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 血

短篇小說·鐘 欣 /著

本來只想擤鼻涕的，卻把鼻血擤了出來，紅紅的，像涂棺材用不完的油漆。黃俊不由得罵了一句，踹了一腳沖水摁鈕，走出廁所。

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太陽早已升起，照進(jìn)來，有些刺眼?？戳艘幌率謾C(jī)，七點(diǎn)十九分，鬧鐘還沒有響。他又躺回床上，剛躺下，就響了。是成龍的歌：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還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開始使用這首歌作為鬧鐘鈴聲了。那會兒，他報名了研究生考試，每天早晨，只要鬧鐘一響，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隨便洗漱一把，就往圖書館跑去，渾身充滿了斗志?，F(xiàn)在，聽到這個聲音，他反而感到厭煩了，舉起手機(jī)掐停鬧鐘，用被單把腦袋蒙住。但又怕睡著了，始終不敢再閉上眼睛，在被單里躲了一會兒，還是探出了腦袋，把被單掀過一邊，很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

稍微洗漱一下，他就扛自行車下樓了。每旬的三、六、九，是縣城的圩日。今天是十九日，從鄉(xiāng)下來的人們老早就在路邊搶占了攤位。尤其是賣菜的，擔(dān)子橫在道路中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連自行車都沒辦法騎過去。黃俊不停地摁車鈴，還是沒有用。他又罵了一句：“肏他媽的！”有個老頭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老頭兒戴著個草帽，臉色焦黑，有些面熟，好像經(jīng)常把簸箕擺在這個地方，和黃俊對視了一下，依然紋絲不動，對著天空大聲吆喝著：“辣椒，正宗的指天椒，一塊錢一兩！”黃俊剎了車，跨下來，從旁邊慢慢走過。

早餐是在政府辦樓下的小攤買的，三塊錢的粉餃。辦公室在三樓，走路上來，正好八點(diǎn)整。門是虛掩的，裂著一條小縫兒。燈卻還沒開，推開門，里頭一片黑暗，雙層的窗簾把窗戶重重遮擋。辦公室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煙味，撲面而來，很嗆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止步不前。和煙味一起撲來的，還有寒氣，很冷，讓人一下子起雞皮疙瘩。他往后退了一步，卻冷不防撞上了從背后走過來的楊老師。楊老師托著他的后背，問：“來了？”他回過頭，喊了一聲楊老師。楊老師走進(jìn)去開了燈。陳股長不由得嚇一跳，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他睡眼惺忪，被子已經(jīng)掉到了地上。他揉了揉眼睛，問幾點(diǎn)了。黃俊說：“八點(diǎn)了。”

陳股長從辦公室斜對面的小會議室洗漱回來，黃俊已經(jīng)吃完早餐，開著電腦繼續(xù)整理昨天晚上的錄音材料。是昨天下午的會議錄音。開會時，他坐在最后一排，縣長和其他部門領(lǐng)導(dǎo)的普通話說得磕磕絆絆，加上周圍有些嘈雜，錄音效果不是很理想，他昨晚整理到子夜一點(diǎn)，都還沒能完全整理成文字材料。陳股長和楊老師則不知道加班到什么時候。陳股長總是責(zé)備楊老師文章哪里哪里不合格。他也被嚇著了，一整個晚上都不敢說話，只顧戴著耳機(jī)聽錄音。從十一點(diǎn)鐘開始，他就一個勁地打哈欠了，眼睛也疼得難以睜開。直到子夜一點(diǎn)，陳股長才發(fā)話：“你先回去休息吧?！?/p>

陳股長還是沒有完全睡醒，懶洋洋地坐在辦公椅上，點(diǎn)燃一根煙，擺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滿臉都是疲憊，黑眼圈十分明顯。坐在他對面的楊老師臉色也有些暗淡，但是腰坐得很直，顯得十分認(rèn)真。把煙抽到一半，他問楊老師吃早餐沒有。楊老師突然把腰坐得更直，說：“你不問我還忘了?！标惞砷L罵了一句他媽的，然后把臉轉(zhuǎn)向黃俊，讓黃俊去幫他們打兩碗粉回來，老友粉。

上午九點(diǎn)，還有一個會要開。是一個合同的審議會議，一家公司要在城南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建廠，廠址初步選在縣道邊。黃俊買了兩份老友粉回來，已經(jīng)是八點(diǎn)半鐘了。陳股長又在責(zé)備楊老師：“你進(jìn)來也有一年了，別總拿自己當(dāng)新手！你說你這樣的文章叫我怎么拿給周主任看？”啪的一聲，把稿子扔向楊老師。是一份關(guān)于昨天的會議的新聞稿，楊老師昨天晚上就開始寫了。陳股長坐回去，又點(diǎn)燃一支煙，說：“多看看我以前的稿子，看看我是怎么寫的！你到底是211大學(xué)畢業(yè)的，還當(dāng)過兩三年的高中老師，總不至于要我手把手去教吧？！肏他媽的！”把煙叼到嘴上，猛地吸了一口，卻被嗆著了，一個勁地咳嗽，把淚水都咳了出來。楊老師垂著頭沒有回嘴，一張一張地拾起散落的稿子。

兩人把粉吃完，開會的時間也快到了。陳股長率先走出辦公室，楊老師和黃俊也拿著合同稿與筆記本以及錄音筆尾隨走了出去。會址也在三樓，是個可以坐下百余人的大會議室。財政局、國土局等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來齊了，各就各位，就差縣長沒有來。楊老師和黃俊依然是坐在最后一排，并且是最角落的地方。會議室還有些吵鬧，聊天的聊天，打電話的打電話，有兩個看起來和楊老師年齡差不多的青年男子還公然要挾一個剛?cè)肼毜男」媚铮f：“都是這樣的。我們剛進(jìn)來的時候，也請辦公室的人吃了一頓。你看什么時候方便，也意思意思一下？不用很講究的，一般的大排檔就可以了?！?/p>

小姑娘剛抬起頭想說話，縣長就走進(jìn)來了。他腆著個大肚子，西裝革履的，皮鞋跟額頭一樣光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不約而同地望向他，像向他行注目禮似的。他在最中間的位置坐下，一坐下，會議就開始了。

父親帶了些油和米來。油是自家的花生油，剛榨出來的；米則是今年的早稻，剛收割回來的。他下午五點(diǎn)左右就到了，獨(dú)自坐在門前等候。他好像很累的樣子，倚靠在門框上，用草帽蓋著臉，似乎想偷偷睡一覺。

黃俊沒有加班，但是很晚都沒有回來，在外面和同事一起吃飯。一個原來也是在縣政府辦當(dāng)秘書的人，后來調(diào)到了鄉(xiāng)鎮(zhèn)，如今已經(jīng)當(dāng)上副書記，來縣里辦事。事情辦完了，要請他們辦公室的人吃飯。黃俊不認(rèn)識他，原本不想去的，但是陳股長說：“難得張副書記瞧得起我們，是我們的榮幸啊，怎么能不去呢？”他就去了。

吃完飯回到家，已經(jīng)是將近九點(diǎn)了。喝了點(diǎn)酒，他的頭有些暈暈的，一時沒發(fā)現(xiàn)門前坐著個人。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一個黑影突然爬動了一下，踢到了他，冷不防把他嚇一跳，叫了一聲，鑰匙掉到了地上，與此同時本能地往后退好幾步，舉起近旁的掃把，做出自衛(wèi)的姿勢。父親慢慢站起來，喊了一聲黃俊。他又嚇了一跳，渾身都軟了，慢慢放下掃把，往前走了兩步，沖父親上下打量，好一會，才喊出一聲爸?！澳阍趺磥砹?？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事先打個電話給我？不是給你配了個手機(jī)嗎？”

父親說：“手機(jī)沒帶，怕丟了。”

他卻更加理直氣壯了，說：“怕丟？那手機(jī)值幾個錢？我原本晚上還要加班的，想吃完飯就直接回辦公室，說不定一晚上都不會回來?！备赣H沒有再說話，垂著頭，像個知錯的孩子。

父親還沒有吃飯，黃俊把他帶到了最近的小餐館，點(diǎn)了幾個小菜，還要了一瓶一斤裝的三花酒。父親好像餓壞了，只顧埋頭喝酒吃飯，一句話也不再說。黃俊沒吃多少，就放下碗筷，打了個電話給陳股長，說今晚怕是不能再去辦公室加班了。陳股長罵了一句他媽的，就把電話掛了。他心中有些忐忑，又給楊老師打了個電話。楊老師說：“沒什么要緊的，我?guī)湍愀惞砷L說說話，你跟你爸好好聊聊天吧?！备赣H抬起眉毛看了看他，想說什么，猶豫了一下，又沒有說，埋下頭去繼續(xù)吃。

黃俊沒有再吃，坐在一旁玩手機(jī)，把手機(jī)玩得叮咚作響。父親幾度抬起頭看他，幾度想開口說話，但都沒有說，直到黃俊放下手機(jī)，望向他和桌上的酒菜，他才終于說出話來，問：“在里面——做得怎么樣？”問話時，不看他的臉。

黃俊說：“能怎么樣？還不是那樣？沒日沒夜地加班，累得像條狗。”

他哦了一聲，抿了一口酒，又過了很久，才問：“在里面，認(rèn)識個把女孩子了嗎？”

黃俊瞪著他，顯得有些不耐煩，很干脆地說：“沒有，辦公室就三個人，三個都是和尚。”

他又哦了一聲，埋下頭，直到吃飽，都沒有再說話。

回到住所，已經(jīng)是十點(diǎn)多鐘了。父子倆先后簡單地洗了一下澡，就上床準(zhǔn)備睡覺。屋里只有一張床，他們只能睡在同一張床上。父親點(diǎn)了一根煙，咂巴咂巴地抽，像吃一樣。黃俊看了看他紅色的煙頭，和由煙頭照出的模糊的臉，也從枕邊摸過手機(jī)，登錄Q Q和微信，進(jìn)入Q 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翻看好友們的最新動態(tài)。

“你怎么還不睡？”是父親的聲音。

“睡不著?！秉S俊回答，沒有望向他，繼續(xù)劃手機(jī)屏幕。

“你每天晚上——都這樣嗎？”

黃俊沒有回答，放下手機(jī)，望向他，依舊只能看到他的煙頭，和由煙頭照出的模糊的臉。他想按亮燈，卻剛摸到開關(guān)，又把手縮回來。他聽見父親繼續(xù)說：“別想那么多，好好干下去。到目前為止，你是村里唯一一個能夠在縣政府工作的人?！?/p>

黃俊隨即打斷了他：“得了，別說了！”把手機(jī)扔到一邊，躺下去。

父親卻仍在繼續(xù)：“我今天來，其實(shí)是想跟你說一件事的?！?/p>

“什么事？”

“你堂弟——黃寅——在廣東——砍了人。”

“什么？！”黃俊從床上跳起來。

黃寅是一個星期前從廣東逃回家的。最初，他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說，逼問了兩天，才將事情交代出來。被他砍的是他的同事，也是舍友。他在廣州一家酒店當(dāng)保安，看上了酒店的一個女服務(wù)員。女服務(wù)員和他很聊得來，他就以為她看上了自己，在宿舍里跟所有人說她是自己的女朋友。他的舍友和這個女服務(wù)員是老鄉(xiāng)，都是湖南益陽人，平時喜歡說家鄉(xiāng)話，也經(jīng)常在酒店里追逐打鬧，不相信她就這么成了黃寅的女朋友，問他：“你和她拉過手嗎？”

黃寅說：“拉過?！?/p>

“那你知道她的手是涼的還是熱的？”

“廢話，當(dāng)然是熱的啦。”

“錯，是涼的?！?/p>

“放你媽的狗屁，你妹的手才是涼的?！?/p>

舍友卻不以為意，輕蔑地笑了笑，說：“好的女人，手都是涼的，你知道個卵！沒拉過就別亂說。我告訴你吧，她才是我的女朋友，我才拉過她的手。上個星期五，正好我跟她一起休息，我就約她去了北京路，一路上拉著她的手走到珠江邊，又從天字碼頭乘船去了中山大學(xué)。你知道中山大學(xué)嗎？那是我這輩子最向往的地方，我從小學(xué)就夢想能考進(jìn)去。在中山大學(xué)里面，我也一直拉著她的手，人們都以為我們是里面的學(xué)生。那是我第一次拉女孩子的手，她的手是冰涼冰涼的，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冰清玉潔。你知道冰清玉潔是什么意思嗎？你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猜你也不知道?！?/p>

黃寅頭皮都發(fā)癢了，咬著牙說：“你放屁！”

“你才放屁！她會看上你？跟我搶女人，再等十八輩子吧，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個卵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屎都沒你的份！”

黃寅的頭皮更癢了，又咬著牙喊道：“你他媽的說什么？有種再說一遍！”

“老子說，你他媽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連吃屎也不會有你的份！怎么？不服氣？不服氣就盡管放馬過來?！?/p>

黃寅抖了抖身子，操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就走過去。對方臨危不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斜著眼睛看著他笑。黃寅卻始終只是咬著牙瞪他，把他都瞪得不耐煩了。他說：“砍啊，有種你就砍啊，像條卵似的！”黃寅再瞪他最后一眼，就舉起刀捅了過去。他說，捅了五刀，對方倒下來了，地上全是血。

“死了沒有？”

“我怎么知道死沒死？！”

他的父親一個耳光扇過去，把他的嘴角扇出了血來。隨后，又舉起門角的扁擔(dān)，要繼續(xù)教訓(xùn)他，卻被他的母親攔住了。

“事情都這樣了，你打死他也沒有用！”

“我打死他，讓他去償命！”

卻依然被他的母親攔住了：“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p>

他的父親氣得臉都黑了，吼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這么護(hù)著他，難怪會做出這種事來！”去派出所報了案，民警當(dāng)即就趕來了。

對方流了很多血，內(nèi)臟也部分受損了，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生死未卜。父親對黃俊說：“你二嬸要我讓你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盡量減輕量刑?！?/p>

黃俊說：“讓我想辦法？讓我?guī)退朕k法？”聲音很大，嚇著了他。

父親不慌不忙地摁了一下打火機(jī)，又點(diǎn)燃了一根煙，說：“你在政府辦工作也有兩個多月了，應(yīng)該認(rèn)識一些人了吧？她給我塞了一萬塊錢?！?/p>

“什么？你說什么？你拿了她一萬塊錢？！”

父親沒有說話，繼續(xù)抽煙。

黃俊說：“你拿她錢做什么？我告訴你，她找錯人了。她應(yīng)該去找律師，我可沒那個本事。你趕緊把錢還給她，明天回家就還給她！”

父親這才說：“這點(diǎn)忙你都幫不了？”

黃俊說：“幫不了，沒那個能耐。”聲音沒有那么大了，但是語氣很生硬，“你把錢還給她，以后別動不動就收別人的錢！”

父親也沒有再說話，丟掉尚未抽完的煙，躺了下去。

翌晨，父親一大早就坐在床頭抽煙了，整個屋子烏煙瘴氣。黃俊是被他的煙味嗆醒的，咳咳咳地咳了幾下，就醒了。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連忙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天空藍(lán)得深不可測，望眼欲穿都望不到底端。

“你明知道我不喜歡聞煙味，還這么抽。在辦公室里天天聞，我都受夠了！”

父親抬起眉毛瞪著他，吸了最后一口，就把煙扔到地上。黃俊穿上衣服，要走下床開門出去。父親的聲音卻突然從背后傳來：“你到底愿不愿意幫？”黃俊一時還聽不明白，緩了一下神，才反應(yīng)過來，說：“不愿意，也幫不了?！?/p>

父親說：“連這點(diǎn)小事你都幫不了，你說你在里面是怎么混的？傳出去都丟人！你是村里唯一一個在縣里的人，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找你。你說你不把最開始的事情做好，不把自己的本事使出來給別人看看，別人會瞧得起你？你在里面干也是白干，也干不長久?！鄙らT一下比一下高。

黃俊把嗓門提得更高：“瞧不起就瞧不起，干不長久就干不長久。我還不想在里面干了呢，大不了今天就不去上班了！”連門也不去開了，走了回來。

父親跳起身沖過來，掄起腳一踹，恰好踹到他的大腿。他往后踉蹌了幾步，靠在門上。父親說：“就算她不給我錢，黃寅也是你堂弟。他從小跟你一起長大，現(xiàn)在你進(jìn)了政府工作，他有事求你，你反而說出這種話，你這么多年的書都是怎么念的？我告訴你，你不幫也得幫，不干也得繼續(xù)干下去，我可丟不起這人！”黃俊摸著腿，一動不動地靠在門上，瞪著他，快要流下淚來。

父親是黃俊去上班后離開的。黃俊中午回來，就不見人了，門也上了鎖，除了從家里帶來的那些東西，什么也沒有留下。黃俊想給家里打個電話，摸出手機(jī)，卻剛劃到家里的號碼，手機(jī)就先響了。打電話來的，是二嬸。他猶豫著，電話響了很久，才接。二嬸很客氣，對他噓寒問暖，好一陣才切入主題：“黃寅這孩子是調(diào)皮了一點(diǎn)，但他的本性其實(shí)并不壞……”他打斷了對方，說：“對不起二嬸，你還是去找律師吧。”說完就掛了，并關(guān)了機(jī)。

就要開年中經(jīng)濟(jì)報告會了，陳股長要黃俊校對縣長的講話稿。講話稿很長，三號字體的A 4紙，總共二十五頁。陳股長說：“最好給我逐字逐句地看，不然到時候縣長念了，發(fā)現(xiàn)有錯誤，后果你是知道的?！秉S俊一個上午下來，才總共看了兩遍。眼睛花了，頭也有些脹痛。兩遍看下來，除了第一次校對時發(fā)現(xiàn)文中的一個“地”字錯寫成“的”字，他什么錯誤都沒有再發(fā)現(xiàn)。陳股長說：“不可能只有這么一個簡單的錯誤，你再看幾遍。認(rèn)真點(diǎn)看，別看幾行就走神了！”他又繼續(xù)從頭看。

楊老師叼著煙，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字，好不容易打了一行，想了想，又刪掉繼續(xù)打。黃俊看了看他，想和他說些什么，周主任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楊老師很警醒，一聽到電話鈴聲，馬上把頭扭過來?？吹绞侵苤魅蔚奶柎a，舉起話筒，喊了一聲周主任，正襟危坐，然后說了一聲馬上過去，就放下電話。但他沒有過去，而是把臉轉(zhuǎn)向黃俊，對黃俊說：“你過去幫周主任倒一下水?！秉S俊望向他，二話不說，就走出了門，走到周主任的辦公室。

是空調(diào)的水滿了。辦公大樓的建筑使得這一排一至五樓的辦公室空調(diào)水不能往外排，只能用桶裝著。周主任的辦公室有位客人，是個中年男人，站在沙發(fā)前，雙手攥著拳頭，面對著周主任。周主任卻好像對他愛搭不理，正在埋頭寫著什么東西，筆在紙上沙沙響。他還不到四十歲，前額就已經(jīng)光禿一片了。他特意把四周的頭發(fā)留得很長，將它們梳到光禿的地方，以達(dá)到掩蓋的目的，卻由于光禿的面積太大，四周的頭發(fā)又過于稀疏，無法達(dá)到掩蓋的目的，這樣做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黃俊走進(jìn)去，喊了一聲周主任。周主任沒聽見似的，沒有應(yīng)他，也沒有抬起頭。倒是中年男人把頭回過來了，看到他，有些緊張，拳頭攥得更緊，身子抖了一下。黃俊愣了愣，從頭到腳大致打量了他一番。他穿著雙排扣西裝，白色襯衣，腳下還穿黑色皮鞋。只是沒打領(lǐng)帶，襯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皮鞋也有些臟了，沾上了黃泥土。黃俊看了看他，走到空調(diào)前，剛彎下腰準(zhǔn)備提桶，就聽到男人說：“我再相信你一次。如果下個星期沒拿到錢，你就試試看！”黃俊略微直起身回過頭想看看他，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走出辦公室。黃俊又看了看周主任。周主任頭也不抬，仍在埋頭寫著什么，沙沙沙的。

黃俊再次彎下腰提桶。水快要溢出來了，很沉。但他不敢表現(xiàn)出很難提的樣子，把桶提得很高，幾乎是直著身體走路的，并且故意走得很快，好讓人覺得他并沒有使出多少力氣。然而，還沒有走到門口，一邊的桶耳朵就突然咔的一聲，桶頓時往一邊傾斜，水也迅速傾了出來。傾出了一些，桶再次咔的一聲，裂成兩半。幾乎只是一瞬間，所有的水就都傾了出來。黃俊嚇了一跳，拎著提手，木然地站在原地。周主任也嚇了一跳，當(dāng)即從座位上站起來，吼道：“你是怎么辦事的？卵毛用都沒有！”

黃俊望向他，看到他滿臉的怒氣，渾身都發(fā)抖了。他扔下提手，連忙跑回辦公室拿拖把。他的褲腳和鞋子都濕了，一路是水。陳股長和楊老師看到他這副模樣，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拿著拖把跑了過來。水已經(jīng)幾乎蔓延到了整個辦公室，周主任把辦公桌下的插座拿了起來，彎著腰往桌子底下看，好像在尋找什么還應(yīng)該注意的東西。水漫到了他的腳邊。他穿的是一雙紅蜻蜓皮鞋，很黑，很亮，嚇得水都不敢往他這邊走了，轉(zhuǎn)了個小彎，往其他地方漫去。陳股長、楊老師和黃俊都不敢看他，彎著腰、埋著頭慌慌張張地拖地板。他們聽到他說：“什么叫辦事不力？這就叫辦事不力！你說留你們在這里有什么卵用？！”

三個大男人費(fèi)了老半天的工夫，才勉強(qiáng)把水拖干。周主任再也沒有心情坐在辦公桌前寫東西，浮躁得像只發(fā)春的貓，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邊走邊大聲叫罵。黃俊垂著腦袋站在他跟前，偶爾抬起睫毛偷看他一下。周主任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讓你到我這里來嗎？要不是你的大學(xué)老師馮教授向我極力推薦你，我才懶得鳥你。還以為你真是個人才呢！這些活我要一個女孩子干也比你強(qiáng)得多。女孩子我還可以賞心悅目，何樂而不為？馮教授也曾是我的老師，我是看了他的面子才讓你進(jìn)來，你卻這么令人失望。還想去考編制，現(xiàn)在沒編制都干成這樣，是人都不敢要你！回去給我好好檢討一下！”

回到辦公室，黃俊呆坐在辦公椅上，脖子漲得紅紅的，下巴不停地顫抖，整張臉灰暗如泥。陳股長沒有理睬他，對著電腦，自顧自地抽煙。楊老師也抽著煙，對著電腦，但是抽了一兩口，還是把臉轉(zhuǎn)過來望向了他，說：“沒事吧？誰都會犯些小錯誤的，別想那么多，啊?！毕駛€長者似的。黃俊也把臉轉(zhuǎn)過去望向他，想說什么，鼻子卻突然酸了，還沒來得及說出話，眼淚就先流了出來。

依然要校對縣長的講話稿，十一點(diǎn)之前要將定稿交付另外一個秘書股，讓他們打印成冊，分發(fā)給每一個與會人員。下午三點(diǎn)，會議就進(jìn)行了。昨天晚上，他頭有些脹痛，原本想不來了，但是陳股長說：“犯了這么大的錯誤，你要更加好好表現(xiàn)才行。再說，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你也要慢慢適應(yīng)，習(xí)慣就好了。我在這里干了這么多年，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辦公室里過的。”最后還是來了，和楊老師一同在小會議室里校對了兩遍。他們關(guān)緊門，一個大聲朗讀，一個仔細(xì)聽看。讀了兩遍，也聽看了兩遍，還是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黃俊說：“可以不看了嗎？都已經(jīng)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不會有錯的。”

楊老師卻說：“你還是再看一遍吧，萬一真的還有什么錯別字沒被發(fā)現(xiàn)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p>

黃俊沒有開電腦，拿過講話稿埋頭看。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逐字逐句地看了，而是一目一行。慢慢地，又變成了一目數(shù)行。怎么也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到后來就一目十行了。差不多看完時，電話突然響了，振動，在辦公桌上嗡嗡叫。他拿起來，望向屏幕。打電話來的，是父親。他看了看楊老師，又望向屏幕。備注只有一個字：爸。他遲遲沒有接，手機(jī)震得他手都發(fā)麻了。嗡嗡聲最終停止了。他把手機(jī)放回原處，要繼續(xù)校對，卻忘記了剛才看到了哪里。往回翻了一頁，感覺不對。又往回翻了一頁，感覺還是不對。他更加沒有心情看了，望向手機(jī)，好像期待它再次響起。但是，它再也沒有反應(yīng)。

陳股長來了，叼著煙，挎著包，西裝革履，一副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但是滿臉疲倦，仿佛還沒有完全睡醒。黃俊回過頭，喊了一聲陳股長。他沒有應(yīng)，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啪的一聲坐下，微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好像快要死了。黃俊沒有再看他，拿起手機(jī)，摁亮，翻看通話記錄。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從來不會一大清早就給他打電話來的。他和家人的通話，一般是在傍晚時分，相互寒暄吃飯沒有，最近怎么樣，好一會才進(jìn)入正題，并且每次說完事就會掛，每次通話都不會很久。從大學(xué)開始，就是這樣。但是每次看到家里的未接電話，他都會第一時間回過去。他盯著那串號碼，目不轉(zhuǎn)睛。這串?dāng)?shù)字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就像印刻在腦子里，無法擦去。他猶豫了一會，想回過去，剛要點(diǎn)，后面就傳來了周主任的聲音：

“楊堅冰你說你這是專門找抽還是怎么的，啊？弄個標(biāo)題都給我弄錯，細(xì)心一點(diǎn)會死嗎？”聲音很粗獷，從身后直貫雙耳，冷不防嚇?biāo)惶?，像丟燙手的山芋一樣，隨即把手機(jī)丟到桌上。

陳股長也嚇了一跳，以為被吼的人是自己，眼睛沒來得及睜開，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身子被辦公桌和椅子卡住了，他還沒能完全跳起，就又不得不坐下去。然而，椅子在他跳起時受力往后移了一下，他再往下坐時，只能坐到最前端的邊沿了。椅子受力不均衡，又往后移了一下。結(jié)果，他一屁股就滑倒在地，椅子也翻過來蓋住了他。周主任原本是沒有注意到他的，怒目一直瞪著楊老師。這會兒卻不由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怒目瞪得更圓，快要從眼眶跳出來了。黃俊聽到了他從身后吼道：“肏你娘的說句話都能把你嚇成這樣？真是廢物，趁早找塊豆腐碰死算了，在這里丟人！”

陳股長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站在一邊。周主任把責(zé)備的范圍進(jìn)一步擴(kuò)大，說：“白養(yǎng)你們這幫人了！你們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所有人都不說話，都垂著腦袋，或看自己的腳下，或看自己的辦公桌，好像只要一聲不吭，就能夠挨過去了。事情也果然是這樣的，周主任沒有再說話，只是再瞪他們一下，就將手中的稿子扔向楊老師。他或許是想扔到楊老師的辦公桌上的，但是稿子太輕了，掉在了楊老師的肩膀，又從楊老師的肩膀掉到地上。

中午，他們都沒有回去，打電話到內(nèi)招叫的快餐。黃俊將講話稿校對了最后一次，依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錯誤，再經(jīng)過楊老師的大致瀏覽，就把U盤交付給另外一個秘書股打印了。吃過午飯，他們已經(jīng)打印并裝訂好了。三臺打印機(jī)同時工作，噼里啪啦的，打出的稿子疊起來，有半個人高。他們把稿子搬到會堂。會堂在辦公大樓的北側(cè)，可以坐下幾百號人。整個中午的工作，就是把講話稿放到每一把椅子上，好在開會的時候，與會人員一到來就可以拿到資料。除了縣長的講話稿，還有各鄉(xiāng)鎮(zhèn)負(fù)責(zé)人的講話稿。這些講話稿分別放在兩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把文件袋擠得鼓鼓的。

黃俊和楊老師仍然只能坐在最后面，拿著錄音筆錄音，同時還得用簽字筆在講話稿上圈圈畫畫，特別是一些補(bǔ)充，要及時記上去。黃俊覺得很枯燥，一直想瞇眼睛，或者取出手機(jī)玩玩。但是會議還沒開始，陳股長就有言在先了：“會堂到處都是攝像頭，你們千萬別給我搞什么小動作！”他什么都不敢做。

電話又響了，在大腿的口袋里，不停地振動，連楊老師都聽見了，扭過頭看了看他。他摸出手機(jī)看了看，打來的人還是父親。他想請示一下楊老師，但是楊老師馬上就把腦袋扭回去了，看著主席臺上的演講者，一副癡迷的樣子。他等手機(jī)振停，就塞回口袋。

父親又來到了黃俊的住所，電話是他打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黃寅的母親。開完會走出會堂，黃俊才給他回電話。他顯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微顫抖，好像和自己通話的是什么高官領(lǐng)導(dǎo)。他沒有先說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黃俊的住所，而是一如既往地寒暄，問黃俊工作是不是很忙。黃俊有些不耐煩，說：“你給我打那么多電話，就是為了問這個？”

他這才說：“我跟你二嬸，來到了你住的地方?！?/p>

“什么？！”幾乎是叫出來的。

“你什么時候下班？二嬸想跟你說說話。”

早就到下班時間了，太陽已經(jīng)快要沉下去，距離西天的山頭，只差不到一拃之遙。黃俊把車騎得很快，鉚足勁蹬，似乎要把車蹬得飛起來。

父親和二嬸站在樓上的走廊憑欄而望，一副殷切等待的樣子。終于看到他騎車的身影，相互望了望，就從樓上跑下來。跑下來，黃俊也把自行車停在樓梯口了。

“黃??！”他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黃俊沒有應(yīng)，怒目望向他們。

二嬸突然跪下來，淚流滿面地說：“被黃寅砍的那個人……沒有熬過來……他的家人聲稱要黃寅償命啊……”泣不成聲。

黃俊依然沒有說話，看了看她就走上樓，打開房門走進(jìn)去，坐在床上。二嬸在父親的攙扶下，也站起身跟著走進(jìn)來。二嬸還在抽噎，手忙腳亂地從衣服里頭摸出一個信封塞到黃俊懷里。黃俊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信封也跟著掉到地上。二嬸說：“我沒有太多錢……這已經(jīng)是我們?nèi)业乃蟹e蓄了……希望你能打通關(guān)系……黃寅這孩子……”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且說且繼續(xù)哭。

黃俊終于說：“對不起二嬸，我?guī)筒涣四?。你還是去找律師吧，只有律師能夠幫你。”

二嬸接著說：“我不知道怎么找，你幫我找好不好？你二嬸我什么也不懂，只要黃寅沒事，你說怎樣都成?！睋炱疱X包，再次塞給他，“這就當(dāng)是找律師的錢，你看看夠不夠?！秉S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信封。信封很厚，像裝著一本筆記本。他猶豫了好一會，再抬起眉毛望了望父親，才把信封接過來。二嬸原本是緊繃著身子的，看到他接過信封，身子好像松了一些，臉上也略微展露了笑容。

那個男人很早就又來了，還沒到上班時間，就守在周主任的辦公室門口。他穿得不再那么有模有樣了，不是很整潔的T恤短袖，短得只能勉強(qiáng)蓋住皮帶。褲子黑色，也顯得有些破舊，腳下穿的甚至是一雙解放鞋，和民工毫無二致。

黃俊是第一個來到辦公室的人。他又流鼻血了，從樓梯走上來時，感覺鼻子有些癢，四下里瞧了瞧，發(fā)現(xiàn)沒有人，就把小拇指插入鼻孔，來回?fù)?。結(jié)果鼻血倒順著小拇指流了出來。他嚇了一跳，捏住鼻子，踏著大腳步往樓上快步走。一走出樓梯口，就看到了男人。男人沒有跟他打招呼，緊握著拳頭望著他，臉色有些僵硬。黃俊也沒有和他打招呼，站在樓梯口頓了頓，往廁所走去。

還好鼻血流得不是很多，走到廁所的盥洗池前放開手，只有幾滴暫留在鼻腔的血滴下來。他捧了些水，洗了洗鼻子和臉，又對著鏡子看了看。那個人長得不是一般丑，大嘴巴、小眼睛，臉色暗淡，眼窩深陷，眼袋低垂。他沖那個人皺了皺眉，轉(zhuǎn)過身，走出去。

男人仍舊站在那里，面朝著他，好像是等他回來似的。黃俊沒有和他對視，往左右看，直到走到他跟前，才看他的臉：“你找誰？”

“周主任?！睂Ψ交卮?，干脆利落。

黃俊打開辦公室的門，走進(jìn)去，問他要不要也進(jìn)來坐坐，喝杯水。男人沒有客氣，走了進(jìn)來，坐在沙發(fā)上。黃俊打開飲水機(jī)，走回辦公桌，忙自己的。男人卻喧賓奪主，沒等水燒熱，就走過去拿杯子接。黃俊回過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楊老師和陳股長也先后來了，走進(jìn)門，略微有些吃驚，但都沒有跟那男人打招呼，徑自走到自己的辦公桌。男人可能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有些心虛，忽然聽到門外有什么動靜，眼神就慌亂地往外看去。陳股長對他視而不見，抽著煙對楊老師大聲說：“你今天上午必須向城投公司問清楚那幾個數(shù)據(jù)，時間、金額、數(shù)目都必須百分百正確。”

楊老師說：“知道了，我等下就打電話。”

陳股長一下子把嗓門扯得老高，說：“打電話就行了？還得讓他們傳真過來，得有他們的公章和領(lǐng)導(dǎo)的簽字?！?/p>

楊老師說：“這個我知道?！?/p>

男人望著他們，猶豫了很久，才敢站起身往門外走去。看到隔壁辦公室門還沒開，他又走回來，自言自語一般說：“這個周主任，到底什么時候來??？”說話時，卻是望向陳股長和楊老師。

陳股長和楊老師都沒有回答他。黃俊見他們沒有說話，也不敢說話，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字。男人沒有坐回原來的位置，在門外來回走，但是走著走著，最終還是走了回來。陳股長看了看他，終于有所表示：“周主任今天下鄉(xiāng)了，怕是不來上班了，我看你還是明天再來找他吧?！?/p>

男人看了看他，突然大聲叫道：“這個挨千刀的貪官污吏，知道我今天要來就躲我了？征了我的地不給我錢，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把他們都嚇了一跳。但是他們都沒有再搭理他，面面相覷地看了看，就繼續(xù)忙自己的。

但那男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坐到沙發(fā)上，繼續(xù)等。周主任到底還是讓他等來了，稍晚了一點(diǎn)，就聽到了隔壁辦公室的開門聲。他像突然得到了什么感應(yīng)似的，馬上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跑出辦公室。

“他娘的，你終于來了！”

“怎么又是你？”是周主任的聲音。

“怎么不能是我？你這個大貪官，我的錢呢？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來了，你還想忽悠我到什么時候？”嗓門比周主任還大。

周主任沒有回話，坐回辦公桌?？照{(diào)水又差不多滿了，他拿起電話，給黃俊撥了過去。黃俊馬上就跑了過來。換了一只新桶，比之前的結(jié)實(shí)了很多。即便如此，把桶提起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走，幾乎讓桶底貼到地面，似乎害怕重蹈覆轍。他只是把水提到斜對面的小會議室，倒進(jìn)小會議室的廁所里。把水倒掉，他又順便去了小便?；貋頃r，周主任已經(jīng)跟男人叫罵了起來。周主任說：“你給我滾出去，也不看看這是哪里，這是你撒野的地方嗎？”

男人卻突然從褲腿抽出一把匕首，喊道：“我今天來了，就沒想著回去，大不了跟你這個大貪官同歸于盡?！痹捖?，撲上去。

周主任吃了一驚，舉起桌上的花瓶、書本、文件夾等東西扔向他，最后舉起辦公椅招架。黃俊見勢不妙，大聲喊起來：“來人哪，來人哪！”

陳股長、楊老師跑了過來，其他辦公室的人員也跑了過來。男人不停地?fù)]舞手中的匕首，把周主任嚇得直往最里頭的角落縮。黃俊也有些害怕，猶豫了好一會，才第一個跑過去，趁勢抱住男人。男人一個勁地甩身子。但是，黃俊把他緊緊抱住，并用力往后拖拽，他并不能把黃俊甩開。他突然就急了，手一拐彎，匕首便插向黃俊，從腰部刺進(jìn)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黃俊嚇了一跳，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但是手沒有松開，仍舊箍住男人的腰，男人又甩了一下，還是沒能把他甩開。他再次舉起匕首，往黃俊刺去。黃俊又嚇了一跳，血從嘴巴和鼻子噴了出來，下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愣在一旁，一動不動。男人再次用力甩。這回，終于可以把黃俊甩開了，一甩，黃俊就掉在地上。血奔涌而出，就像決堤的水庫，要以最快的速度流干。黃俊用手捂住決口。他摸到了這些快速流動的液體，熱乎乎的，像燒開了的水。他眼睛瞪得圓圓，嘴巴微張微合，渾身瑟瑟發(fā)抖。整個世界都混亂了，天旋地轉(zhuǎn)。一群人在打斗，在他的周圍跳來跳去，跳上跳下，讓他眼花繚亂。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笨重，拼盡全力，都無法達(dá)到這樣的目的。他無可奈何，只能打消這樣的念頭。實(shí)際上，他感到很累，什么都不想去做，只想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他也果然這么做了，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眼睛。而眼睛剛剛合上，他便發(fā)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像鴻毛一樣輕了。那是一種如此難以言說的感覺，仿佛身上什么東西都沒有了似的。他想借著這樣的機(jī)會再次爬起。果不其然，他稍微用一點(diǎn)力，就爬了起來。只是，爬起來了他才發(fā)現(xiàn)，他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身體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這個身體是如此狼狽，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渾身是血。不過，世界恢復(fù)正常了，不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也終于看清了周圍的人：男人被楊老師和陳股長以及其他辦公室的人摁住了，匕首也被奪了過來。周主任扔下椅子，往他這邊跑過來，抱住他的身體，大聲叫喊：“黃俊！黃俊！黃俊……”他想回答，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