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一
據(jù)說,油黑大洞有72洞天,100多年前,以熬硝為業(yè)的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每人提著一把板斧,背著半桶煙油,舉著火把進入過第7洞。
第7洞的洞門口,有條波光粼粼的陰河,無數(shù)條紅尾巴魚在河里游來游去,大的大如棒槌,小的小如手指,魚身五彩斑斕,猶如落英繽紛,一座金光燦燦的彩橋直通對岸。過了彩橋,再走里把路,無比空曠的洞廳盡頭又出現(xiàn)了一個洞口。
那是第8洞的洞口,洞門邊長滿了又粗又壯的釣魚竹。釣魚竹的葉子長長的、寬寬的、厚厚的,青翠欲滴,非常漂亮。因為亮槁不夠,他們不能再深入了,每人摘下10片竹葉,放在荷包里帶回做紀念。誰知回到家里,把竹葉掏出來一瞧,竟變成了黃燦燦的金子!
老人們說,那些金葉子,每片足足16兩,10片竹葉就是10斤金子,熬八輩子硝也熬不出那么多錢,寨上最大的那棟走馬轉(zhuǎn)角樓,就是錦春老祖公用那10片金葉子換錢修建的,盡管經(jīng)歷了上百年風(fēng)雨,至今依然屹立不倒。
錦春老祖公還用賣金子的錢置下不少田園地產(chǎn),鄉(xiāng)政府和大隊房(村委會)的地基,也曾是我們喬家的根業(yè)。遺憾的是,當(dāng)他倆再次進入油黑大洞,第7洞洞口的那條陰河不但變得波濤洶涌,而且紅魚和彩橋全不見了,甚至連痕跡都沒留下。
他們斷定,那根本就不是橋,而是龍。他們是踩著龍背進出第7洞的,他們發(fā)的那點財,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他們雙雙跪下,對著陰河磕了三個響頭,低聲禱告一番就退回來了,從此不再進洞。
許多后生聽說后,紛紛進洞尋寶,但從未有人能夠進入第7洞。因為從第3洞進入第4洞,必須要攀爬一道幾十丈高的峭壁;從第4洞到第6洞,不但要穿越一個由上千條毒蛇組成的蛇陣,還要通過一條里把路長的布滿毒蝎的洞道,沒有充分準備和超人膽量,誰也無法抵達第7洞,更無法見到第8洞洞門口的金竹林。
再說油黑大洞有72洞天呢,里邊不知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曠世珍品!于是,我們做夢都想去油黑大洞尋寶,別的實在拿不到,能得到第8洞洞門口的金竹葉也行。
二
為了去油黑大洞,20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在白家土進行了一場非常周密的策劃。
白家土方圓5公里,是全鄉(xiāng)最大的天然牧場,不但空曠平坦,而且野草豐茂。很早很早以前,有幾戶姓白的人家搬來此地,鏟草開荒,刀耕火種。由于地處烏蒙之巔,凄風(fēng)冷雨,高寒貧瘠,只長野草,不長糧食,很快那幾戶人家就搬走了,只留下一壩壩平整的荒地,供我們玩追死救活、牽羊咩咩、躲貓貓、賣子拷等游戲。
有時,我們還會把匍匐生長的豆芽草曬干做成圓團,在荒地上踢足球。不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玩這種游戲了,自從喬慧的老媽瘋了后,老輩人們就禁止我們?nèi)ゲ筛疃寡坎?,說豆芽草是山神的頭發(fā),隨便采割就會發(fā)瘋,喬慧的老媽就是割豆芽草割多了,才得這種病。
那天午后,吃完火燒洋芋的我正坐在草地上望著天邊瞬息萬變的蒼狗桑云想心事,桂發(fā)挎著一個用華竹條編織的洋芋籮,提著一把砍柴用的小彎刀,花屁打股地來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地問:“伙計,想不想去油黑大洞找金子?”
我愣了一下,隨即跳了起來,看著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說:“想啊,怎么不想?我老早就想去了?!?/p>
桂發(fā)不光放牛,還得砍柴,因為他爺爺已經(jīng)73歲了,早就不能下井挖煤了。他家是全村唯一一家燒柴的,他家的那間土墻房,從我懂事起就成了村里的標志性建筑,10里之外朝米落仲方向一望,只要有炊煙升起,就必定是桂發(fā)家無疑。
桂發(fā)有些憂慮地說:“只是不曉得,那洞里頭是不是真的有金子?”
我說:“有的,一定是有的,你沒看見興程老者家的那棟老木樓,每根柱頭都有一抱多粗?沒有金子誰修得起?”
興程老者有弟兄三人,他排行最小,錦春老祖公的房產(chǎn)全部由他繼承。這叫皇帝想長子,百姓想幺兒。每次看見他,就像看見一道鬼魂。
因為他實在太老了,老得就像一根干藤子,顫顫巍巍連路都走不穩(wěn),說起話來就像一只要死不活的蚊子半聲半氣地瞎哼哼。
興程老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年輕人呀,眼睛要看,耳朵要聽,肚皮要想?!彼空f一次,我們就笑一次。我們笑的不是他要死不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的腐朽模樣,而是“肚皮要想”。
“哈哈,小喬俊,你是不是也跟興程老者一樣,用肚皮想事?”見我提起興程老者,桂發(fā)也忍不住嘲笑起來。
我莞爾一笑,看著桂發(fā)那件早已分不出顏色的破背心和那條用尿素口袋做成的大搖褲,突然想起前幾年傳遍全鄉(xiāng)的那則順口溜:
米落喬明富(桂發(fā)的爺爺),尿素口袋做短褲;
前邊是“日本”,后邊是“尿素”。
桂發(fā)家做短褲(也叫搖褲)的尿素口袋都是日本進口的,質(zhì)量很好。那家伙見我笑得比較曖昧,便將笑容一收,一本正經(jīng)地問:“村里就喬慧和我們倆玩得最好,你說要不要連他也約上?”
我說好,連他也約上,他肯定也很想去尋寶。
喬慧家不光養(yǎng)得有3頭牛,還有10多只黑山羊,此時不知他正搖著裝鹽巴的小瓶子“哇兒哇兒”地在哪里鬼喊。桂發(fā)擦也不擦,就把臟兮兮的食指放進嘴里,打起哨子來:“嘟喂嘟喂,小喬慧,你在哪點?”
哨音尖銳、遼遠、穿透力強,連續(xù)打了4個,才遠遠地傳來喬慧的回音:“我在小梁子?!?/p>
小梁子是一座小山包,還在一里外,已經(jīng)不屬于白家土了。
桂發(fā)說:“走,我們?nèi)フ宜?,順便去窩棚里睡會覺。”
我抬頭望了望我家那3頭黃牛一眼,見它們正懶懶地啃著青草,于是說:“好吧,來賽跑?!?/p>
我們把草鞋脫下掛在褲帶上,撒開腳丫朝小梁子方向跑去。
到了小梁子的歇氣坡,還是不見喬慧的影子,我叫桂發(fā):“再打一個哨子?!?/p>
“嘟喂嘟喂,小喬慧,你在哪點?”
喬慧回答:“我在吊洞邊。”
小梁子上面叫大坡老頂,山草非常茂盛,可惜坡度太大,山道逼仄,我們一般是不敢把牛放上來的。黃牛不敢放來,山羊卻把它當(dāng)成了樂園,每到暑假,這里就成了喬慧放牧的主陣地。
大坡老頂有一大一小兩個吊洞,大吊洞寬約3丈,常年白霧蒸騰,不但陰森恐怖,而且寒氣逼人,不要說人,就是飛禽走獸也不敢靠近。
我們穿上草鞋,穿過紅椆樹、狗肋巴和映山紅組合而成的灌木叢,沿著羊腸小道朝小吊洞方向爬去。爬了一兩百米,再穿過一道青林子,就看到喬慧了。
山勢突然變得平緩起來,形成一個10多米寬的“臺子”,小吊洞剛好位于“臺子”中央。喬慧正伏在草地上,雙手抓著一尺來長的山草,撅著屁股,探著腦袋往洞里觀看。
吊洞里傳來“咩咩咩”的叫聲,那聲音又細又弱,就像隔了數(shù)道墻壁。不用說我們也知道,他家有只山羊掉下去了。
小吊洞只有一丈多深,洞口直徑不到一米,但據(jù)說里邊卻無寬八寬,可以一直延伸到白家土下面,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曾經(jīng)下去挖過硝土。我們輪流觀察了半天,下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見山羊,只是根據(jù)叫聲判斷,它應(yīng)該就在洞口下面,并且不停地來回走動。
我們問喬慧:“怎么辦?下去找還是回家叫大人?”
喬慧大我一歲,馬上就要升四年級(我和桂發(fā)剛讀完二年級)。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說:“不用,我自有辦法?!?/p>
喬慧說完,從書包里掏出一根長長的繩子,打個活套,折兩根尺把長的樹枝繃著,瞇著眼睛放下洞去東搖西晃,幾分鐘后突然大喊:“撈著了,快來幫忙?!?/p>
我和桂發(fā)連忙抓住繩子往上拽,三人齊心協(xié)力,很快就把羊拽了上來,原來活套正好套在羊角上,使勁一拽,就套緊了。
那只獲救的公羊比一般山羊高大,毛色灰灰的,四肢又粗又壯。我問喬慧:“那是你家的羊嗎?”
喬慧仔細一瞧,驚奇地睜大眼睛,說:“嘿,剛才沒注意,還真不是我家的呢?!?/p>
看著獲救的公羊一瘸一拐地走過草坡,蹭蹭蹭地爬上對面的懸崖,很快就翻過山那邊去了,我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山羊,而是巖羊。
這年頭巖羊基本已經(jīng)絕跡了,老輩人們說,巖羊是通靈的動物,人救巖羊一命,巖羊就會救人五命。不過我們都不太相信,我們只為做了一件好事而開心。
目送那只巖羊消失后,我們就坐在小吊洞旁邊的草坡上談?wù)搶毜氖虑椤?/p>
三
還沒談出個頭緒,兩只山鷹從云端俯沖下來,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喬慧連忙站起身,從隨身攜帶的洋芋籮(同樣是華竹編織的)里摸出彈弓和石子,半跪著朝山鷹射去,邊射邊說:“這些老鷹太厲害了,去年我家就被抬去了3只小羊兒,害我老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p>
那天的場景只能用殘忍來形容,喬慧的老爹聽說丟了3只羊崽后,就把喬慧扒光衣服,五花大綁地吊在院門口的樹子上,掄起鞭子就抽,抽得喬慧呼天號地,遍體鱗傷,直到我父親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強行奪走皮鞭,喬慧才脫離苦難。
我們也趕緊站起身來,一邊朝天上扔石頭,一邊敞開嗓子拼命地喊:“喂喔喂,喂喔喂,老天收你去!”
忙活了半天才把山鷹趕走,我們又坐下繼續(xù)商量。
桂發(fā)說:“只要找到那片金竹,我們以后就不用上山放牧了,天晴就在大樹下打雙升,下雨就關(guān)起門來下象棋?!?/p>
喬慧偏著腦袋想了半天,問我:“有了金子,你先買啥?”
我說:“買小畫書唄,把陽長百貨大樓里的小畫書全部買完,把我家圈樓上的破砂鍋全部裝滿?!?/p>
怕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父親非常反對我看小畫書,我只能把悄悄買回來的小畫書藏在圈樓上的砂鍋里,再用稻草做好偽裝,想看的時候就躲到山上去偷偷摸摸過把癮。
喬慧瞥了我一眼,沉默了半天,說:“如果找到金子,我要先把我老媽的病治好?!?/p>
3年前,也就是喬慧8歲那年,他老媽突然得病了,整天坐在家里淌冷汗,還不停地發(fā)抖。
幾天后病情加重,一邊發(fā)著高燒,一邊哼哼唱唱起來。喬慧的老爹著急了,連忙把劉陰陽請來,又是打干針(扎銀針),又是吃草藥,又是背仙神送鬼,整整治了一個月還是不見好。
劉陰陽斷定,喬慧的老媽一定是被二道巖的野狗精纏上了,需要打粉火。
打粉火那天,劉陰陽穿著一襲火紅的法袍,戴著花花綠綠的案子(神像),叫人把喬慧的老媽押到堂屋中間。擺好壇后,劉陰陽舉著火把唱唱舞舞,突然抓起苦蕎火粉,隔著火把朝喬慧的老媽猛撒過去。喬慧的老媽尖聲怪叫著,被紅色的火焰徹底淹沒,眉毛頭發(fā)差點全被燒光。
打過粉火后,喬慧的老媽不但不見好,病情反而加重了。劉陰陽又叫他家打來10斤菜油,倒在鍋里燒開,將她脫光身子洗油火。
洗過油火后,喬慧的老媽還是不見好。劉陰陽再才斷定:她不是精怪纏身,而是有神要來附體。
劉陰陽決定給喬慧的老媽煉神,煉神分三個步驟:第一步是考神,甄別是正神還是邪神;第二步是打神,邪神打走,正神打強;第三步是接神,即把正神接來供奉,保佑全家老幼安康。
開始煉神了。劉陰陽先讓徒弟把兩口犁鏵燒得通紅,放在堂屋中間,然后揮著令牌,命令兩個年輕力壯的弟子,扭著喬慧老媽的胳膊,朝那對冒著藍色火焰的犁鏵拖去。
這叫“穿紅鞋”。穿過“紅鞋”后還要“戴紅帽”(將燒紅的鐵鍋給病人戴上)。
“嗤——”一股濃煙冒出,肉皮燒焦的氣味隨即彌漫開來。隨著那一聲“嗤”,喬慧的老媽也發(fā)出了攝人心魄的慘叫。
“不要烙媽媽!不要烙我媽媽!”喬慧哭喊著,猛撲過去死死拽住劉陰陽的弟子。
喬慧的老爹也“撲通”一聲跪在劉陰陽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央告:“菩薩,她一定是有神的,您就幫她接來算了,不要再考她了。我求求您了,菩薩!”
劉陰陽狠狠地鼓了他一眼,說:“你家這個神我接球不起,你們另請高師吧!”
劉陰陽說完就氣聳聳地走了,喬慧的老爹絕望地跪在門坎腳,淚眼婆娑地望著劉陰陽帶著徒弟漸漸遠去,消失在濛濛夜雨中。
火紅的犁鏵漸漸暗淡下去,喬慧的老媽被鄰居們扶回椅子上坐下,先是大聲哀嚎,然后哈哈大笑,突然撕破衣褲,一絲不掛地跑出門去,邊跑邊喊:“劉陰陽,快來帶我回家,你答應(yīng)離婚娶我的!劉陰陽,你這個寡私兒,白睡老娘就算了?!”
夜越來越深,無邊秋雨將烏蒙深處的這個小山村包裹得嚴嚴實實,喬慧的老媽依舊在曠野里狂奔亂叫。喬慧的老爹氣得軟軟地坐在地上,前來幫忙的人們一邊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一邊抬腳朝自家走去,只有喬慧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媽媽——媽媽——”
喬慧一邊呼叫,一邊哭喊,跟著媽媽在曠野里不停地奔跑。
從那天開始,喬慧的老媽就成天光著身子,赤著被燒爛的雙腳,在村子里哼哼唱唱地游蕩。劉陰陽說,這個女人瘋了,神仙也治不好了!
劉陰陽是方圓數(shù)十里最厲害的道士先生,算卦治病,神藥兩解,人稱半仙,對他下的“判決”,村里無人敢提異議。時間一長,喬慧的老媽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瘋婆。
喬慧一提起他老媽,總是眼淚兮兮的,搞得我們的心情也跟著黯然起來,最后決定:還是去油黑大洞尋寶吧,越快越好!
四
窩棚里,我們在作業(yè)本上畫了5張草圖,根據(jù)各種傳說估算每個洞廳的大小和各洞之間的距離,標識途中的陰河、峭壁、蛇陣、蝎道等,然后開始做尋寶的準備工作。
第一項工作是打繩子。桂發(fā)的爺爺年輕時是個遠近聞名的獵手,禁獵后卻成了個打繩匠。自小耳濡目染,桂發(fā)對打繩子的技術(shù)也掌握了不少。
當(dāng)天晚上放?;丶?,我們就提著鐮刀,背著背籮,趁著夜色去偷棕毛。村里8個寨子,凡是長棕樹的地方,都出現(xiàn)過我們的身影。一棵棕樹我們也不偷多,只剮一兩匹而已,很難看出被偷過。
忙碌了5個晚上,我們才把棕毛偷夠。整整三背籮,花了很大力氣才背到窩棚里放起來。從第6天開始,我們把牛羊趕到白家土后,便坐在窩棚里打繩子。
我和喬慧割棕毛,桂發(fā)負責(zé)搓繩子。先搓出5根細繩,再把細繩套在自制的簡易架子上,打成拇指粗的粗繩。120米,曬干后也有十幾斤,團起來有籃球那么大。
打好繩子后,我們就開始收集煙骨頭了。為了安全通過蛇陣和蝎道,必須要熬煙油。
把牛羊放上山后,我們就背著小背籮,來到各個寨子里,看到有人曬老皮煙,就跑過去討要煙骨頭。有的老頭很好說話,一開口就給我們了,反正臭烘烘的留著也沒用。有的老頭不好通融,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揮著煙桿,態(tài)度橫蠻地把我們攆走。
煙骨頭收集得差不多了,我們弄來一口大砂鍋,開始熬煙油。燒著柴火熬了3天,才熬出五六斤左右,想想已經(jīng)夠了,于是裝進膠桶,找來3個噴霧器,用清水進行演練。
為了驗證煙油是否管用,我們還去了趟火燒山。那原本是座無名小山,因十多年前被劉陰陽放火燒得精光(據(jù)說是為了幫鄰村一女子收拾蛇精),才有了這個名號。
火燒山離白家土還有3里多路,山上多有巖縫石窩,并重新長滿了樹林和草叢。更為獨特的是,這座山上棲居著各種各樣的蛇,有毒的無毒的,都跑到那些巖縫石窩里安家落戶,別的飛禽走獸誰也不敢靠近。
那天的太陽非常寡毒,烤得大巖直冒青煙,映山紅、水青、紅椆樹、狗肋巴、黃荊條、榛子樹等也被烤得卷耳卷耳的,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牛們也躲進林子里不敢出來,一個個伏在地上呆頭呆腦地反芻,每堆亂石都像一個石灰窯子,“嘩嘩嘩”地跳動著白色的火焰。
曠野上靜悄悄的,往日喧鬧的蟬聲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們穿上草鞋,握著裝滿煙油的噴霧器,像3根破響篙一樣,花眉日眼、汗流浹背地朝火燒山走去。剛剛走到山腳下,就聽到了“咕嚕——咕?!钡穆曇?。憑著多年放牛的經(jīng)驗,我們知道,蛇們熬不住天氣的酷熱,全都跑出巖縫石窩納涼午睡,并發(fā)出陣陣鼾聲。
迫切的心情使我們忘記了所有危險,義無反顧地朝蛇山走去。走到山腳下,桂發(fā)用彎刀修了根黃荊條,使勁地抽打樹葉和草叢。突然,上百條各式各樣的老蛇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憤怒地扭動著身子,昂著三角形的頭顱,吐著分叉的信子,散發(fā)著惡臭腥風(fēng),一邊“嘶嘶嘶”地叫著,一邊朝我們包抄過來。
我們先是呆了呆,反應(yīng)過來后一邊扯起嗓子嚎叫,一邊拔腿轉(zhuǎn)身就跑。跑出百把米,回頭一看,我的媽呀,黑乎乎的一大片老蛇,鋪天蓋地地從后面追來。
完了,看來今天完了。我學(xué)著小畫書里那些窮途末路的英雄,長嘆一聲“我命休矣”,然后雙腿一軟,頹然地坐在地上。
“小喬??!你要死了?趕緊逃!”已經(jīng)跑在前面五六米的桂發(fā)倒了回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拖起,拉著繼續(xù)拼命朝前跑。
擅自闖入蛇群禁地,還拍林打草的挑釁,蛇們被徹底激怒了。跑出三四百米后,回頭再看,大批的老蛇被甩掉了,但還有十幾條緊追不舍。
我們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得全身汗如雨下,肚腹扯著腿桿生啦啦地疼,胸部就像壓著巨石,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我真地跑不動了,桂發(fā)突然發(fā)話:“停,用——用煙油噴——死它們!”
我和喬慧再才想起,我們每人手里還握著一支裝滿煙油的噴霧器。
我們一齊停住腳步,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那十幾條老蛇,粗的有二碗粗,小的也有鋤頭把大,白的、烏的、青的、黑的、花的、黃的,一條條兇悍異常,并且全是毒蛇,五步蛇、青竹標、草上飛,凡是我們認得出的,幾乎一應(yīng)俱全。
“預(yù)備——射!”隨著桂發(fā)的一聲令下,我和喬慧弓著身子,拉動噴霧器的活塞桿,朝著前方噴灑濃濃的煙油,邊噴邊倒著撤退。
嗆鼻的氣味在悶熱的空氣中彌漫開來,近了,更近了,原本離我們還有十多米遠的老蛇,一眨眼就梭到了我們布下的防線。蛇對煙油果然敏感,一聞到氣味就停步不前,吐著信子轉(zhuǎn)著腦袋四處察看,突然分成兩撥,一左一右地繞過防線,繼續(xù)朝我們包抄而來。
“拐了,這下真的拐了!”桂發(fā)臉色蒼白發(fā)出一聲哀嘆,傻傻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翹著山羊胡子的老頭,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用拐棍朝左一指,說:“老蛇怕火,趕緊往火鐮山逃去?!?
我來不及多想,連忙拉了桂發(fā)一把,對喬慧喊道:“快,往火鐮山方向跑!”
火鐮山位于白家土與火燒山之間的正北方向,距離我們還有五六百米。那是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山上除了裸露的巖石什么都沒有,別說樹木,連草也長不出一根。那些巖石就像田里的泥鰍一樣黑,最會吸收熱量,太陽一曬,就熱辣滾燙,遠遠望去,白色的火焰“唰唰唰”地跳躍著,仿佛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燒。
因為太熱,我們很少去火鐮山,只有下雨天才會去山腳下?lián)鞄讐K石頭回來打火。那些黑色的石塊,用鐵片一敲,就會飛出串串火星。老輩人們?nèi)』鸬墓ぞ?,無不來源于此。
我們使勁噴了幾下煙油,然后跨過防線,向火燒山方向跑去。等蛇群折身追來,我們已經(jīng)改變方向,全力奔向火鐮山了。
蛇不但比人怕冷,而且也比人怕熱。我們累得實在無法再像先前那樣快速奔跑,蛇們的速度也同樣減慢了許多,但相互間的距離還是跟先前那樣,一直保持在十幾米之間。
草鞋早就跑丟了,掛在腰桿上的小洋芋籮也不知甩到哪里去了。一口風(fēng)吹過,熱浪一熏,我胃里隨即翻江倒海,差點噴了出來。接著頭腦暈沉沉的,四肢軟綿綿的,要不是拼命支撐,早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啊——啾!”桂發(fā)和喬慧也忍不住打起噴嚏來,歪歪扭扭地差點跌倒。腳下一梗,我抬頭一望,火鐮山就在眼前了。拼命再跑幾步,感覺整座山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爐,越是靠近它,身體越熱,腦袋越暈,腳步越沉,胸口越悶。
我們再也跑不動了,軟軟地趴在滾燙的石頭上,像狗一樣伸長舌頭,扯著風(fēng)箱,一動不動。一直緊追不舍的蛇群也同樣跑不動了,一條條軟塌塌地伏在十幾米外,先是微微蠕動,最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蛇身平展伸長,多半是死了。
實在熱得受不了,幾分鐘之后,我們搶命爬起身來,緩緩地順著火鐮山繞了小半圈,直到看不見蛇群了,才敢離開那片滾燙的黑石,穿過一片草坡和一片樹林,灰頭土臉地返回白家土。
回到小梁子的窩棚里,我問:“剛才,就在我們差點被老蛇咬死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灰色衣服的老者?”
桂發(fā)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啊。”
喬慧也說:“沒有,我沒看到?!?/p>
我說:“你們怎么會沒看到?是他叫我們朝火鐮山逃跑的,要不然我們早就被老蛇吃了?!?/p>
桂發(fā)看了看喬慧一眼,問:“你有沒有聽到人說話?”
喬慧翻著白眼,揉著胸脯說:“沒有啊,我連人花花都沒看見,怎么會聽到人說話?”
桂發(fā)收回目光,譏誚地說:“小喬俊,你是不是想跟劉陰陽當(dāng)徒弟去了?大白之天,也跟我們神牙白談起來。”
我懶得跟他爭辯,只是心里覺得奇怪:明明有人指引我們逃跑,他倆怎么就沒看到呢?
這番失敗的試驗,差點把小命杵脫。歇息了個把小時,桂發(fā)心有余悸地說:“蛇還真是怕煙油的,只是我們太魯莽了,不該在那個時候去挑釁它們,把它們?nèi)浅鰜砥疵!?/p>
喬慧說:“主要是怪我們的噴霧器太小了,抵擋不住老蛇的進攻?!?/p>
我問,那該怎么辦?喬慧說:“多熬煙油,把以前我家噴烤煙的噴箱背來試試,那東西噴起水來就跟下雨一樣,比這個小噴霧器不知要厲害多少倍。”
桂發(fā)想了想,說:“好,我們再試試,一定要想辦法把老蛇打敗。”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們又四處收集煙骨頭,一個星期后重新熬制出七八斤煙油。喬慧把他家那個早已棄置不用的噴箱背上山來,裝上煙油,背在背上,左手握著噴桿,右手握著噴把,一壓一提,煙油就噴射而出,果然厲害非常。
我們再次來到火燒山,與蛇群交戰(zhàn)。喬慧居中,我與桂發(fā)一左一右,三人同時進攻,蛇們抵擋不住,只好四散而逃,轉(zhuǎn)眼不見蹤影。
試驗成功,我們在火燒山下歡呼雀躍。
五
第二個趕場天,我們把采集了差不多整整兩年的香菇、天麻、竹蓀、麻玉顆等拿到區(qū)鎮(zhèn)上賣掉,買回了電池、電珠、電筒和兩個能裝兩斤多煙油的特大噴霧器。
為了對付那條陰河,我們還買了3只救生圈。
一切準備就緒。七不出門八不歸,我們特意選擇在七月初九那天行動。那天天氣好得有點出奇,碧藍的天上飄著潔白的云朵,氣溫也不那么悶熱了,還吹起了陣陣涼風(fēng)。七月半(七月十三日)一到,就是立秋了,烏蒙山的秋天來得特別早,我們已經(jīng)提前捕捉到了秋的氣息。
太陽還沒照到山頭,我們就趕著牛羊上山了。而以往,一定要等太陽下到半山腰才會起身。
我一邊爬大垮坡,一邊興奮地吼起山歌來——
挖煤哥哥不要焦,大煤還在山中腰。
哪天挖著煤墻子,背得妹的汗水飆。
我剛吼完,桂發(fā)就接過去——
挖煤哥哥不要愁,大煤還在山里頭。
哪天挖著煤墻子,背得妹的汗水流。
我們勸喬慧也來一首,他搖頭表示不唱。我們問他干嘛,他不說話,卻用手背抹眼睛。
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滿含著淚水。
我們想起來了,半年多前他老媽瘋瘋癲癲地跑不見了,家里找了好多地方都沒找到。昨天中午她卻突然回來了,肚皮鼓鼓的,好像有崽了,全村老少都在議論:這段時間她去了哪里?她肚皮里的崽是誰的?酒瘋子會不會要她生下來?
這的確是很丟人的事情,這比他老媽是個瘋子還要丟臉。我們雖然還小,但卻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事對他的打擊。
于是我安慰他:“喬慧,如果找到金子,我的分一半給你,先拿去把你媽治好?!?/p>
桂發(fā)愣了一下,也跟著說:“哎,我的——我的也分一半給你吧,先把你媽治好?!?/p>
我們這樣一說,喬慧反而控制不住了,拉著牛尾巴仰著大腦殼“嗚嗚哇哇”地哭了起來,哭得我們心里慘慘的,連爬坡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抓住牛尾巴,一步步艱難地朝白家土走去。
安頓好牛羊,我們迫不及待地來到窩棚里,背著背籮和噴箱,一溜煙地往山下奔去。
油黑大洞位于青林村,離我們村5公里,離白家土7公里。下了山后,我們繞過喬家寨子,步履匆匆地往青林小學(xué)走去。
青林是個大地方,每年“六一”我們都要去一次,因為我們村小學(xué)只有4個民辦老師,只教到四年級,屬于青林小學(xué)管。我們天天都在盼望,盡快讀完四年級,然后到青林去上學(xué)。青林小學(xué)的教學(xué)樓是兩層樓房,課桌也是正正規(guī)規(guī)的書桌,教學(xué)樓門口是個又長又寬的大操場,操場上還有個水泥地面的籃球場。
而我們的小學(xué)校,不但教室破破爛爛,而且連門窗都沒得關(guān),要課桌沒課桌,要板凳沒板凳。板凳是我們自己從家里搬去的,早上搬去,晚上搬回;課桌是板子搭的,村里提供了幾根橫梁,老師們在教室里挖坑栽下木叉,然后把橫梁搭在木叉上,學(xué)生們將自帶的板子搭在橫梁上就成了課桌。每天放學(xué)后,你扛板子,我扛板凳,牽成線線地走在鄉(xiāng)村道路上,好不熱鬧。
我們小學(xué)校也做早操,也有一個操場,操場上還栽有籃球架?;@球架是最簡單的那種,簡單到只是在地上栽兩根樹樁,然后在樹樁上釘幾塊板子,再在板子上安上籃圈就成。
這還是我父親出錢弄的,為弄這副籃球架,他捐出了半年多工資。他是這個民辦小學(xué)的負責(zé)人,月薪37塊,其他3名老師,每人只有25塊。
我們學(xué)校的操場很小,于是籃球場也不標準,長和寬都不夠尺碼。我們教室里坑坑洼洼的,打不起水泥板,小操場就更不用說了,每周的大掃除,無不掃得塵土飛揚。
每年春節(jié),村里都要舉辦籃球賽,每個寨子組織一個球隊參賽。我們小學(xué)校也會組織一個球隊,隊員由4個老師加4個學(xué)生組成。最熱鬧的那一年,還邀請了周邊幾個村的代表隊前來參加。
不用說,舉辦籃球賽的錢也是我父親自掏腰包或四處募集。他喜歡籃球,3分籃投得很準。只要有球賽,全村人都要來觀看,見我父親投進3分,他們就會用不屑的口氣說:“那籃板是他栽的?!?/p>
全鄉(xiāng)只有我父親會扣籃,每當(dāng)他優(yōu)美地旋轉(zhuǎn)著身子,飛一般地帶球起跳,然后雙手將籃球從籃圈頂上往下一塞,人們就會鬼喊馬叫地起哄,說他故意把籃板栽矮了,再高5公分就扣不著了。
但不管怎么說,幾乎村里的每一場籃球賽,我們小學(xué)校都是第一名,在給村民們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給我們這些小學(xué)生帶來了榮譽感和自信心。每年鄉(xiāng)里搞球賽,我父親必然是村代表隊的領(lǐng)隊,年年抱得冠軍歸。如果區(qū)里搞球賽,鄉(xiāng)長就會親自來我家,請我父親當(dāng)鄉(xiāng)代表隊的隊長。雖然我們鄉(xiāng)在全區(qū)9鄉(xiāng)一鎮(zhèn)中地盤最小,人口最少,又最偏遠高寒,但只要我父親出馬帶隊,冠軍就非我們鄉(xiāng)莫屬。
即使是區(qū)里的代表隊,他也是絕對主力和隊長。用他的話說,每次出去打球,無不打得對方披風(fēng)撂甲(丟盔棄甲),落花流水。
于是縣里有好幾個單位,先后來找我父親談話,希望他能去上班,給他轉(zhuǎn)成正式干部,掛個科長職銜,任務(wù)就是打籃球、爭榮譽,哪天打不動了,就當(dāng)教練帶徒弟。但我父親全謝絕了,他說他最大的愛好是教書,其次才是打籃球。
區(qū)中心完小幾次要將他調(diào)去,他也謝絕了,因為他只想在我們村里教,如果非要他離開村小學(xué),他就不教書了,去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單位打球去。
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但怪人的力量都是極其有限的,無法改變現(xiàn)實。于是,每次來到青林小學(xué),我總會在心里感嘆:“這學(xué)校真他媽漂亮,這操場真他媽寬,這籃球場真他媽標準?!备袊@完畢,我也會對小伙伴們炫耀:“上面幾次要調(diào)我老爹來這里當(dāng)校長,他都不干?!?/p>
這次我們僅僅是路過,但我還是忍不住感嘆一番,說:“要是我老爹愿意來這里,我就不用天天扛板凳和放牛上山了,成績也一定會好很多?!?/p>
桂發(fā)抬著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接道:“如果你老爹愿意來這里,我們小學(xué)校還不早就垮臺了。去年鄉(xiāng)里硬要調(diào)走他,我們?nèi)謇闲《既リ栭L街上游行示威,村長還砸爛了鄉(xiāng)長的辦公桌呢,你還記得不?”
我當(dāng)然記得,于是“嘿嘿”一笑,有些自豪地說:“公安局要調(diào)他去當(dāng)警察,檢察院要調(diào)他去當(dāng)科長他都不干呢,青林小學(xué)算啥子球?”
桂發(fā)也露出一臉自豪,說:“你老爹說,他要在我們村培養(yǎng)出10個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了兩個了,將來你肯定是一個,喬慧也肯定是一個?,F(xiàn)在全鄉(xiāng)只有我們村有大學(xué)生呢,要不是你老爹幫他們開學(xué)費,他們連高中都上球不起?!?/p>
我心里不由一沉,因為我不想考大學(xué),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當(dāng)兵,或者當(dāng)?shù)刭|(zhì)隊員也行。我抬頭掃了拖腰拖腰的喬慧一眼,在心里默默地想,這家伙真可憐,衣服那么破了也沒得個人補。我腦海里靈光一閃,突然又想起來了,他那身衣服還是我父親送給他的呢,那天我家賣了一窩小豬崽,原本是要給我買雙膠鞋的,結(jié)果我父親心一軟,就給他買了這身衣服。
我只好站在旁邊沁眼淚,父親說:“他今年考了全區(qū)第一名,不要說全區(qū)了,只要你能考個全鄉(xiāng)第一名回來,我就給你買皮鞋?!?/p>
我不想考全鄉(xiāng)第一名,也不想要皮鞋,我只想要一雙膠鞋,我真的不想天天穿草鞋了,穿草鞋還不如打赤腳呢!想到這里我彎頭看了看腳下,我們3個小家伙,全都穿著半新不舊的草鞋,并且還是粗耳草鞋。
每年只有過年和“六一”,母親才會給我做雙細耳的,因為穿耳子很費時間,她成天都在山上干活,確實不得閑。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等找到金子,也給自己買雙膠鞋吧,然后給我老爹買雙大皮鞋,釘上鐵掌,讓他穿著“咔嚓咔嚓”地走路,要多威風(fēng)就有多威風(fēng)。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咔嚓咔嚓”地學(xué)起了皮鞋走路。桂發(fā)瞟了我一眼,問:“小喬俊,你在干嘛呀?”
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在學(xué)皮鞋走路?!?/p>
桂發(f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路沉默的喬慧也“噗嗤”地笑了下。
走過青林小學(xué),很快就要到油黑大洞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放棄大路,拐下河溝,沿著河岸往上走。田里的水稻綠油油的,長勢相當(dāng)旺盛。稻花已經(jīng)開了,那些白色的小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微風(fēng)輕輕一吹,香氣就沿著河面緩緩地向下游飄去。
由于流經(jīng)趙家寨,這條河就叫趙家大河,是陽長大河的主要支流。那個夏天雨水不多,河水沒漲多少。走了里把路,就看見洞口了,遠遠地傳來“隆隆隆”的激流聲,河溝也變得狹窄和陡峭起來。
人工修筑的河岸沒有了,我們只好沿著巖壁上的小路繼續(xù)往上爬。其實那根本就不是路,而是頑童爬出來的一道印痕,必須兩腳兩手,緊緊抓住巖壁上微微凸起的拱包,才能勉強通行。
爬了差不多里把路,突然峰回路轉(zhuǎn),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就像一張無大八大的老虎嘴出現(xiàn)在眼前。一股河水從洞里出來后,跌下一座十來米高的懸崖,形成一道不大不小的瀑布,發(fā)出“隆隆隆”的聲音。
瀑布下面是一口水花飛濺的深潭,漩渦一個套著一個,一圈連著一圈,看得我眼睛發(fā)花,頭暈?zāi)X脹。
我們村里也有一條小河,每逢夏天,我們都會偷偷摸摸地在河里堵塘游泳,一邊游一邊相互慫恿:“有本事你就去牛鼻潭游兩圈?!?/p>
看著潭里的漩渦,我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毛,兩腿不由自主地“得得”發(fā)抖。喬慧卻指著潭水說:“如果找不到金子,我就從這里跳下去?!?/p>
我說:“老人們說得有根有生的,怎么會沒金子?只要找到金子,你媽的病就一定能夠治好。只要有了金子,我們就把你老媽送到縣城去治;縣城治不好,就送到省城去?!?/p>
喬慧問:“如果連省城都治不好呢?”
我說:“那就送到北京去,我不相信連北京都治不好。我老爹說,光靠劉陰陽的草藥和法術(shù)是不行的,還得相信科學(xué),北京的大醫(yī)院一定能治得好你媽這種病。關(guān)鍵,是要有錢!”
喬慧的臉灰撲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那么喜歡看小畫書,有沒有看過‘挖山救母?”
我連忙搖頭,說沒有,沒看過。接著又喃喃地問:“‘挖山救母?什么是‘挖山救母?”
桂發(fā)在一旁接道:“他是問你有沒有看過《寶蓮燈》?!?/p>
我依然一臉茫然地搖頭,喬慧有些失望地回過臉去,先瞧了瞧油黑大洞那黑森森的洞口,然后又默默地看著牛鼻潭里的漩渦,不知在想什么。
六
我們在牛鼻潭邊站了兩三分鐘,才循著石級小路往油黑大洞爬去。越走近它,它越像一張老虎嘴,洞口有五六丈寬,七八丈高,那一排排或倒掛或豎立的怪石,就像老虎尖利的牙齒,先是讓人生畏,繼而讓人膽寒。
好在“虎牙”被“敲”斷了兩塊,河水從左邊“斷牙”處流了出來,幾十米之后便跌下懸崖,注入牛鼻潭內(nèi);右邊“斷齒”處形成一個兩米多寬的“大門”,我們邁過尺把高的“門檻”,正式進入第一個洞廳。
這個洞廳深六七十米,寬二三十米,地面由細細的沙子鋪成,非常平坦,一條三四米寬的河水,從洞廳深處沿著巖壁“叮叮咚咚”地流了出來。
瀑布聲弱了下去,但人聲卻非常嘈雜。河水對面的巖壁下,搭有七八個帳篷,挖了三四個灶火,鍋碗盆瓢一應(yīng)俱全。
在帳篷與帳篷之間,擺有五六張桌子,有人正圍著桌子打牌。另外,還有十幾個人,正圍著一塊大石頭鬼喊馬叫。
我問桂發(fā):“他們在干嘛?”
桂發(fā)說:“他們在抓老母色?!?/p>
我不知道什么叫老母色,但看架勢,也知道這洞里住得有人。桂發(fā)補充說:“這里是個賭場,賭場你曉得不?就是賭錢的地方,這些人全都是賭鬼!”
桂發(fā)說完,我就懂了,于是心里充滿好奇,想走近看看老母色長的啥樣。我剛移動腳步,一聲斷喝就從身后傳來:“站?。?個小私兒,你們想要干啥?!”
那聲斷喝就像打雷一樣,把我們嚇得跳了起來。我們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只見一個30多歲的毛包胡,正提著一把大砍刀,鼓著一雙豹子眼望著我們,眼里的兇光仿佛可以射穿油黑大洞的洞壁。
看著對方兇神惡煞的模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壞事了,要是被他砍一刀,小命就沒了。那個毛包胡蠻杵杵的又高又壯,穿著背心短褲,全身都是毛,比我家那頭黑牯牛還板扎。
見我們不說話,毛包胡又揮著明晃晃的刀子吼:“小狗日的些,哪么時候摸上來的老子都沒發(fā)現(xiàn)。你們是不是來找死?是誰叫你們來的?沒事就跟老子滾!”
我一邊顫抖著,一邊在心里想:完了,寶尋不成了,原來這個洞是有人駐守的。
喬慧也跟我一樣,被嚇得小臉白白的,全身不由自主地篩糠,想說話又不敢說。只有桂發(fā)是個白膽人,拉了拉背籮背系,把玩著手里的小彎刀,一臉鎮(zhèn)靜地說:“高叔叔,我們是來游泳的,想進洞里去瞧瞧。你看,我們都背著圈圈呢!”
是的,我們的小背籮和水箱上都套得有救生圈,我的是黃色的,喬慧的是綠色的,桂發(fā)的是紅色的,看樣子還真像是來游泳的。
毛包胡聽桂發(fā)說完,臉色立馬就和緩下來,問:“你怎么認識我?你們是哪個寨子的?”
“我在陽長街上看過您表演氣功,您演得真好,大汽車從肚皮上開過去都沒事,我們寨子上人人都稱贊您是武林高手?!蔽覐奈聪脒^,桂發(fā)這狗家伙,讀書不咋樣,嘴皮卻很會翻。桂發(fā)停頓了一下,用嘴向我努努,接著說:“我們是米落仲喬家寨的,喬明峰就是他老爹。高叔叔,喬家寨您曉得不?”
桂發(fā)說完,毛包胡就把目光轉(zhuǎn)向我,臉上的戾氣一掃而光,微笑著用非常溫和的語氣說:“哦,原來你們是喬家寨來的?曉得,曉得,我和喬明峰是好朋友。小朋友,你老爹在家沒?”
見他露出笑容,并且認識我父親,我心里的害怕和緊張隨即退去一大半,于是回答:“他在坡上挖洋芋?!?/p>
毛包胡哈哈一笑,笑聲非常響亮,笑完又說:“你老爹跟我對頭得很嘞,是一個錢的弟兄。哎,他拿起那么多好的單位不去,偏偏要留在村里當(dāng)民辦老師。聽說在部隊,師長直接點名叫他去師部當(dāng)官他都不干,一心只想回來教書?!?/p>
我無言以對,舌頭硬邦邦的不知要如何表達。還是桂發(fā)嘴皮滑溜,連忙接了過去:“他老爹說了,遇見高老三叔叔,就代我問聲好,沒想到還真遇見您了。叔叔您好!”
毛包胡更加高興了,又是哈哈一笑,把那張毛胡叮當(dāng)?shù)拇竽樞Τ梢欢溟_得正旺的映山紅,說:“你們回去也幫我向他問聲好,但千萬不要說是在這里遇見我?!?
我想,我們又不是傻瓜,當(dāng)然不會說了,大人們經(jīng)常揪起耳朵五次三番地扎咐,千萬不要去牛鼻潭洗澡,那里淹死了很多人,水性再好也會被漩渦卷進去;也千萬不要去黝黑大洞游玩,里面不光有毒蛇、毒蝎,還有龍王、水魈和狐精、野狗,撞著小命就沒了。
桂發(fā)說:“曉得,曉得,我們就說是在陽長街上遇到您的。”
高老三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左手把刀子甩到肩膀上扛著,右手一揮,說:“好的好的,就這樣說。你們趕緊去玩吧,注意安全?!?/p>
我們連忙轉(zhuǎn)身朝洞里走去,不料才走出五六步,高老三又突然高聲叫道:“站住!”
我們只得停住腳步,再次轉(zhuǎn)過身來。高老三只走了兩步,就到我們面前了,從褲兜里摸出一只鐵哨,遞給我說:“聽說油黑大洞洞里套洞,72洞洞洞相連,由于生意很忙,來了20多天,我還沒得閑進去過,不知里邊是啥情況,你把這個哨子帶著,遇到危險就吹幾聲,我聽到會來救你?!?/p>
我滿懷感激地望著他,伸手接過哨子,舌頭居然軟了起來,冒出一句弱弱的“謝謝高叔叔?!?/p>
高老三又是哈哈一笑,說:“你應(yīng)該叫小喬俊是吧?你老爹說你性格孤僻得很,陰師馬垮地從來不興叫人,也不喜歡說話。這樣要球不得,交不了朋友。你應(yīng)該學(xué)你老爹,愛說愛笑,豪放大方,走到哪方都有朋友?!?/p>
我知道他說得有理,但我天生就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即使是熟人,也不喜歡說,除非,不得不說。
我正窘迫間,桂發(fā)又接過去說:“有人說這個孩子不正常,我看正常球得很。其實他不喜歡說話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是——”
“哎——咳——”見那家伙口無遮攔,我連忙打了個干咳,把他的下半句話硬生生地打斷,然后塞回肚里去。我背著小背籮對著高老三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極其真誠的語氣說:“謝謝叔叔,有空歡迎您到我家去耍!”
其實高老三我也聽說過,知道他是陽長街上的,到少林寺學(xué)過武,方圓百里無人敢跟他伸手,跟我父親算是朋友,曾經(jīng)開過武術(shù)團,到處表演氣功和武術(shù),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高老三開心地大笑起來,摸著我的腦袋說:“你還是很乖的嘛,去吧去吧,注意安全?!?/p>
好不容易才擺脫糾纏,我們趕緊邁開步伐,沿著河水朝洞里走去。
不知為何,在洞里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外面要走五六分鐘的路程,洞里兩三分鐘就走完了。走完第一個洞廳,就來到了第二洞的洞門口。洞口只有三四米高、五六米寬,河水把洞道都占滿了,里面朦朦朧朧不知有多深。
我們沒有猶豫,脫掉草鞋,踏進水里繼續(xù)往前走,“撲通撲通”的踩水聲聽起來很有音樂感。我們心里沒有害怕,有的只是期待和興奮,仿佛竹林和金子就在眼前晃蕩。
七
那條洞道不是很長,大約走了兩三百米,前方就出現(xiàn)蒙蒙亮光。我們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加快腳步往前走。那條河雖然寬闊,但卻不深,只打齊我們的小腿肚。水流不急不緩,河床上的砂石,細細的,軟軟的,踩上去就像白家土的草甸一樣,舒服極了。
前方越來越亮,再走幾分鐘,就來到第二個洞廳里。這個洞廳比第一個洞廳還要大,又高又深。奇特的是,洞廳左上方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穿洞,穿洞上面露出一片藍藍的天,一朵白云正悠悠地飄過。
穿洞里射進來的陽光,把洞廳里照得非常明亮,到處都是白色的鐘乳石。那些鐘乳石,有像竹筍的,有像寶塔的,有像老人的,有像美女的,還有的像各種各樣的動物,或順生,或倒掛,或靜立,或奔跑,真是形態(tài)各異、姿勢萬千。第二個洞廳不像第一個洞廳那么平整,里面奇峰羅列,怪石嶙峋,奇峰怪石之間,還修筑有掩體工事,似乎在很多年前,這里曾發(fā)生過摩擦和戰(zhàn)斗。
突然,桂發(fā)用彎刀指著洞頂叫喊:“你們快看,那里吊著一把槍!”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幾十米高的洞頂還真掛著一支黑色的步槍。由于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不知那是真槍還是槍狀巖石。
之前,我們只聽說油黑大洞很陰森,很恐怖,沒想到它竟然如此美麗??粗e落有致、琳瑯滿目的鐘乳石,我們發(fā)出陣陣吶喊和歡呼,心想如果把它們都弄出去,肯定能賣大價錢!
但我們不想打這些鐘乳石的主意,再說也沒能力打這個主意,讓我們真正動心的,只有竹葉和金子。
我們一邊左顧右盼地欣賞美景,一邊腳步不停地朝前走去。我們要在天黑之前找到金子,然后返回白家土把牛羊趕回家。
風(fēng)景越美,時間越短,不知不覺,眼前漸漸暗淡下來,氣溫也驟然變冷。洞廳變窄了,洞頂變低了,漸漸形成洞道。洞道里吹出的風(fēng)尖修修的,扎在身上冷生生地疼。
果然,油黑大洞在展示過她令人炫目的美麗之后,就開始露出陰森、兇險和猙獰的本來面目。我們打著電筒,踩著河水,繼續(xù)往深處走去,仿佛每走一步,氣溫就會下降一分,風(fēng)力也加大了一成。我們心里的恐懼慢慢地瘋長,漸漸替代了先前的期待和興奮。
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想要見到竹林,拿到金子,根本就不可能。其實未來之前我也想過,如果油黑大洞真有金子,還能等到我們來拿嗎?一百多年了,不被人拿光才怪??墒?,好奇和僥幸心理依然占據(jù)上風(fēng),促使我們的尋寶愿望日益強烈,最后終于做好準備,進洞來了。
走著走著,走在最前面的桂發(fā)不敢再往前走了,轉(zhuǎn)過身說:“算球,里面確實怕人得很,我們轉(zhuǎn)回去球。”
我也想打退堂鼓了,剛要附和,一直不說話的喬慧卻說:“里面越兇險,越能證明老人們說的是真的,一定有金子,有寶藏?!?/p>
桂發(fā)說:“真的越走越怕人,我不想要金子,不想尋寶了,我們回去吧!”
喬慧說:“我聽你爺爺說,只要找到油黑大洞里的金子,就能把你老爹從牢里放出來。你難道不想救他嗎?”
桂發(fā)愣愣地站著,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爺爺說他不是個好人,放出來肯定還會惹禍,還是關(guān)起來好?!?/p>
剛才忘了交代,桂發(fā)跟喬慧是一命的,同樣比我大一歲。桂發(fā)的老爹是個“操社會”的搶劫犯,5年前被判了無期徒刑;大前年,也就是他老爹被判刑的第二年,他老媽突然得病死了。于是,缺少管束的他不但讀書毫無上進,而且膽子越來越大,性子越來越野。
喬慧不再理他,而是問我:“喬俊,你呢?”
在同齡的孩子中,只有喬慧在叫我名字時,不在前面加“小”字,這讓我對他有著一種超乎小伙伴的尊敬,于是說:“你去,我就去?!?/p>
喬慧以斬釘切鐵的口氣說:“那就好,我們繼續(xù)走,桂發(fā)先回去!”
喬慧說完,就抬腳往前走。桂發(fā)不服氣地說:“要走也是我走最前面,要死也是我先死。村里人們都說,我們是桃園三結(jié)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我糾正道:“我老爹說,我們是3個火槍手,應(yīng)該一起沖鋒陷陣?!?/p>
喬慧接過去說:“可惜我們沒有槍,要是有槍就好了,就不會這么害怕了。”
桂發(fā)依舊提著彎刀走在最前邊,邊走邊說:“是的,槍是壓邪氣的,只要手里有槍,妖魔鬼怪都會繞著走。哎,聽說我老爹是有一支手槍的,可惜被公安收走了。”
我是走在最后面的一個,不提妖魔鬼怪還好,一提起妖魔鬼怪,心里的恐懼突然就加劇了,背心涼涼的,仿佛真的有妖怪和鬼魂在洞里游蕩,在身后游走。
我真想倒回去算了,但他們兩個都在前面開路,我也只好穩(wěn)起膽子跟著。
桂發(fā)問:“寨上的小孩那么多,為啥就我們3個玩得最好,天天扭在一起?”
喬慧答:“因為我們仨命苦?!?/p>
桂發(fā)說:“算是被你說對了。你看看,我爹是個勞改犯,老媽又死了,我等于就是個無爹無媽的小寡崽;你爹呢,是個酒精中毒的報廢品,整天搖活把戲的端著個酒杯子,連路都走不穩(wěn),媽媽又是個瘋子;小喬俊雖然好小點,但是,但是——”
桂發(fā)說不下去了,因為這是我最忌諱的話題。但此刻,我已經(jīng)沒有忌諱的心思了,見桂發(fā)不敢說下去,就自己接著說:“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個苦孩子,表面上有著一個溫暖的家庭,實際上心里苦悶得很。在村里,人們都很敬重我老爹,也把這種敬重轉(zhuǎn)移到我們家人身上來,可是,我卻從未感受到人們對我弟弟的那種尊敬和呵護。因為,大家都曉得我不是親生的,大家都曉得我只是一個抱養(yǎng)兒,不配享受他們的尊敬和愛護?!?/p>
桂發(fā)說:“因為我老爹是勞改犯,在別人的眼里,我就是個小勞改犯,于是大家都故意疏遠我,躲著我,不讓他們的小孩靠近我,只要看見我,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口水。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倆把我當(dāng)朋友?!?/p>
很少說話的喬慧也有些激動地說:“因為我媽是個真瘋子,我爹是個酒瘋子,人們也覺得我是個小瘋子,就算現(xiàn)在不瘋,將來也一定會瘋,于是大人們對我指指點點,小孩們離我遠遠的,也只有你們倆把我當(dāng)朋友?!?/p>
聽他兩個說得如此真誠,我心里不由一熱,有點想哭的感覺。桂發(fā)突然問我:“喬俊,如果晚上回不去,你老爹會來找你嗎?”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時省略了那個“小”字。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個叫我名字時不加“小”字的人。我心里一激動,眼淚就奪眶而出。在村里,凡是名字中帶“小”字,就是歧視,就是蔑稱,就是“長不大”或“小人物”的意思?,F(xiàn)在,終于有兩個人,將我當(dāng)成是與他們平起平坐的“人物”了,我能不感動么?
于是我哽咽著回答:“肯定不會,上次我在窩棚里睡了一晚,他都沒有去找我?!?/p>
喬慧說:“我即使死在這里,也不會有人來找的,因為我媽是瘋子,連我是誰都不認識;我老爹呢,每天只曉得昏昏踔踔地喝燒酒,其余球事不管?!?/p>
我說:“我們也不稀罕他們來找,我們要早點找到金子回去,免得把牛弄丟了。丟了牛,我們都不要活了,在他們心目中,我們是沒那些牲口值錢的?!?/p>
見我如此說,他倆又加快了腳步。
八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寬,又現(xiàn)出一個洞廳。只是這個洞廳比較小,和外面的幾個洞廳相較,顯得相當(dāng)逼仄。兩股冷風(fēng)和河水,一左一右地從兩個二洞里噴涌而出。
我們來到洞底,仔細地研究起那兩個二洞來。兩個二洞都離“地面”一米多高,直徑大約一米左右,相隔十五六米。由此可以斷定,油黑大洞里的水并非一股。
那兩個出水的二洞,不但很小,而且水流很急,風(fēng)又大又冷,任何人都無法鉆進去。我們也想起來了,進入第4洞,還要爬一道幾十丈高的峭壁,我們準備了那么長的繩子,就是為了攀爬這道峭壁的。
出發(fā)之前,我們一共準備了3根電筒(一人一根)、5對電池、10顆電珠,為了節(jié)約用電,我們只用桂發(fā)手里的那根電筒。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桂發(fā)“哇”地一聲怪叫,向后連退了五六步,把我和喬慧撞了一仰天,屁股墩重重地坐在砂石上,砸得又痛又麻。
我心里埋怨,這小狗日的是不是瘋了?平時膽子那么大,現(xiàn)在大驚小怪地搞啥子球名堂?我一邊在心里罵著,一邊想掙扎著爬起身來。掙了兩下沒掙起來,我便用雙手往地上一抓一撐,順手把兩件東西提了起來,湊近臉一看,也被嚇得大叫起來!
原來我左手抓起來的是一個腦瓜骨,右手抓起來的是一根小腿骨。身背噴箱的喬慧也爬起來了,回頭看了我一眼,也跟著驚恐地睜大眼睛,張開嘴巴大叫。
桂發(fā)用電筒一掃,地上東一堆,西一堆,全是死人骨頭;四周的洞壁下面,也排列著一堆堆白骨,一個個骷髏露出猙獰的面目,黑咕隆咚的窟窿里,仿佛充滿了恐怖與絕望的眼神。我閉著眼睛不敢再看,全身冷汗?jié)裢?,血液幾乎凝結(jié),心也差點從嘴里跳了出來,抖抖索索地說:“桂發(fā),我——我們回去吧,那些金子——要球不得。”
桂發(fā)說:“你怕了?我才不怕呢!不來已經(jīng)來了,就不要退回去了,我老爹還在監(jiān)牢里受苦受難,我一定要去救他,我一定要去救他!”
說到最后,桂發(fā)幾乎是在狂喊了。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和喊聲里,同樣有著難以掩飾的恐懼。但即使心里充滿恐懼,他的態(tài)度依然是堅決的,甚至是決絕的。
我問站在旁邊同樣抖抖索索的喬慧:“喬慧,你,還要繼續(xù)去找金子嗎?”
喬慧嘆了口氣,說:“這些人肯定是為了找金子才死在這里的,今天就算是死,我也要往前走。你知道的,找不到金子我媽媽就沒得救,救不了媽媽我活起也沒意思。喬俊,如果你不想往前走,你就回去吧,你陪著我們死劃不來?!?
見他同樣說得如此決絕,讓我覺得跟他倆比起來,我是那樣的絕情,那樣的卑下,那樣的渺小,那樣的不得意思。于是在羞愧之余,我也把腰桿一挺,說:“誰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敢走我就敢走!”
桂發(fā)說:“好!今天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第7洞,拿到金子再回來。”
我們的3雙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桂發(fā)強調(diào):“我們是桃園三結(jié)義。”
我再次糾正:“我們是3個火槍手?!?/p>
喬慧沉默不語。他從來不會和我倆爭辯,也不會和我倆抬杠。
我們繞著洞壁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簸箕般大小的洞口。那個洞口離洞底沒有傳說中的幾十丈高,但十幾丈還是有的,幾乎快要抵著洞頂了。洞口下面,是一堆老大的白骨,七八個骷髏上突然閃耀著綠瑩瑩的火光。轉(zhuǎn)眼間,滿洞螢火飄忽,猶如繁星點點,既恐怖,又壯觀。
我說,那就是傳說中的鬼火。桂發(fā)冷笑一聲,說那不是鬼火,是磷火,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真有的話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
我想也是,如果真有鬼的話,我們已經(jīng)闖進鬼域,他們也該出來了。
排除了鬼魂的存在,我的膽子更壯了些,跟著他倆仔細看了看洞壁,巖石上居然有著人工打鑿的痕跡,每隔兩三尺,就會發(fā)現(xiàn)一枚浸過油的竹釘。
桂發(fā)曾跟爺爺學(xué)過攀巖,手腳相當(dāng)靈便。我們將電筒綁在他頭上,他把彎刀掛在腰上,就開始攀巖了。他像一只背著背籮的猿猴,非常敏捷地爬了上去,很快就爬到第4洞的洞口了。
桂發(fā)站在高高的洞口上,放下繩索,晃了幾晃,示意我們可以上了。
我們仨,喬慧永遠排在中間,于是他背著裝滿煙油的噴箱先上。不大會兒,喬慧也非常順利地拉著繩索爬了上去。這下輪到我了。我從未學(xué)過攀巖,心里有點發(fā)虛,但還是踩著白骨,把繩子纏在腰上綁緊,然后雙手抓住繩索,在桂發(fā)和喬慧的牽引下,順著石壁慢慢地向上爬去。
在下面看的時候,覺得桂發(fā)像個猿猴,輕巧靈動;喬慧像只壁虎,雖然略顯笨重和遲緩,卻也爬得非常麻利。可是一輪到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心里害怕不說,只爬了兩三丈高,手腳就開始發(fā)酸,全身“得得得”地發(fā)抖。
桂發(fā)和喬慧也看出來了,我根本就不是攀巖的料,于是為我加油:
“喬俊,加油!”
“抓緊繩子,踩穩(wěn)巖石,放松心情,只管往上爬?!?/p>
“沒事的,你不要怕,感覺累了就踩著巖縫和竹釘休息一下,來幾個深呼吸,然后再接著爬。”
我照他倆說的,緊緊抓住繩子,貼著巖壁,一只腳踩著巖縫,一只腳踩著竹釘,來了幾個深呼吸,感覺輕松多了,然后再接著向上爬。
抬頭看看,已經(jīng)快接近洞頂了,突然繩子一松,我擦著巖壁下墜了五六米,心里一驚,差點魂飛天外。此刻我已經(jīng)明白了,下面的那堆白骨就是這樣形成的。
“不好了,老蛇出來了!喬慧,趕緊噴!噴死他們!”桂發(fā)一邊大喊大叫,一邊緊緊地拽住繩索。
我又爬了兩三米,喬慧卻在上面喊叫起來:“老蛇太多了,你們趕緊來幫忙!”
繩索又一松,我又向下滑了六七米,懸在半空中,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了。桂發(fā)喊道:“老蛇多得很,我要打老蛇去了,你自己拉著繩子上來吧?!?/p>
桂發(fā)說完,就去幫喬慧了。飄忽的磷火不知何時熄滅了,洞里一片漆黑。
這下只能靠自己了,是生是死,都只能靠我自己了。我先是后悔跟著他們來找金子,不過想想也沒什么好后悔的,于是振作精神,調(diào)整姿勢,緊緊地拽住繩索,雙腳于黑暗中在巖壁上胡亂摸索,找到巖縫或竹釘后,就奮力地向上爬去。
一米,兩米,我在心里默默地估算著離洞口的距離。大概過了七八分鐘,終于慢慢接近洞口了。一口腥風(fēng)迎面撲來,突然繩子又一松,我像樹葉一樣向下飄去。我大腦先是一片空白,隨即醒過神來,大喊救命。
繩子悠地一緊,我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接著停止下墜。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抓住繩子,趕緊上來?!?/p>
爬上洞口,我才朦朦朧朧地看見一個灰色的身影轉(zhuǎn)身離去。我想喊,但卻喊不出口。我呆呆地站立著,看著那個灰色身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雙膝跪下,朝他消失的方向磕了3個響頭,然后站起身來,聽見桂發(fā)和喬慧在前面的洞廳里大呼小喝,似乎正與蛇群展開生死決戰(zhàn)。
我趕緊拿出電筒,綁在頭上,再從背籮里掏出裝滿煙油的噴霧器,向著前方奔去。
這個洞廳只有十多米寬、七八米高,彌漫著濃烈的蛇腥和煙油氣味,滿地都是死人骨頭和老蛇尸體。奔跑之前我掃了腳下一眼,原來桂發(fā)只是將繩子套在一塊巖石上,還沒拴牢就跑去增援喬慧了,繩子承受不住壓力,就漸漸脫了出來。
我來不及多想,急匆匆地踏著滿地枯骨和蛇尸往前奔去,十多米后進入下一個洞道。洞道里沒有死人骨頭,有的只是老蛇,蛇們被煙油一噴,全都軟綿綿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經(jīng)歷過兩次生死大戰(zhàn),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了,只管跳過蛇身,喊著桂發(fā)和喬慧的名字往前沖去。這個洞道不到兩米寬,也不到兩米高,等我追上他倆時,已經(jīng)進入下一個洞廳了。
這已經(jīng)是第5個洞廳了吧,我想。這個洞廳里同樣陰森恐怖,電筒一照,七八丈高的洞頂上像曬掛面一樣倒懸著數(shù)不清的老蛇。
我們陷入了汪洋大海般的蛇陣之中,這是所有的傳說中都不曾有過的事情。如果洞頂上掛著的老蛇一齊飆下來,我們就必死無疑,因為我們沒有那么多煙油去對付他們,也無法防范來自“空中”的打擊。
桂發(fā)招呼我們靠攏,把背籮里的半膠桶煙油加進快要用空了的噴霧器里,說:“把全身都噴上煙油,免得老蛇咬我們?!?/p>
我大徹大悟。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認,這個讀書成績不太好的勞改犯的兒子,其實聰明絕頂,他的智商不知要高過我和喬慧多少倍。
我們相互噴灑煙油,濃烈的、辛辣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把我們嗆得趴在地上不停地嘔,嘔得翻腸倒肚、眼冒金星,但什么也沒吐出來。好半天才稍稍適應(yīng)過來,抬頭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老蛇依然一動不動地掛在洞頂上。
我們慢慢地開始移動腳步,我們有著明確的分工:一人關(guān)注頭頂,一人關(guān)注前方,一人負責(zé)斷后。走了二三十米也沒見到任何動靜,負責(zé)關(guān)注洞頂?shù)膯袒鄄耪f:“洞頂上掛著的不是老蛇,而是石頭,長得跟老蛇一樣的石頭?!?/p>
我和桂發(fā)仔細一看,還真不是蛇。用心想想,老蛇根本不可能爬那么高,更不可能那樣懸扎地玩倒掛,于是都“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桂發(fā)說:“你們說怪不怪?好多老蛇都沒碰著煙油就死了。還有,至少有一半多的老蛇從一個很小的二洞里逃走了,那個二洞一定是通往火燒山的,不然這么多老蛇從哪里來?”
桂發(fā)說完,我們想想也是,于是對他更加佩服起來。
繼續(xù)走了百把米,才把這個洞廳走完,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條兩米多寬、三四米高的洞道。
穿過毒蝎陣,然后再渡過一條陰河,就可以拿到金子了。我們被即將到來的勝利鼓舞著,莫說前方只有蝎子,就算是火海刀山,也決心要去闖一闖。
九
我們早已做好思想準備,可惜所有的戒備和擔(dān)心都是多余,這條洞道不但越走越狹窄,而且越走越平坦,里面出奇地干燥,莫說蝎子,連蜘蛛也沒碰到一個。
最后,洞道縮得只有兩尺來寬,三四尺高,只夠我們彎著腰桿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桂發(fā)問:“你們餓不餓?”
喬慧說:“有點餓?!?/p>
我肚子里“嘰嘰咕咕”地叫了幾聲,腸子也跟著扭動了幾下,還真餓了,但卻不愿說話。
桂發(fā)說:“我也餓了,可惜我們只顧準備工具,忘記準備食物了,早知道帶點餅干多好。”
喬慧說:“不要說餅干,就是帶幾個干巴洋芋也行?!?/p>
桂發(fā)說:“我們不能后退,只能前進,即使餓死在洞里,也要把金子找到。我實話跟你們說吧,我來找金子的目的,就是為了救我老爹。我爺爺、奶奶天天都在哭,說要是有錢去送,我老爹就一定能夠減刑回家,出來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還說,我老爹在監(jiān)牢里是要干活的,不是挖煤就是采石,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只有二兩包谷面、一瓢老瓜湯。如果找到金子,我就可以給他寄錢,讓他拿去送給管他的人,求他們給他安排輕松的活干,再每天給他弄點吃的;如果找到金子,我也懶得去找那些當(dāng)官的了,干脆直接請幾個武林高手,把他從牢里救出來?!?/p>
說到最后,桂發(fā)喉頭一硬,居然哽咽起來。這個家伙,平時咋咋呼呼的,膽子又大,性子又野,心腸又硬,從未有人見他掉過眼淚,大家都認為他跟他老爹一樣,都是吃沙子長大的,都是鐵石心腸的白膽人,原來,他也有脆弱的時候。
經(jīng)他如此煽情地一說,我和喬慧心里一酸,也跟著掉起眼淚來。
喬慧依舊保持沉默。他沒必要說,因為我們都知道,他跟著我們來尋寶,目的就是為了救他老媽,那個離家大半年后又挺著大肚子回來的瘋子。
在我面前,他們都沒有隱私可言,而我,卻一直苦苦地掩飾著心里的所謂隱私,生怕別人看出我是被收養(yǎng)的,然后歧視和欺侮我。其實,村里所有人都曉得我是抱養(yǎng)兒,只是他們誰也說不清我從哪里來,于是都懷疑我是個私生子,在議論我的時候,也連我老爹也一起議論。甚至有人還說,他不是不愿去公安局或檢察院上班,而是因為有私生子不敢去。
這些狗日的,真他媽扯淡!每次聽到這種議論,我恨不得殺了那些家伙??墒?,我只是一個小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即使有人故意當(dāng)面叫我“私兒”或“野種”,也只能把怨氣憋在心里,不敢跟他們氣粗。我常在心里發(fā)誓,等老子長大有錢了,再跟這些狗日的爛雜毛算賬!
此刻,見桂發(fā)把心窩里的話都掏出來了,我再藏著掖著,就不夠朋友了。我直著嗓子干咳了幾聲,拍拍胸脯穩(wěn)了穩(wěn)情緒,才對他倆說:“其實,我來找金子的主要目的,是想去云南找我媽媽。我爸爸是當(dāng)兵的,我兩歲那年,他就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我老爹說,我媽媽聽說我爸爸犧牲后精神失常,天天喊著要去云南找我爸爸,后來就失蹤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估計,她一定是去云南找我爸爸了,因為我爸爸是在云南當(dāng)?shù)谋?。我老爹聽說我媽媽失蹤后,就放棄提干,退伍回家,把我從奶奶手里接過來撫養(yǎng)。其實我真正的家,離這里還有五六十里。”
聽我說完,桂發(fā)激動地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呀,村里的那些人太可惡了,怎么能那樣亂說?回去老子要好好教訓(xùn)他們!”
我說:“忍吧,隨他們說去,不要管他們?!?/p>
桂發(fā)說:“不行!我出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他們,他們不光說你是私生子、抱養(yǎng)兒,有人還說你老爹是逃兵,他在村里做的那些好事,都是做給大家看的,都是心虛的表現(xiàn)!”
“放屁!那些狗日的是在放屁!我老爹是上過戰(zhàn)場的,還立了三等功!”
一直保持沉默的喬慧咳了一下,說:“我們還是趕緊去找金子吧,不然就餓得走不動路了?!?/p>
經(jīng)喬慧提醒,我和桂發(fā)才忿忿不平地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
這條洞道越走越暖和,最后固定下來,溫度剛好適宜,并且一直都保持簸箕那般大。我們弓著腰走啊,走啊,走得頭暈眼花,走得氣悶胸脹,走得腰酸背痛,走得兩腿發(fā)軟。
不知走了多久,電筒光又昏暗下來。我們重新?lián)Q上電池,繼續(xù)餓著肚子,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走。那一刻,我一種預(yù)感,估計我們都回不去了,不是累死就是餓死。
我不敢把這種預(yù)感告訴桂發(fā)和喬慧,因為死亡的恐懼已將我緊緊包圍,仿佛那個狹小的無限延伸的空間,就是從生到死的通道,一分一秒與一寸一厘,都布滿了死亡氣息。
其實他們也感覺到了,喬慧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感覺到?jīng)]有?我發(fā)覺我是在走向死亡?!?/p>
桂發(fā)同樣有氣無力地說:“死也要往前走,沉香還會挖山救母呢,我不能不去救我老爹。”
喬慧說:“我老媽雖然是個瘋子,但她畢竟是我媽,連我都不救她,誰還會救她?喬俊你回去吧,你親生父母雖然不在了,但還有你養(yǎng)父疼著你,護著你?!?/p>
我說:“你們別說了,上次我沒回家,在窩棚里過夜,他都沒有去找我。他看到牛已經(jīng)回家了,就不管我了。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爹媽還是親的好,親的割不斷,假的接不牢。人們都說我們是桃園三結(jié)義,不管是死是活,我們都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