸/安然”(劉紅立詩句)的境界。
我把以上這些認知理解成詩人對人生的終極思考,是頓悟,是情感鑄就的精粹的劍尖,直指人生的咽喉。而讓詩人能這樣偶然間洞徹生命之真和全部之情的是愛,是與私己無關的大愛。所以,盡管寒風阻擋著溫暖,謝曉婷也堅定說出:“我慶幸,我還能在十二月的寒風中,說出:愛你”。這里“你”是具體更是廣袤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常常暴露出險惡的一面,似乎專門以此考驗詩人的意志。所以曾小平把人生理解成一只候鳥,而鳥就向往山林,但現(xiàn)實卻讓它們如履薄冰,掙扎在圍城的內外。但對于詩人阿未來說,越是四周陰暗,心里越明亮,誓要“練就心存熱愛的能力,愛活著的/這段時光,愛該愛的每一個人”。心打開了,詩就遼闊了。于是,丁艷的《夜百合》讓人生多了溫情,在自然和親情的氣息下,感覺“一生不過是這樣的一瞬/卻擁有無涯的廣闊”。而雖然名字叫霜冷寒天的詩人,她詩的內核卻充滿溫暖,或者說是外冷內熱,所以面對說來就來的秋風,她噙著熱淚惋惜著:“余溫一滴一滴/漏進海水里”。正是這種情感內核,讓青小衣的詩歌變得溫柔,她希望用手指彈奏生活,雖然現(xiàn)實還有寒意,但詩像堅冰下執(zhí)拗的河水,每一句都說出內心的爐火,說出請允許,其實就是允許讓愛抵達愛。愛讓詩人的心境寧靜而透徹,所以到了畢亮那里,詩境緩慢而平靜,這是詩人而立之年后,對人生有了一種和緩淡定的成熟感。相同境界的還有辰水,他在接近中年時候,給自己寫信,是對過去自己的再認識,目的是讓未來的人生更理想和詩意,像他自己說的:“更像個詩人,更不茍且偷生”。從滿懷愛到詩意人生,這理想和愿望就像握在手里的劍柄,成為寫與行的源頭,一切由此發(fā)韌,由此向遠方輻射。
到了這里,人生因詩化而美麗,詩歌也因人的情與愿而溫熱。詩歌也因此重回文本,重回詩歌本身的美。這就不能不提華海和景平的詩。景平從《中藥》《藥罐》本體出發(fā),逐漸梳理出人生“散著如檀木般久遠的藥香”,而且“無名字的草說不定叫藥/有名字的藥說不定就是草”,這就提供了一個重新看事物的視角,就是耀眼的不一定是真的光芒,而默默無聞中一定有珍寶。而華海的《虎》:“它把最后的草原穿在身上/蜷縮在動物園的角落里/我凝望它的眼睛,那沒有融化的/一點殘雪啊,令人不寒而栗”。這里看不見思,思又無處不在。這就是無我之境,虎是本體也是喻體,它被禁錮的身體與無疆的內心不正是人類面臨的困境,理想的遭遇嗎?如果說前面提過的兩個方面是劍尖和劍柄,那景平和華海的詩就是一把完整的劍,尤其這首《虎》,它集中體現(xiàn)了詩歌本身無窮的魅力,讓我們在詩意中不知不覺觸到了生存之真,生命之真,而真乃萬物之核。
所以對詩歌而言,深不如新,新不如真,誰發(fā)現(xiàn)并摳出了真,誰就是詩歌的王者。人生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