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躍上海灘

高偉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春天，上海灘三位大亨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準備合股開三寶公司。開張前一周，他們的手下就把請柬發(fā)給上海灘各階層的頭目，同時邀請戲班子來唱堂會。到了開張這天，做事細心穩(wěn)妥的杜月笙早早來到黃公館面見師母林桂生，向她匯報準備情況。

林桂生正在房內(nèi)洗漱打扮，聞聽杜月笙前來拜訪，忙喚仆人請其入內(nèi)。

杜月笙進入屋內(nèi)，對著林桂生磕了一個響頭：“師母好！”

林桂生坐在梳妝臺前，從梳妝臺上的鏡子中看著杜月笙，微笑著問他：“月笙，最近俱樂部的生意好嗎？唱堂會請了哪幾個戲班子呢？”

對于林桂生，杜月笙心中非常感恩，沒有她在黃金榮面前的推薦，他不可能得到黃金榮的賞識，負責(zé)經(jīng)營法租界的賭場——公興俱樂部。

想到這兒，杜月笙恭敬地答道：“俱樂部生意蠻好，師母您抽空也去玩玩，屆時我一定陪著您。堂會我請兩個班，一個是小紹興越班，另一個是申曲班。”

杜月笙話音才落，林桂生就轉(zhuǎn)過臉來：“這哪能行？太寒酸！公司開張應(yīng)當請一些喜慶的班子，小紹興越劇和申曲雖然是你師父要聽，但不喜慶，我看還是請陸家浜鼓手班子來‘咪里媽啦‘打打鬧鬧，好嗎？”

聞聽林桂生說起陸家浜鼓手，杜月笙心中也是一陣欣喜，“師母您也曉得陸家浜鼓手班子？師母不愧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奇女子，啥事都逃不出您的眼睛，學(xué)生佩服?！?/p>

林桂生抬眼看著杜月笙，嘴一咧笑道：“看看你，又要嘴上抹蜜！我也只不過聽張媽媽說起，她老家就在昆山縣陸家浜鎮(zhèn)，她親戚的一個鼓手班子杜鵑班就在上?；祜埡冢庾≡谏虾Ｐ旒覅R旁南市的南馬路上。我聽張媽媽說陸家浜鼓手幾乎都是喜慶班子，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很適合開張大慶。張媽媽服侍我十多年，她的昆山親戚在上海跑碼頭，我想讓他們賺些錢，你看呢？”

“師母認為好，當然好，月笙馬上就去邀請便是?！闭f完，杜月笙告別林桂生匆匆出了黃公館。在公館門口，他的黃包車仆人阿四頭迎了上來。

阿四頭笑容可掬地問：“杜老板，您要上哪兒？”

杜月笙跨上黃包車，手一揮，“去徐家匯旁南市的南馬路?！?/p>

“得嘍，杜老板坐好！”阿四頭提起黃包車把手，一溜煙地跑起來。

看到阿四頭年輕力壯的身影，杜月笙似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對著阿四頭的背影喊：“小鬼頭，跑慢點，當心腳下磚頭?！?/p>

阿四頭轉(zhuǎn)過身，“杜老板放心，我阿四頭拉車又穩(wěn)又妥又舒服，包您滿意。杜老板坐我的黃包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對吧？”

杜月笙在車上開了腔：“嗯，好好做，我不會虧待你，過些天我?guī)湍阏覀€好工作，讓你也發(fā)一發(fā)。你快些拉我到南馬路，師母讓我請陸家浜鼓手為開張唱堂會，你曉得哪個班子技藝精湛些？”

一聽要找陸家浜鼓手，阿四頭來了勁：“杜老板，這下您問對人了，我現(xiàn)在就住在南馬路邊，南馬路一條街現(xiàn)在都租住著陸家浜鼓手班子，我和他們早就混熟了。要講最好的就是陸家浜杜鵑班，他們的吹拉彈唱可樣樣好。還有班主杜鵑，人長得漂亮，條干（身材）靈，請他們班唱堂會，包杜老板滿意?！?/p>

聽阿四頭把杜鵑班講得天花亂墜，杜月笙想，看來張媽媽講得不錯，杜鵑班想必就是她親戚的班子了，這樣也好，給她個人情，以后她服侍師母更盡心。

想到這兒，杜月笙笑笑說道：“那么就請杜鵑班好了，我另外有事，放我下來，這事你幫我去打理，只是一點要記牢，唱兩天的包銀是十個大洋，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這包銀，一定要幫我請來，否則黃老板和師母怪罪，我可擔當不起?！?/p>

阿四頭爽快地答應(yīng)，然后把車停穩(wěn)，讓杜月笙下車后，他拉著空車一個人向南馬路而去。

上午十點左右，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和林桂生來到了三寶公司。這時，三寶公司門前已是熱鬧非凡。杜月笙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四頭，阿四頭擠到他身邊，輕輕地對他說：“杜老板，事情搞定，杜鵑班已請來，正在大廳候著?！?/p>

“好，讓他們準備喜慶些的節(jié)目，等黃老板發(fā)言完堂會就開唱?！?/p>

一陣掌聲過后，黃金榮走上客廳門口搭建的一個發(fā)言臺，他腆著胸脯趾高氣揚地說：“諸位賓朋，大家好！今天是三寶公司開張大喜的日子，在此，我偕夫人和杜月笙先生、張嘯林先生一起，向來賓們表示感謝，感謝你們對三寶公司的支持！希望你們以后常來光顧我們?nèi)龑毠荆瑸槿龑毠惧\上添花。謝謝，謝謝大家，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演出！”

黃金榮話音剛落，杜月笙、張嘯林、林桂生就帶頭鼓起掌來。下面的來賓也是起勁地鼓掌。掌聲過后，杜月笙開始講話：“諸位賓朋，今天，我們請了三個班子來唱堂會，下面就先請小紹興越班開唱?！?/p>

杜月笙話音才落，張嘯林插了話：“黃哥，我看是不是來點新鮮的， ?讓三個班子來比試演唱，唱完后我們就評定誰唱得好，然后給唱得好的獎勵，獎品就是我們?nèi)龑毠镜漠a(chǎn)品，你們看呢？”

“好，嘯林這主意蠻好！我們就坐在臺下做評委。”一旁的林桂生笑著對黃金榮說道。

杜月笙見師母也同意張嘯林的建議，忙用眼神掃視了阿四頭一下。阿四頭是何等機靈，忙去客廳一角搬來一個大條案和四張椅子，讓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林桂生坐上椅子，然后又命唱堂會的班子輪流上臺唱。

看到阿四頭這樣有條不紊地安排，黃金榮說道：“月笙，這小把戲是你手下的？做事很麻利，看來將來大有用處，你好好栽培。”

杜月笙笑著回答：“師父，他是我手下的黃包車夫阿四頭，腦子是蠻靈活。”

黃金榮聽完話揚起臉對阿四頭微笑著，杜月笙見此情景，忙喚阿四頭過來。阿四頭見杜月笙在黃金榮邊上喊他，受寵若驚地跑來，給黃金榮磕頭，“黃老板好，我阿四頭向您請安了！祝黃老板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多多發(fā)財?！?/p>

黃金榮聽著這話聲聲入耳，高興地把手上的一枚翠玉指環(huán)取下，“阿四頭，你人靚，心也明?。∧萌?，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好好在杜老板手下做，你這樣聰明，有你飛黃騰達的日腳（子）的！”

“謝謝黃老板的賞賜?！卑⑺念^恭恭敬敬地把玉指環(huán)接過，然后退下。

這時，林桂生對著場內(nèi)喊道：“諸位靜一靜，堂會，不，比賽開始！先是小紹興越班，接下來是申劇班，最后是陸家浜鼓手開唱！”

首先上場的小紹興越班唱的是《庵堂相會》，接下來申曲班唱的是《醉菩提》，唱得都是聲情并茂，掌聲不斷。最后是陸家浜鼓手開唱，但見女班主杜鵑引領(lǐng)八位班員走上臺來，他們吹拉彈唱樣樣都精通。鑼、鼓、二胡、月琴、三弦、嗩吶、笙等樂器都發(fā)揮了作用。一會兒昆曲、一會兒申曲、一會兒江南絲竹、一會兒越調(diào)、一會兒京腔，歌唱聲動聽婉轉(zhuǎn)，余音繞梁，回味無窮，把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和林桂生都聽呆了，那些來賓也靜靜地聽著，特別是鼓手中的那嗩吶，吹得是開朗豪放，高亢嘹亮，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把賓朋們帶至如醉如癡的境界。

表演結(jié)束，黃金榮興致極高地站起來：“諸位，不用我宣布，想必大家都知曉誰是第一了吧！來，請陸家浜鼓手杜鵑班主上前領(lǐng)獎。”

黃金榮話音剛落，大伙都鼓起掌來，好啊！陸家浜鼓手榮獲第一名。

杜鵑班領(lǐng)班杜鵑笑逐顏開地走到黃金榮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黃老板，謝謝大家的贊賞?！?/p>

現(xiàn)場靜悄悄的，賓客們屏氣凝神地等著看黃金榮他們會拿什么來獎賞杜鵑班。這時，黃金榮轉(zhuǎn)身向著林桂生看看，林桂生知曉丈夫的意思，她大方地站起身，然后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翡翠珠子項鏈往杜鵑的脖子上掛去，笑容滿面地說道：“杜姑娘，這是城隍廟一位云游老師太給我的翡翠佛珠，希望能給你們陸家浜鼓手帶來好運氣，你們唱念做功極好，你班主人又長得秀氣，將來必會成大器！”

啊！賞賜第一名的竟然是一條翡翠珠鏈，不得了，黃老板和林老板真是出手大方?。?/p>

那些小報記者更是蜂擁而上，把陸家浜鼓手班主杜鵑和林桂生團團包圍住。

這時，跟著前來服侍的張媽媽悄悄來到杜鵑面前，輕輕地對她耳語道：“杜鵑侄女，你看林老板多賞識你，不如你就認她做‘寄娘吧！現(xiàn)在上海灘哪個戲班不想認寄娘，傍個大人物在身邊，以后你在上海灘可就有立腳之處了?！?/p>

杜鵑臉露為難，她輕輕地回答：“表姑媽，這不妥吧？人家可是上海灘大人物，我區(qū)區(qū)小班子不想高攀。”

張媽媽看到杜鵑這樣講，便也沒往下說。這時，恰巧有小報記者來采訪杜鵑，所以張媽媽便閃開了。

第二天，經(jīng)各種小報一宣傳，陸家浜鼓手的名聲開始享譽上海灘。

人紅是非多。兩個月過后的一日下午，張媽媽給杜鵑班送來了黃金榮的請柬。原來明天是黃金榮生日，想請杜鵑班去唱堂會。唱堂會就唱堂會，但黃金榮點名只叫班主杜鵑一個人去唱，這讓杜鵑為難起來。她嘴上應(yīng)著，但心中卻算計著，是否要去？不去，黃家怪罪，去吧？一個人怕有閃失。

就在張媽媽走后不久，阿四頭悄然而至。阿四頭告訴杜鵑，黃金榮想把杜鵑介紹給一位姓李的政府要員做小妾，所以這次才請杜鵑單獨赴宴的。

聞聽阿四頭這話，杜鵑驚訝萬分：“四哥，你如何知曉他們的計劃？”

其實阿四頭是杜鵑班的副班主，和杜鵑早就是一對恩愛的情侶。只是為了貼補班內(nèi)的生活開支，阿四頭才去拉黃包車。前一個月，承蒙黃老板抬愛，阿四頭成了他家的內(nèi)務(wù)大總管。不過為了防止黃金榮和杜月笙知道他的底細，他們?nèi)嗳硕及寻⑺念^是副班主的事瞞得嚴嚴的。

知悉黃金榮的打算，杜鵑和阿四頭開始商議逃跑計劃。

第二天中午，黃金榮派阿四頭去請杜鵑。不一會兒，阿四頭便拉著黃包車來到了黃公館?？吹近S金榮，杜鵑一臉笑容地走下黃包車，“黃老板，祝賀你今日壽辰！小女子一定為你唱幾支好聽的曲子?！?/p>

見杜鵑打扮得如芙蓉花一樣嬌艷，黃金榮心情大好，“杜小姐此言差矣！非為本人做壽，在下是為李要員做媒，請杜小姐過去掌管他家事務(wù)。”說完，黃金榮用眼色示意阿四頭，阿四頭心領(lǐng)神會，把張媽媽請了出來。張媽媽把杜鵑拉到一邊，然后悄悄和她說起李要員看中她，要收她為二房的事情。說著說著，哪料想杜鵑開始號啕大哭，把黃金榮和杜月笙惹惱了。

黃金榮拍案道：“哭什么哭！本府沒有死人，你不愿意就給我滾蛋，不就是一戲子嗎？裝啥清高！阿四頭，把她扶上轎子。你不從也得從，不然我讓人把你綁了。”

張媽媽又勸杜鵑：“啊呀！姑奶奶，你早晚都得嫁，嫁給李要員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聽到這，杜鵑止住哭，扶著花轎對著黃金榮軟軟地說道：“黃、黃老板，難道我就這樣過去嗎？聘禮嫁妝啥都沒有，你讓我情何以堪？”

黃金榮恍然大悟，原來是要聘禮嫁妝，這女人明擺著想弄一筆橫財?？上氲嚼钜獑T那邊要得急，為了以后在道上混個方便，黃金榮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立馬吩咐下人從庫房拿出三百兩白銀及一些黃金首飾、綢緞與生活物件，裝滿整整八個大箱子。

下午，見吉時已到，黃金榮就命阿四頭招來鼓手，吹吹打打地把杜鵑送往李先生處?？吹剿麄冞h去的背影，黃金榮拍著杜月笙的肩膀，笑著說：“月笙啊！看來這女人表面清高，其實骨子里就是那么賤。唉！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一點也不差，都是錢眼里打滾的主。月笙，今天你別走了，過會兒我們就同往李宅討喜酒去?！?/p>

傍晚，黃金榮和杜月笙來到李要員家，李宅張燈結(jié)彩甚是熱鬧。看到政府要員李先生在宅前張望，黃金榮上前笑言：“李兄不在家陪新娘子，難道是來門口迎接我們嗎？”

李先生聞聽此話略略吃驚：“黃老板，我倒要過去問你呢，新娘子為何到現(xiàn)在還沒到來？你不是派人傳信給我說新娘子馬上就到嗎？”

??！新娘子到現(xiàn)在還沒來？黃金榮和杜月笙這才醒悟，杜鵑允嫁，實是為騙聘禮。想到這兒，黃金榮氣得差點吐血：“快，快把阿四頭找來?！?/p>

這時，李要員的手下匆匆跑來，“李大人，大事不好啦，你派我去接新娘子，我沒接到，就派手下四處找尋，方才我手下來報，說看到新娘子和阿四頭，還有一班樂手都上了黃浦江邊的一條大輪船了?！?/p>

他奶奶的，這對狗男女，竟然合伙騙到我黃金榮頭上來，怪我太粗心了。黃金榮憤恨地吩咐杜月笙派人尋找阿四頭和杜鵑?？蓵r間已過了半天，況且他們是有備而來，上哪兒再去找他們的蹤影??！

原來，阿四頭和杜鵑商議，為了杜鵑班子幾十口人往后的生活，他們決定冒一次險，你黃金榮的財產(chǎn)來路本不是清白的，我們不騙你還能騙誰。所以他們在聘禮得手出了黃公館后就立即踏上早已備好的漁船駛出了上海灘。

黃金榮想把消息封鎖，可黃金榮家大總管阿四頭“拐”了陸家浜鼓手女班主杜鵑出逃的消息還是像長了翅膀似的傳出了黃公館。而且一經(jīng)小報渲染更讓陸家浜鼓手杜鵑班的名聲大噪。他們把杜鵑說成是絕代佳人，黃金榮看中想做偏房，結(jié)果卻讓手下總管拐跑。上海大亨雖家大業(yè)大，可還是出了內(nèi)亂，家賊難防啊！

有了小報記者添油加醋這番折騰，上海灘掀起了一陣陸家浜鼓手熱，于是，到上海徐家匯旁南市的南馬路看演出和請陸家浜鼓手去演出的客戶是越來越多。久而久之，人們便把那條南馬路叫陸家浜路。在后來的城市規(guī)劃中，陸家浜路仍被保留，成為上海市唯一的一條以鄉(xiāng)鎮(zhèn)地名命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