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選修課

擬南芥

A君又來了，他跪倒在我面前說：“先生救我?！?/p>

對于他的舉動，我很是困惑，因為A君前不久才死里逃生。他乘坐的大客車翻下懸崖，連他在內(nèi)只有四名旅客幸存。不得不說，A君的命比蟑螂還硬。他的左手被鐵板切斷，醫(yī)生花了整整12個小時才把手接回去；他的心臟出了問題，死難者中剛好有匹配的。

我從未見過如此強(qiáng)運之人，真是讓人嫉妒！

我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怎么，你不是剛出院嗎？”

“是的，先生?！盇君咽了口口水，“但我現(xiàn)在遇到大麻煩了?！?/p>

“什么麻煩？”

“我的身體時常不聽使喚，我變得不像我自己，實不相瞞，我覺得我的身體要造反！”

我又舉起了茶杯：“好好睡一覺就好了，乖?！?/p>

“先生，我沒有騙你。自從我接受移植后一切都不對了，其他人都覺得我變了?！盇君正色道，“先生，我?guī)砹速Y料，據(jù)說器官也有記憶，外來的器官往往會影響人的思維情感。我怕我的這顆心臟會吞噬掉我，讓先前的主人借我的軀體活過來?！?/p>

我接過A君遞過來的資料，粗略地翻了翻。

一位教授宣稱，他的研究證明，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體主要器官移植患者會或多或少“繼承”器官捐贈者的性格和記憶。

（我可是一點都不信。）

美國破獲過一起謀殺案，案件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奇怪的在于破案的線索是與案件無關(guān)的小女孩提供的。一個小女孩接受了心臟移植手術(shù)，移植的心臟來自另一個女孩，她在幾天前被人謀殺了。小女孩在手術(shù)后性格發(fā)生了變化，還開始夢到自己被人殺害。女孩對兇手進(jìn)行了描述，警方根據(jù)她提供的線索找到了犯人。

當(dāng)然也有人在移植器官后獲得了一些原不屬于他們的東西，不僅僅是記憶，也有技能，比如有人獲得了他人演奏樂器和作曲的能力。

“A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覺得你的心臟是別人的，你怕心臟帶來記憶，然后本身的意志被消除。A君，你真是個脆弱的人?！?/p>

我把資料丟到一邊：“你知道‘缸中之腦這個概念嗎？單獨取出你的大腦，放進(jìn)盛有維持腦存活營養(yǎng)液的容器中，神經(jīng)末梢連接上計算機(jī)。計算機(jī)按程序向腦傳送信息，以營造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對于腦來說，它還待在你的身體內(nèi)。對人來說，你還能看見藍(lán)天白云，你還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身體。電影《黑客帝國》中就用到了這個理論?！?/p>

福爾摩斯有句話說，頭腦是我的一切，身體只是一個附件。

人的“靈魂”來自于大腦，思維、人格都出于大腦。說起你這個人，可以具體到你這顆大腦，這就是我的觀念。

“人的一切肢體行為、外部感受、所見所聞都是因為腦獲得了一個信號，然后處理了它們。無論你是在你的身體中，還是在缸中，這就說明無論身體如何，保有大腦的你還是你。所謂的身體不過是一套輸入輸出設(shè)備，給大腦信息，同時供養(yǎng)腦。單單腦就能讓你維持你的存在，也說明其他部位和你的人格、思維無關(guān)?！?/p>

A君道：“但是……”

“我知道有不同的觀點，有人認(rèn)為一個人的‘靈魂不能單看大腦，人是有機(jī)的整體，你的每個部分組成了你這個人。日本推理四大奇書之一《腦髓地獄》就涉及這個問題，書中有個奇妙的論點，有史以來最大最惡的犯罪者是誰，就是大腦。它只是身體的一部分，然而仗著自己有負(fù)責(zé)思考的能力，故撒謊讓醫(yī)學(xué)家、科學(xué)家們認(rèn)為大腦才是最重要的，使全人類成為大腦的奴隸。在另一本推理小說《魍魎之匣》中，反派想放棄身體只保留腦子到無拘無束的彼岸去，男主角就對他施加了一個‘詛咒擾亂他的心，男主角說的正是單單是活著的腦并不是人?！?/p>

如果按這個觀點來看，那么身體的某一部分擁有自主性會背叛大腦倒是有可能的。但它并無什么有力的理論支撐，反觀腦科學(xué)的發(fā)展，對于缸中之腦和腦功能的研究都得到了進(jìn)展。

“A君，你會有自己發(fā)生改變的想法，恐怕還是心理暗示和文化暗示的錯。在諸國文化之中，血液總是有著神秘的意義，代表這力量，因為在生產(chǎn)生活中，原始人發(fā)現(xiàn)受傷后大量出血往往會導(dǎo)致死亡，所以他們就理解為血液中蘊(yùn)含著生命和力量，而在后來又認(rèn)識到是心臟使血液流動的。比起無形的思維，心跳和脈搏更容易感受，于是就有了心是思考工具、心內(nèi)藏著靈魂的說法。我們現(xiàn)在高興都說開心，悲傷都說心痛，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你換心后自然感覺奇怪。再者，劫后余生的人往往覺得自己得了新生，要好好活，洗心革面。在這兩種下意識的想法下，你就發(fā)生了改變?！?/p>

“可……”

我特意提高了音量：“那么我問你一個問題，心臟無非是一個器官，它內(nèi)部根本沒有腦一樣相應(yīng)的構(gòu)造，它如何攜帶記憶和人格，難道靠肌肉嗎？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難道記憶就受損或者變成另一個人？再說你移植了心臟，這意味著你失去了自己的心臟，那你有失憶或者失去什么技能嗎，在這些方面，你有不同嗎？”

A君不說話，低著頭思考。

我訓(xùn)斥道：“別思考，思考是聰明人的武器，是愚蠢者的毒藥。你越是思考越是混亂，靠本能告訴我，你有不同嗎？”

“呃呃，我覺得沒有。”

“那不就可以了。”

“但是先生，我還有其他癥狀?！盇君怯怯地說，“萬一你搞錯了呢？我不是不信任先生，只是我真的有些不對勁。”突然，A君臉色大變，他的左手居然以奇怪的姿勢扭動起來，一會兒揪A君的耳朵，一會兒又打耳光。

正當(dāng)我覺得他瘋了的時候，A君又向我跑了過來，他的左手在我書桌上一頓狂掃。

“我的茶杯！書！鎮(zhèn)紙！A，你是瘋了嗎？”

“我不是故意的，這就是我所說的，身體造反了，左手時常做出一些我根本不想做的事?！?/p>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A君裝瘋賣傻作弄我，但我很快又想到他沒這個膽子。于是我就猜想他是不是發(fā)瘋了，可他意識清楚。

難道是強(qiáng)迫癥？強(qiáng)迫癥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如反復(fù)洗手、來回開關(guān)燈。強(qiáng)迫行為往往是為了減輕焦慮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動，患者明知是不合理的，但不得不做。

行為發(fā)自患者自己的思維或沖動，而不是外界強(qiáng)加的?；颊咄絼诘氐种疲髦煌?，但不做的話反而會更加焦慮、難受，從而使患者痛苦。但強(qiáng)迫癥還是可以抵抗一會兒的，形式上也更溫和。

但A君是完全被自己的左手吊打，他鼻子已經(jīng)出血，左手轉(zhuǎn)去拔頭發(fā)：“先生快救我……”

我找出一根繩子丟了過去：“把它綁起來?！?/p>

經(jīng)過一番搏斗，A君終于將他那不聽話的手綁在了柱子上，而我在書架上找資料。

“有了，就是這個?！蔽覛g呼一聲，“異手綜合征！”

異手癥，即異己手綜合癥，又被稱作奇愛博士綜合癥。該病是由于大腦的運動神經(jīng)受損造成的，通常在大腦手術(shù)、中風(fēng)或大腦感染之后，出現(xiàn)異己手綜合癥。

癥狀當(dāng)然就是A君那樣，一只手和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并且不聽人的指揮，經(jīng)常和正常的手唱反調(diào)。在某些病例中手會變得很暴躁，除了暴打主人，甚至還做出企圖殺死主人的事。想必是A君在車禍中傷了頭部，隨著時間病狀漸漸凸顯。

患者不能控制手的運動，也不清楚手將會做什么，感覺身體跟手沒有連接在一起，怪不得A君會覺得自己的手要造反。

不過不要緊，我隨手遞給A一枚硬幣，按書上所說，給這只異手一個可以把玩的東西，讓它分神就可以避免它對主人做一些有害的事情。

身體不可能一部分獲得自主意識然后造反，問題果然還是出自大腦上，所以說大腦才是魂的棲息地。對移植或者手術(shù)不要存在不必要的顧慮，無論如何，你始終是你，當(dāng)然在街上看到一個手和自己作對、嘴上還罵罵咧咧的人也不要驚慌，或許他正是稀有的異手癥患者。

半個月后，我接到了A君的電話。

“多謝先生替我解答，接受治療后我已經(jīng)好轉(zhuǎn)很多了，我買了水果準(zhǔn)備去看你?！?/p>

“你還敢坐公交車嗎？”

“哈哈哈，我搭的是出租車?！蓖蝗?，A君的聲音變得驚慌，“司機(jī)快、快踩剎車，大貨車來了！”隨后是尖銳的剎車聲和一聲相撞的巨響。

電話那頭徹底沒聲音了，看來A君又遭遇了車禍，可憐的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