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鴻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當前我國環(huán)境形勢嚴峻:霧霾蔓延、沙塵肆虐、水源污染、土地沙化、物種減少……這些問題使人類面臨著重大的生存危機,環(huán)境問題亟待解決。鑒于當前的生態(tài)現狀,眾多有識之士紛紛建言獻策,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參考意見。而筆者則從先秦諸子的思想中去粗取精、古為今用,對管子和莊子的生態(tài)觀進行比較研究,深入把握其生態(tài)思想的精髓,從而對當下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參考,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和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管子作為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其思想可謂博采眾長、雜糅百家,雖《漢書》謂之道家,《隋志》謂之法家,實則雜家。如《管子·幼官》[1](以下引《管子》只注篇名)、《宙合》、《四時》等反映陰陽五行思想,《七法》《兵法》《制分》闡釋兵家理論,《霸言》多縱橫之說,《地員》為農家之言,其道家思想可與《老子》《莊子》爭輝,其法家之言能與《商君書》《韓非子》媲美??傊茏拥乃枷胧澜绠惓XS富,博采百家學說之長,只要有助于富國安民,皆可加以采納,思想豐富,兼容并包。
莊子繼承了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以審美體驗來體悟道法,在自然中體會天地不言之大美。莊子主張以平等的態(tài)度審視自然,“不傲倪于萬物”[2](以下引《莊子》只注篇名)。用心靈去體悟萬物之樂,大自然是有靈性的,動植物是有感情的,關鍵在于你是否有審美的眼光,莊子將自身情感體驗灌注于游魚之上,體會其怡然自得之情,否定了惠子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天下》)的狹隘觀點。莊子還提出了“莫之為而常自然”(《繕性》)的重要觀點,他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大自然本身就是美的,它自由自在地繁衍生長,人類不應該過多地干預和破壞,要遵從萬物生長的普遍規(guī)律,否則自然的和諧之美將不復存在。
管子生態(tài)觀的動機在于經世致用。如 “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凜”(《牧民》),開宗明義,認為發(fā)展經濟須開墾荒地。再如《地數》篇中的“地數”,“地”是指自然資源,“地數”即人類根據其對自然的認知,合理開發(fā)資源,使地利變?yōu)樨斣?。管子不僅開墾陸地資源,而且根據齊國近海的地理優(yōu)勢,充分利用海洋資源,如《海王》篇認為“海王之國”可以“官山?!薄罢}策”以增加財政收入。而管子并非一味地利用自然而不保護,而是提倡適當開采,后文將詳細論述,此處不贅。只是管子保護自然依舊帶有功利目的,因為保護山林沼澤能促進糧食生產,從“先王之禁山澤之作者,博民于生谷也”(《八觀》)可見一斑。
莊子不同于管子的經世致用,而是提倡“無用之用”:事物的價值取決于不同的標準,某物在世俗功利主義價值標準下可能無用,卻因此而得以生存,反而顯得“有用”?!跺羞b游》中載有其與惠子著名的辯論,惠子認為樗樹樹干盤結不合繩墨,樹枝彎曲不合規(guī)矩,工匠因其無用而看不上它。莊子對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遙游》)莊子主張人對自然的超功利審美體驗,推崇無用之大用,覺察出物的本性美而非工具性,即所謂“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人間世》)。因此,曾繁仁才有:“所謂只有‘無用’才能達到‘無不用’的境界,如果刻意追求有用,反而會無用。這也警示我們人類,如果過分追求‘有用’之經濟與功利目的,濫發(fā)資源,污染環(huán)境,最后必然走到資源枯竭、環(huán)境惡化的‘無所用’之境地?!盵3]
先秦諸子中不乏口若懸河的謀士,無奈多處江湖之遠;而管子不僅有系統(tǒng)的治國思想,且身居高位,因此能將其治國理念付諸實踐。在輔佐齊桓公的過程中,他“順天之時,約地之宜,忠人之和。故風雨時,五谷實,草木美多,六畜蕃息,國富兵強,民材而令行,內無煩擾之政,外無強敵之患也”(《禁藏》)。順應天時,利用地利,調和人事。這樣就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草木茂美,六畜興旺,國富兵強,百姓安居樂業(yè),政令暢通,朝內沒有煩擾的政局,域外沒有強敵的禍患。此外,他的經濟主張如重山澤之利、重溝渠之利、重作物因地制宜等均得以實現,使齊國實現富國強兵的目標,成為東方大國。
莊子生態(tài)觀的歸宿是“萬物一齊,孰短孰長”(《秋水》),他從萬物一齊的視角審視萬物,物與“天”同一。不僅物如此,而且“人與天一也”,此處的“一”即為道,自然之道。因而莊子筆下萬物一齊的境界是天、地、人都合乎自然之道,即“道通為一”。莊子超越人類小我的境界,從“天”“道”的立場對自然進行審美關照,進而提出萬物一齊的觀點。莊子萬物一齊的生態(tài)觀還體現在“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的審美至境中,莊子摒棄了狹隘的功利主義價值觀,從齊物的角度對生態(tài)自然進行審美,體會天地自然之大美,尊重自然,與自然平等對話,這境界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管子認同道家“道”乃萬物之源的觀點,贊同善待自然的行為。“道”并非有形的客觀實體,“虛無無形謂之道”(《心術上》),“道”是萬物生長變化的終極根源,“道也者,萬物之要也”(《君臣上》)。“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內業(yè)》)“道”既無根無莖,又無葉無花。萬物都依它而生,據它而長,稱其為“道”。由“道”的無形及化生特性,管子進一步指出“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靜”(《內業(yè)》)。天貴公正,地貴公平,人貴在安靜。人與自然均繼承“道”之虛靜特質,“人主安靜”即無為而無不為?!笆枪适ト伺c時變而不化,從物而不移”(《內業(yè)》),如同莊子借孔子之口所說的古人“外化而內不化”(《知北游》)一樣。
道家的最高范疇是“道”,從“道”的先驗性和普遍性論證萬物的平等,反對人類中心主義。莊子認為:“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保ā洞笞趲煛罚┳鳛槿f物根源的“道”雖無形卻真實存在,萬物皆由“道”創(chuàng)生,眾生平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保ā肚锼罚暗馈笔侨f物繁衍生長的根源,在“道”的終極關懷之下,萬物平等而無貴賤?!巴c禽獸居,族與萬物并?!保ā恶R蹄》)人與自然和諧并非空想。總之,“道”作為萬物之源,內化于人與自然之中,在“道”的統(tǒng)領之下,人與自然共生共榮,萬物平等。
承接上文管子的生態(tài)平等思想,其“人主安靜”的實踐即為“以時禁發(fā)”的環(huán)保原則:“修火憲,敬山澤林藪積草。夫財之所出,以時禁發(fā)焉?!保ā读⒄罚┱贫ǚ阑鸬姆?,愛護山澤草木,根據時令禁止隨意開采?!靶薜缆罚啥攘?,一稱數,毋征藪澤,以時禁發(fā)之?!保ā队坠賵D》)同樣強調要根據時令規(guī)律開采?!吧搅蛛m廣,草木雖美,禁發(fā)必有時。國雖充盈,金玉雖多,宮室必有度。江海雖廣,池澤雖博,魚鱉雖多,罔罟必有正?!保ā栋擞^》)此句則更加完整地闡發(fā)管子的生態(tài)觀:不得隨意砍伐山林草木,要有節(jié)制地使用宮室金玉,適度捕捉江海魚鱉。此外,《禁藏》《四時》等篇目都制定了系列禁令措施,反對竭澤而漁??傊?,“以時禁發(fā)”才能保證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確立眾生平等的觀念之后,可以對自然生態(tài)進行合理利用,但要把握適度原則,不可濫用。莊子有“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胠篋》)的觀點,世人都想追求他所不知的卻不去探索已知的,過度的占有欲超越了適度原則,于是導致上掩蓋了日月的光輝,下毀壞了山川的精華,中干擾了四時的運轉,爬蟲、飛蟲等小動物沒有不喪失其本性的。此處莊子從不遵守適度原則的后果現身說法,警示世人要合理利用生態(tài),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正所謂“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人間世》),過度索取勢必導致災禍。
管子生態(tài)觀的終極指向是“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五行》),如王輝所說:“《管子》是以‘天有其常’的自然之天為哲學基礎,以‘人君天地’為實踐動力,以‘人與天調’為價值旨歸,遵循‘以時為寶’的實踐原則建構并踐行其生態(tài)倫理思想的?!盵4]管子的“人與天調”理念強調自然界是人類生產資料的來源,如果打破了自然界的生態(tài)平衡,人類將難以生存。在“人與天調”的基礎上,不違背自然規(guī)律、調和天時人事,“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內業(yè)》)。人的精華來源于天地,如果不與天地調和,則難以生存。
莊子認為人與自然萬物渾然一體,“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天地與我共生共榮,萬物與我合為一體。莊子還為人類描繪了一個田園牧歌式的“至德之世”:“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逐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雀之巢可攀援而窺?!保ā恶R蹄》)萬物眾生,比鄰而居;禽獸成群,草長鶯飛,禽鳥自得其樂,和諧相處。莊子突出強調“和”的價值,視其為審美至境:“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保ā短斓馈罚┩ㄟ_萬物,天人合一,此為無為天樂之道。
在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社會紛爭突出、人際疏遠加劇的當代社會,國民經濟的發(fā)展與自然資源的短缺的矛盾日益尖銳,在我們束手無策之時,若回溯到百家爭鳴的先秦時期,則豁然開朗。管、莊的生態(tài)思想以其深邃的智慧為后世提供有益的思想啟迪,產生了重要的當代價值。
“其功順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違之。天之所助,雖小必大;天之所違,雖成必敗。順天者有其功,逆天者懷其兇,不可復振也?!保ā缎蝿荨罚┥鷳B(tài)系統(tǒng)具有普遍存在的自然法則,它不因時空而改變,對人類產生影響,人必須順應客觀規(guī)律,才能成功,違反它必然兇險,這種制約性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因而才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普遍法則,即所謂“道”。莊子的生態(tài)思想也突出強調自然整體主義,不違背天道的自然運行規(guī)律,追求天道化生萬物的和諧共榮境界,以達到“天樂”“萬物一齊”的至境。物貴無賤,萬物平等,皆為生物鏈中的平等部分,這對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是有力的矯正,有助于世人確立合理的生態(tài)觀念。
“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取于民無度,用之不止,國雖大必危。 ”(《權修》)“審度量,節(jié)衣服,儉財用,禁侈泰,為國之急也?!保ā栋擞^》)但管子并非主張過度節(jié)儉,而是提倡適度利用?!肮蕛€則傷事,侈則傷貨。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侈則金貴,金貴則貨賤,故傷貨?!保ā冻笋R》)莊子提倡“無為”并非不作為,而是指引世人在改造世界時適可而止,不違背事物的自然屬性。后人多詬病于莊子反對技術的發(fā)展,認為這違背了事物發(fā)展的趨勢,實則莊子并非反對一切技術的發(fā)展,只是反對破壞世界和諧的技術的濫用,而對庖丁游刃有余的技術大加贊賞,因其體悟到天地之大美,并非對自然的戕害。
《管子》“人與天調”的生態(tài)價值在于啟示世人重視“時”,“以時為寶”,遵循時序推移,統(tǒng)籌作物生長,實現全面、協調、可持續(xù)發(fā)展。根據氣候特征來安排農業(yè)生產,“春嬴育,夏養(yǎng)長,秋聚收,冬閉藏”(《四時》),這樣才能調和人事,持續(xù)發(fā)展。在莊子眼中,自然是一個有機整體,物種之間相輔相成,自然界有其內部的生物鏈,要統(tǒng)籌兼顧各類生物,才可能持續(xù)發(fā)展。如《山木》篇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寓言即為明證,蟬得美蔭,螳螂捕蟬,鵲食螳螂,人以彈弓捕鵲,這四者共同構成生態(tài)食物鏈,有“物固相累,二類相召”的危機,此危機的根源則是“見利而忘其真”。因而,若只顧眼前利益而破壞生物鏈,則容易導致物種危機,難以持續(xù)發(fā)展。
管子、莊子都有豐富的生態(tài)思想,二者的生態(tài)觀大同小異,大同即二者對天道的認識、對適度消費的認可和潛在的天人合一心理積淀,小異的原因在于二者的不同身份及所屬的不同學派。對二者生態(tài)觀的比較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其生態(tài)思想的深層意蘊,管子、莊子以“道”為核心的自然本體論與天人合一的整體論的生態(tài)觀閃耀著智慧的光芒,為我國當前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借鑒。我們要尊重大自然的內在價值與普遍規(guī)律,平等地對待自然萬物,不應有過分的征服欲,應適度開采自然資源,統(tǒng)籌兼顧,促進人類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人類將會毀滅自然,或者將其拯救?如果濫用科技而不加節(jié)制,人類將置其于死地;如果克制貪念合理使用,人類就能使其生生不息。何去何從,拭目以待。
[1]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本文所引《管子》原文均見此書.
[2]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本文所引《莊子》原文均見此書.
[3]曾繁仁.老莊道家古典生態(tài)存在論審美觀新說[J].文史哲,2003(6):8.
[4]王輝.“人與天調”——《管子》生態(tài)倫理思想及其現代意蘊[J].天府新論,1997(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