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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真能折騰啊

      2015-10-22 02:42:16王開嶺
      廣西文學(xué)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凌叔華丁玲

      王開嶺/著

      她們眼神急切、身體發(fā)燙,舉著各種和生命有關(guān)的三角旗、標(biāo)語、口號,她們輕易就上街游行,就離家私奔……她們不停地移動,不停地搜索,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移情別戀只是其中一部分。她們像瘋子一樣活著,做這做那,不知疲倦,和各種強大的事物較勁,她們追逐時尚乃至自己成為時尚。她們要么生命短急,要么長壽得驚人。她們要么死于愛情,要么死于信仰,只有很少的人死于光陰。

      ——題記

      1

      作為生命場,動蕩而散漫的民國屬于大時代:一是體量和容積大,像間大客棧,雖簡易粗陋,但它能收留各種精神、主義、信仰、叛逆事物和流浪人生的投宿,這與主人的胸懷和開業(yè)理想——即制度容積有關(guān),也與亂世機遇有關(guān),威權(quán)殆,則江湖盛。二是自由度和活躍度高,它剛搗毀一個大東西——幾千年帝制和規(guī)儀,而新秩序未夯實,盲區(qū)和空當(dāng)多,天然機會大,仿佛一幅白紙,一幅化漿新生的紙,它鼓勵一切涂鴉,任各路筆墨恣肆凌舞,它激活生命能量,從生理到精神,都慫恿實驗和出位。

      故百年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民國畫卷上的人物肖像和生涯速寫,其豐富性和精彩度,其性情魅力和精神道場,它所充脹的生命理想主義高潮,史無前例,令人嘆羨。別的不說,且就女權(quán)、人性解放、婚戀自由等世俗意志,且就生命氣象和格局——張謇的盛大,章太炎的浩蕩,陳獨秀的激揚,張競生的狂狷,李叔同的清澈,沈佩貞、余美顏們的澎湃,呂碧城、鄭毓秀們的明燦,唐瑛、孟小冬們的婀娜……你都會感嘆,如今的生命標(biāo)本太單調(diào)、太黯然了。

      整體上,民國人物身上有著一種江湖氣和刺客精神,其靈魂里有一股酒意,自由與反抗,乃其主旨。尤其對腹有詩華的年輕男女來說,有兩件事最讓生命沸騰,甘于為之憔悴、為之獻身。此兩件事,一個是革命,一個是戀愛。其實,也是同一件事,戀愛也是革命,革命也是戀愛,雙方的要義和內(nèi)在的“質(zhì)”都是自由,都是冒險與極致,都是浪漫與迷狂,都是讓生命血脈賁張、汗流浹背的活兒。

      看看他們的舉止吧——

      1924年11月7日,俄國“十月革命”紀(jì)念日,上?!睹駠請蟆吠瑫r刊出了三則啟事:“沈劍龍與楊之華解除婚姻關(guān)系”“瞿秋白與楊之華確立戀愛關(guān)系”“瞿秋白與沈劍龍結(jié)為好友關(guān)系”。當(dāng)天,瞿楊婚禮舉行,另一位男主角親臨祝賀。

      這樣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昭告方式,驚世駭俗。

      他們要的就是驚世駭俗,不僅于風(fēng)花雪月,于社會事業(yè)亦如此,他們都是時髦的革命派,是紅色舞蹈家,是烏托邦信徒。他們的理想,堅定而自負(fù),疾厲而絕對。

      時間追溯至數(shù)月前——

      上海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學(xué)生,美女兼才女的楊之華,與自己的老師瞿秋白互生愛慕,瞿老師剛剛喪偶,楊同學(xué)已為人妻人母,夫君沈劍龍乃浙江名紳沈玄廬之子。暑期,之華回蕭山老家,秋白如影相隨,是日,劍龍受邀來談判,誰知,這對邏輯上的情敵,竟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爾后,三人又移師沈家,煮酒縱論,秉燭詩酣,終于,一款最新潮的“鐵三角”鑄成,便有了《民國日報》那一幕。

      秋白的篆刻功夫了得,甚至臨刑前也有敵營中人慕名求章。婚后,他對她說:“我一定要把‘秋白之華’、‘秋之白華’和‘白華之秋’刻成三枚圖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離?!?/p>

      九十年后,這場戀愛被拍成了一部唯美的偶像派電影:《秋之白華》。其中,男女主角被飾演得像舞場上的一對蝶伴,凌波微步,如夢如幻。愛情是酒,革命也是酒,都讓人沉醉、暈眩、神情迷離。

      是啊,革命,沒伴侶怎么行呢?沒有桃花何來春意?荊棘叢中,若無蜂蝶,沿途必然荒涼枯寂,磕絆出的一定是粗糲硬傷,難看極了。那樣的路,無人愿走。

      在鄭超麟老人的回憶錄里,我們可以領(lǐng)略張?zhí)住⒉毯蜕?、向警予、彭述之、羅亦農(nóng)、諸有倫、李一純、王若飛、顏昌頤等政治青年的戀愛史,其熾熱一點不亞于徐志摩、戴望舒、郁達(dá)夫、張愛玲、石評梅等文藝純情派,那些眼花繚亂的情蕾綻放、枝蔓纏繞的人物關(guān)系,堪稱瑰麗和絢爛。這一點,多少出乎意料,我們習(xí)慣了他們雕塑般的莊嚴(yán),早早認(rèn)同了其事業(yè)和享樂無關(guān)。事實上,他們一點沒忽略自己的性別,在血與火的間隙,他們和她們捉對嬉戲,一點沒委屈自己的激情。他們有著完整的靈與肉,對二者的消費需求,同樣旺盛。

      革命和戀愛,這兩樣?xùn)|西,確能拿來當(dāng)飯吃、當(dāng)命抵的,既安之若素,又轟轟烈烈,既是生命能量的相互轉(zhuǎn)化,也是彼此的成全和撫慰。

      當(dāng)然,這都是苦差事。

      他們戀得臉色蒼白、遍體鱗傷,就像剛從戰(zhàn)場撤下的士兵。愛情需要犧牲,正如革命需要犧牲。他們愛著愛著就病倒了,就被捕了,往往頭一天還在熱戀,第二天就上了刑場,化作了墳頭。

      正應(yīng)了那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該勵志版本,今人看來也許夸張,但那時,確乎如此。當(dāng)然,在價值觀上,也會有人另擇版本,比如愛情至上,犧牲其余??傊驗檎螔侇^顱,或在牡丹花下殞,而死于光陰或疾病,多少顯得窩囊。

      貧苦子弟鬧革命,是簡陋意義上的造反,是為了吃飯和活命,是純物理的,其投奔的也是革命實體,即政治書上的“土地革命”。知識青年則不然,他們是“蘇菲婭”和“娜拉”的中國擁躉,他們撲向的是人生意義的革命,是精神和藝術(shù)向度的革命,乃受了那種叫“小布爾喬亞”或“羅曼蒂克”的分泌物之驅(qū)使。

      回看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小說,處處是“娜拉”們的身影,處處是“戀愛加革命”的青春模型,那些著火的情欲,像中了魔的飛蛾,四下突圍,而撞上的多是“革命”:逃婚會撞上革命,私奔會撞上革命,失戀會撞上革命,苦惱、抑郁、孤獨、叛逆、女權(quán)——最終多會被“革命”攬入懷中……你很難說清,是革命抵達(dá)愛情,還是愛情暗通革命?誰綁架了誰?誰誘惑了誰?戀上一個人、戀上一種主義,獻身一個人、獻身一種主義,其情形、原理和軌跡皆酷似,皆需同樣氣質(zhì)和基因的人去轟轟烈烈地完成,就像一部戲?qū)ρ輪T們的要求。

      背叛一個人,即背叛一種人生。愛上一個人,即愛上一種人生。

      《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動搖》中的孫舞陽,《家》里的覺慧……精神意義上,他們都是“新青年”,其青春起點,都是對“舊”說不:對“舊社會”說不,對“舊人生”說不,追求新活法,對舊安逸做顛覆性抗議,于是,便有了逃婚、棄學(xué)、離家,甚至上街、游行、集會……

      “新世界”“新生活”“新女性”“新青年”,是那代人共同的情人。在所有愛的事物中,這是最抽象的,也是最忠誠、最牢固的。

      2

      情與欲,窖埋了幾千年的酒,終于啟壇了。

      所以,拼了命地愛,馬不停蹄地愛,分分秒秒地愛……這其中,女人比男人更敢愛,更果決,更裸真,更驚天動地。

      看一個被“革命和愛情” 搞得神魂顛倒的女青年的故事吧,她叫蔣冰之。

      1922年,蔣冰之偕閨蜜王劍虹一起逃婚來滬,就讀于陳獨秀辦的平民女子學(xué)校,后經(jīng)瞿秋白介紹入上海大學(xué)中文系旁聽。此時,學(xué)生中流行改名,她就從隨意翻開的詞典中揀出了兩個字:丁玲。

      瞿秋白的情事上述已有交代,巧得很,丁玲也迷上了這位老師,但老師告訴她,自己要結(jié)婚了,女方竟是她視為手足的難友——王劍虹。這份打擊可想而知,凄惶的她逃回老家舔傷去了。

      很不幸,半年后,王劍虹染病去世,得的是和老公一樣的肺結(jié)核。瞿秋白致信丁玲說,“自己的心也隨劍虹而去”。但很快,他又被新愛點燃了。

      瞿是燃燒型的人,和愛情一樣,他的性命也燃燒得很快。十年后,這位長衫書生,像散步一樣走上刑場,見一處草坪,凄然道:“此地甚好?!彼篮?,余下一疊飽受非議的紙——《多余的話》。

      瞿秋白給了這位小妹一句點評:“冰之是飛蛾撲火,非死不止?!?/p>

      他說對了。

      在愛的火焰前,丁玲就是飛蛾。

      女友的葬禮后,惆悵的丁玲流落北平。在這兒,她的好友是青年作家沈從文和《京報》副刊編輯胡也頻,并遭遇了后者的狂熱追求。倆人于1925年秋同居,對這位比自己小一歲的男人,丁玲后來說:“我不否認(rèn),我是愛他的,不過我們開始,那時我們真太小,我們像一切小孩般用愛情做游戲……我們?nèi)绽餇恐忠粔K玩,夜里抱著一塊睡。我們不想一切俗事,我們真像是神話里的孩子們過了一陣。大半年過去了,我們才慢慢落到實際上來,我才看出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是被一般人認(rèn)為夫妻關(guān)系的?!保ā恫凰闱闀罚?/p>

      清貧窘迫、時常斷炊的日子里,丁玲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某日,看了一部叫《空谷蘭》的電影,忽生當(dāng)明星的念頭,并給某大導(dǎo)演寫了封心急火燎的信。很快,她跳上開往上海的火車,闖蕩電影圈??上В@個圈的復(fù)雜和渾濁,遠(yuǎn)非她能承受,攜一腔悲憤,她折回北平,一口氣捧出了處女作《夢珂》,這是一個少女想當(dāng)明星卻受騙的故事。

      “夢珂”,源自瞿秋白對王劍虹的愛稱,法文意為“我的心”。

      一鳴驚人,她成了新銳女作家丁玲。

      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事。丁和胡想赴日留學(xué),找了個日語老師馮雪峰。馮相貌平平,但睿智成熟,尤其他指點江山的激情,在丁玲心里刮起了風(fēng)暴。這場風(fēng)暴,一生都未落定。

      馮到上海,丁也到上海,胡也到上海。其間,三人共棲于西子湖畔,度過了一段友情蜜月。

      他們的關(guān)系,在友誼、同志、愛情之間飄爍。

      她不歇的愛,在恍惚、冷藏、爆發(fā)之間流浪。

      1931年2月7日,胡也頻、柔石、殷夫、李偉森、馮鏗在上海龍華司令部罹難,史稱“左聯(lián)五烈士”。

      喋血事件后,丁玲正式將生命與政治維系在一起,她成了中共黨員,做了“左聯(lián)”黨團書記,當(dāng)了機關(guān)刊物《北斗》主編。

      之后,史沫特萊采訪丁玲,一個叫馮達(dá)的翻譯出現(xiàn)了,這是個有著女人柔情的男人,他們同居了。1933年5月,丁玲被當(dāng)局拘捕,而馮達(dá)有“叛徒”嫌疑。至此,她氣喘吁吁的短跑狀的情戀生涯結(jié)束了。

      1942年,陜北延安,丁玲與小自己十三歲的陳明結(jié)合,這是她人生最后的伴侶,他溫暖了她四十四年,他們的大半光陰,在批斗、流放、牢獄中度過。

      許多年后,丁玲這樣概括自己的情史:我最感謝的是陳明,最紀(jì)念的是也頻,最懷念的是雪峰。

      “我真真的只追過一個男人,只有這個男人燃燒過我的心,使我起過一些狂熾的欲念,我曾把許多的生活幻想放在這里過……我痛苦了好幾年,我總是壓制我。我用夢幻做過安慰,夢幻也使我的血沸騰,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謊,我應(yīng)該告訴你,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這個男人是你?!?/p>

      “我尤其當(dāng)有著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樹的林中走著,我睡在石欄上從葉子中去望著星星,我的心跑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種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唉,怎么得再來個會晤呢?我要見他,只要一分鐘就夠了?!@種念頭常常抓著我,唉,XX!為什么你不來一趟!你是愛我的,你不必賴,你沒有從我這里跑開過一次,然而你,你沒有勇氣和熱情……你沒來,沒有在我想你的時候來……”

      “雖說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對他好起來,總之,我和他相愛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沒有不安過,我沒有幻想過,我沒有苦痛過。然而對于你,真真是追求,真有過寧肯失去一切而只要聽到你一句話,就是說‘我愛你’!你不難想著我的過去,我曾有過的瘋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個時間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機會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

      這些滾燙的話,都只說與一個人,馮雪峰。

      這些信,后來被以《不算情書》為題發(fā)表。

      有學(xué)者贊嘆這些絮叨:“這可能是中國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了。但沒有一點肉麻和卑污的感覺,被她那純潔的虔誠的情思所牽引,讀著她遍歷那哀歡交織、凄艷卓絕的精神歷程。在兩性關(guān)系上,雖然不夠嚴(yán)肅,可是在愛情上卻十分認(rèn)真和熾烈?!保ㄋ抉R長風(fēng)《中國新文學(xué)史》)

      迎接丁玲的,是殘酷的理性。他拒絕了她,他已有妻室。但理性不是冷淡,他和她的情誼,綿延了一生。1957年,倆人的命運,又由一項罪名牢牢維系在一起:“丁玲、馮雪峰右派反黨集團”。

      1986年2月7日,大年初一,丁玲在病榻上迎來她最后一個春節(jié)。清晨,窗外響起一連串的鞭炮聲,連日閉目的她,突然睜開眼,說:“雪峰就是這個時候死的。”

      這是怎樣的刻骨銘心。

      不只是丁玲,民國紅粉中,還有陳衡哲、廬隱、蕭紅、馮沅君、陸小曼、凌叔華、王映霞、陶琴熏、毛彥文、蔣碧薇、梁白波、唐瑛、周璇……

      她們真敢愛啊,愛得純粹、辛苦。

      她們像瘋了一樣活著。她們是一種花,只開在民國。

      站在21世紀(jì)的山巒上,回首民國那片沸騰的愛情雨林,實難確認(rèn),在人性、情欲、苦樂上,在生命的原礦和真相上,我們比之占有得更深廣,挖悟得更透徹。我們擁有時間的制高點,卻不曾有生命的制高點。

      如今,瞅著那些年邁的照片,那些莊肅平靜、德高望重的模樣,我們很難相信,許多年前,他們竟有另一種狀態(tài),一種迷離的發(fā)燒狀態(tài),眼神饑渴,身體發(fā)燙……那驚訝,像看見一個食草動物竟然吃肉,像發(fā)現(xiàn)了父母早年的情書,甚至是給陌生者的。

      原來如此。原來他們曾活得那么野,那么放肆,曾心跳得那么快,像詩,像獸,像帶著火苗的醉漢。他們的隱私曾那么多,那么美,那么驚心動魄,甚至夾含粗穢和貪婪……他們追慕時尚、創(chuàng)造時尚,直至自身成為時尚。他們不是我們的歷史,他們是我們的未來。

      然而這一切,都將于50年代結(jié)束。他們的旗幟,被收走了,包括西服、雪茄、旗袍、口紅、高跟鞋,都將塵封至死。他們突然不哭了,不鬧了,不瘋了,不癡不癲了,他們突然安靜下來……那安靜,就像海底突然游來一條鯊魚。他們投降,向自己的生命告別。此后,他們將換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此前永遠(yuǎn)想不到的人。

      這記轉(zhuǎn)身,被一個人比喻成“時間開始了”(胡風(fēng))。當(dāng)然,不久他們即明白,這不是開始,是結(jié)束。

      3

      那年頭,顯然對男人的欲望更偏袒一些。

      僅婚史,胡蘭成就有五次,陳獨秀四次,顧維鈞四次,葉淺予四次,郭沫若三次,郁達(dá)夫三次,徐悲鴻三次,張恨水三次,梅蘭芳三次……而革命志士兼國學(xué)大師黃侃,據(jù)說娶過九位女子。

      他們腳踩兩只船,一是老社會、一是新時代,一是舊俗、一是新潮,并從兩條船上都偷得了好處?!懊駠幸粋€奇怪的現(xiàn)象,也許是新舊更迭、中西碰撞的檔口,陳世美或小三并非令人不齒的角色,那時代的人反而顯得開放與包容。五四時代的作家將愛情視作突破口,用愛情之名向舊時代挑戰(zhàn),按照蘇雪林的說法,“五四后,男學(xué)生都想交結(jié)一個女朋友,哪怕那個男生家中已有妻兒,也非交一個女朋友不可。初說彼此通信……不過久而久之,友誼就變成戀愛了。貞操既然是一個封建的東西,應(yīng)該打倒,男女同學(xué)之間隨意亂來,班上女學(xué)生,多大肚羅漢現(xiàn)身,也無人以為恥。他們的‘情’是從身體里爆發(fā)出來的白熱的沖動?!薄皸畈絺ピ凇峨s記趙家》中提到:那時還有一個風(fēng)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勵離婚,幾個人無事干幫這個離婚,幫那個離婚。首當(dāng)其沖的是陳翰笙和他的太太顧淑型及徐志摩和他的太太張幼儀,張其時還正有孕呢。”(楊萍《民國男人范》)

      他們既坦然享受舊社會的“男權(quán)”,又火熱擁抱新時代的“女權(quán)”。他們從“原配”身上索取舊式女子的義務(wù)和忠貞,有意無意消費著“三從四德”,又在新女性這兒領(lǐng)受紅顏知己的蜜餞,申請開放與自由帶來的靈肉犒賞,可謂跨時代的雙重福利。從胡適、郭沫若、郁達(dá)夫、胡蘭成、梅蘭芳到孫中山、蔣介石、張學(xué)良、李宗仁,莫不如此。

      而且,新舊女性皆對之寬容有加,甚少苛責(zé)。所以,很多男人都被自己的時代寵壞了,他們不斷地迎娶新人,甚至在不辭舊之下迎新。

      有人折騰,就得有經(jīng)得住折騰的人,就得有像碉堡一樣抗得住炸藥的內(nèi)心,若此,那折騰才不會變成徹底的破壞性能量,那些肇事者的人生質(zhì)量才得以保全,才能降低消耗,不至于元氣大傷。

      沒有張幼儀的理智和大度,徐志摩的詩意人生不會如此流暢,這位后來的女銀行家的獨立堅忍和事業(yè)輝煌,多少撫慰了一下世人的憐惜,也替負(fù)心漢抵消了些許罵名。縱觀詩人一生,最讓人羨慕的,并非他如何浪漫,而在于他遇到的每個女性,都如此優(yōu)秀。這家伙運氣太好。

      沒有江冬秀這個賢惠的舊女子,胡適的新銳人生是否還能根深葉茂?唐德剛在《胡適雜憶》里說:“有幾個人能體會到,他是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三從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他那‘較好的一半’是死心塌地的‘相夫教子’,為他而生存,為他而服務(wù);使他在學(xué)問上、事業(yè)上,橫沖直撞,而無后顧之憂!我就不相信胡適之先生一輩子偉大的成就,與他這個幸福的、無后顧之憂的家庭生活,毫無關(guān)系!”

      面對男人的任性、揮霍和撒嬌,她們顯示了一種母儀的力量,一種寬闊的溫情。

      這不僅僅是忍讓與犧牲,還有美德。她們哺乳了自己的男人。

      她們顯得“傳統(tǒng)” “保守”,卻不是時代的對立面,相反,她們成全了時代的弄潮兒,成全了枕邊人的某些“特質(zhì)”,保障了他們的生命活躍,并以此襄助了自己的時代。在那些彩虹般的才子佳人折子戲里,她們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反之亦然,女子的“折騰”,那些激情飛舞的簌簌紅粉,也需要一種穩(wěn)重的男性平臺來承接和收納,那些情迷意亂的繽紛沖動,也需要一種寬厚的胸懷來成全和緩沖。于是,一種男人類型出現(xiàn)了,他們和她們,莊重和妖嬈,組合出了另一種人生景觀。

      近讀楊萍寫的一本書,叫《民國男人范》,也許緣于性別立場,作者從那些顯赫情事中錄取了一組特有范兒的男人,即在情場大挫敗大糾結(jié)面前仍不減情義的“好男人”,較之徐志摩、郭沫若、胡蘭成這等性急而薄情者,他們有一種別樣的“穩(wěn)”和“厚”,和大環(huán)境相比,堪稱另類。

      比如王庚,畢業(yè)于清華,曾留洋美國,與后來的二戰(zhàn)名帥艾森豪威爾同窗,雖披戎裝,但性情溫謙、為人敦厚,在陸小曼與徐志摩的那場世紀(jì)浪漫中,在整部劇情里,他太安靜、太淡定,乃至在后世記憶里,他的戲份幾乎被擠掉了。

      但他成全了自己的女人,和所有人的尊嚴(yán)。

      “1925年底,王賡與陸小曼解除了維持四年的婚姻。分別時他對小曼說,從此愿以兄妹相稱,以親人相待。1926年,徐陸在京成婚,王賡送去一份厚禮,并對徐說:‘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nèi)心并沒有什么成見??墒悄愦撕髮λ齽?wù)必始終如一,如果你三心兩意,給我知道,我定會以激烈手段相對。’”(《民國男人范》,以下引文皆出自本書)

      “宋子文當(dāng)財政部長時,組建稅警總團,邀請王賡擔(dān)任總團長,并授予他陸軍中將軍銜。1931年,王賡出任警衛(wèi)軍第二師獨立旅旅長時,從報上看到了徐志摩飛機失事的消息,他馬上趕到北京,看望因此大病不起的陸小曼。后來,他又向陸母表達(dá)了與陸復(fù)婚的意愿?!?/p>

      這位武人,內(nèi)心是個紳士,是個君子。

      他愛一個女人,卻送別了她。和張幼儀一樣,他的舉止,部分抵御了世人對肇事者的不良評價,給對方的浪漫增添了正當(dāng)性與合法性。

      他是一個浪漫故事的最大養(yǎng)護者。遺憾的是,它始終被說成是別人的浪漫故事。

      記憶,竟如此浮躁、勢利。

      再如陳西瀅,這位大學(xué)者給后人印象不佳,是因被魯迅那支筆狠狠罵過,而事端是他受不了心上人被對方奚落。他愛的人,也是當(dāng)時人見人愛的才女凌叔華。

      “據(jù)說凌叔華的相貌不僅男人喜歡,女人見了都喜歡。來華的泰戈爾見到她,也滿心欣賞,對陪在一旁的徐志摩說,她比林徽因有過之而無不及?!?/p>

      無視包括徐志摩在內(nèi)的蜂飛蝶舞,凌叔華選擇了博學(xué)木訥的陳西瀅。

      1926年7月,倆人在北京歐美同學(xué)會結(jié)婚。

      “凌叔華是很有些‘小資’的女人,朋友評價她是‘一個生活于夢幻的詩人’……陳西瀅想不到,給他婚姻幾乎帶來毀滅性打擊的這個人,來自他熱愛的英國。他叫朱利安·貝爾,是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侄子,1935年來武漢大學(xué)任教?!?/p>

      “朱利安到武大當(dāng)天就拜訪了陳西瀅,晚上他寫信給母親:‘整個下午我都和文學(xué)院院長一家呆在一塊。我們談話的方式很自由——簡直是內(nèi)地的劍橋。’客人有空就往院長家跑,院長公務(wù)忙,漸漸,陪他聊天的就只有女主人。他們都擅長文學(xué)、繪畫,聊得很投機?!?/p>

      事情就這樣起了變化。

      “她是那么喜歡見到這個熱情、浪漫的小伙子,雖然她比他大了八歲。事實上,朱利安在熱戀凌叔華的同時,還與另外的女性關(guān)系特殊……他們激烈地爭吵,朱利安卻認(rèn)為自己可以同時愛其他人。這種情愛觀讓凌叔華很絕望,到了1937年,倆人的事在武大已沸沸揚揚?!?/p>

      陳西瀅呢?很冷靜,和妻子做了次長談,提出三種方案:一、協(xié)議離婚;二、不離婚,但分居;三、結(jié)束不正常關(guān)系,回歸家庭。

      凌叔華選擇了回家。

      朱利安回國,陳西瀅親自主持送別會。

      “但事情未結(jié)束。朱利安回國途經(jīng)香港,凌叔華正在廣州,他們在廣州見面后,又去香港共度了幾天。陳西瀅知道了,他非常痛心,妻子辯稱,是對方追到廣州的。1937年3月16日,他給朱利安寫了封措辭嚴(yán)厲的信:‘我感到很受傷害,你對我許諾說不會再給叔華寫信,更不會再見她……我不知道,你會在把道德原則扔掉的同時,也把對朋友的誠信扔掉了?!?/p>

      “不知道朱利安如何看待這封信。不久,他不顧親友反對,加入國際縱隊赴西班牙。在馬德里守衛(wèi)戰(zhàn)中,他死于法西斯的轟炸。有人把朱利安比作他那位著名的同胞拜倫,對這樣一個以激情為生的‘唐璜’來說,亦不失為好的結(jié)局。”

      1946年,陳西瀅被任命為國民政府駐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駐英代表,一家人離開祖國。關(guān)于那段婚姻危機,陳的文字中從無提及。

      多年后,女兒陳小瀅在一本書里給了一個注釋:“1968年,一本貝爾的傳記出版了,我從小就以為他是父母的好友,因此買了作為生日禮物給父親。過了幾個月,我從父親那里借回書來看,才發(fā)現(xiàn)了母親和貝爾的事。有一天,我?guī)Ц赣H去郊外,順便問起,他說書里的事是真的。我問當(dāng)時為什么不選擇離婚,他說,女性離婚是不光彩的。再問,他說:‘你母親很有才華’,然后就不說下去了?!?/p>

      他們平靜地度過了后半生,堪稱相濡以沫。

      因為愛,所以包容。陳西瀅并不懦弱,否則,也不會有和魯迅那場交惡。

      這也是個大男人。

      和陸小曼一樣,凌叔華也遇上了生命好搭檔。

      以上諸公,雖文武有別,但內(nèi)里相似,都是心地特別厚實的男人,身上都有一股定力和靜氣,都受過良好教育,克制、內(nèi)斂、理性、自律、溫謙……兼?zhèn)鋫鹘y(tǒng)的君子基因和西方的紳士氣度——中西合璧,這是民國特有的生命類型。在一個故事中,他們選擇了割讓和犧牲,從而把沖突降到了最小,他們用自己的優(yōu)點彌補了對方的弱點,他們成全了別人,也完善了自己。同時,也保佑了這個故事在形象上的美感。

      縱觀民國知識分子的情愛生活,其主流是浪漫、放縱的,是激烈、喧嘩和斑斕的,這與大時代釋放的生命活力有關(guān)。盡管如此,它仍需要一種“鎮(zhèn)定”來平衡,需要一種“莊重”和“老派”來輔佐,儼然壓艙的那塊靜石,方不致在風(fēng)浪中翻覆或太顛簸……正因此,民國才子佳人的狂歡,才有了足夠的詩意和暖色,才有了被審美的底氣和依據(jù)。借今話說,才有了正能量。

      民國之闊大,是由“容”和“量”決定的。

      民國之活鮮,是由多元的人和人生成就的。

      無論如何,他們都要感謝那個時代,感謝他們一起參演的那個時代。

      離開那個時代,那些浪漫、才情、狂想、欲望,不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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