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為一 拍電影是種習慣

2012年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現(xiàn)場，102歲的導演王為一即將上臺領(lǐng)取終身成就獎。上臺之前，他又轉(zhuǎn)頭問了問二女兒王蕊：“一會兒我說什么？”“謝謝大家。”“就一句？”“就一句?！?/p>

“爸爸當時年齡太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我們就讓他只說一句話。”王蕊解釋。但沒想到，主持人陶晶瑩把話筒遞過來的時候，王為一清醒又順溜地發(fā)表了感言：“謝謝大家。電影就是大眾的，為大眾服務(wù)的。大眾喜歡你，你就繼續(xù)做，大眾不歡迎，那你趕快下來算了！”現(xiàn)場掌聲雷動。

在4個孩子心中，父親永遠是這樣，有才華，會講話，為人和善謙虛。

做《電影傳奇》的時候，崔永元采訪過王為一。原定采訪一天，93歲的王為一滔滔不絕，翌日再采，聊了十多個小時。采畢，崔永元決定轉(zhuǎn)做口述歷史。他從沒聽過一個老人，如此清晰地記得中國電影歷史脈絡(luò)，并娓娓道來。

2013年，中國電影邁進了第108個年頭，王為一也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他陪伴中國電影度過了103個春秋，被業(yè)界冠以“中國電影史活化石”的稱號。他因《七十二家房客》、《珠江淚》、《南海潮》等影片獲贊“粵語電影拓荒者”、“南國電影流派的開創(chuàng)者”。

月亮上升

王為一晚年多次回味自己第一場劇目《月亮上升》的演出。那次他設(shè)想了很多動作，最滿意的就是站在大大的月亮前，背對觀眾，圍巾一甩，然后慢慢回過頭來，說出第一句臺詞。

當時從未登臺演戲的他十分緊張，加上濃重的上海口音，他對表演充滿擔憂。演出時，個人緊張的心情與逃獄者的心情正好貼合，表演出人意料的成功，并得到當時著名演員陳凝秋和左明的肯定。王為一倍受鼓舞：“通過這兩場戲的演出，以及兩位大師對我演技的肯定，奠定了我將終身于舞臺事業(yè)而無悔?！?/p>

“爸爸那時候喜歡袁牧之，表演方式全是模仿他，唯美中帶點夸張。”長子王崗回憶演員時期王為一的特點。王為一曾在上海美術(shù)?？茖W校研究所學畫，其間，他和趙丹、徐滔成為同學，一起參加了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領(lǐng)導的“美專劇團”，這也是他藝術(shù)生涯的開始。

當時美專劇團成員陳鯉庭（后為著名導演，代表作《麗人行》等）決定改編愛爾蘭作品《月亮上升》，大意講述月亮上升之時，革命者逃獄的故事。王為一扮演革命者，完成了自己的表演處子秀。

在劇團獲得藝術(shù)啟蒙后，王為一、趙丹、徐滔加入了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受“美專劇團”的影響，王為一一直認為來幫忙的戲劇工作者是有目標在默默追求著，奉獻著自己?！拔覀?人十分興奮，并就此認為從今往后我們將要成為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一名革命工作者了?！?/p>

好景不長，王為一不久因被誣陷而遭開除。當時趙丹、徐滔已畢業(yè)，3人在上海租了一間三層閣樓。每月各自拿到20-30元，互通有無，勉強度日。家中無家具，他們?nèi)U品站買來裝啤酒的大琵琶桶，倒過來當圓桌。4個小圓木桶，倒過來當圓凳。加上4張鐵床，算是一個家。

后來王為一考入百代唱片公司民樂隊，參與二胡演奏，參與了《金蛇狂舞》、《翠堤春曉》等曲目的錄制，電影《漁光曲》中的二胡也由他負責。

1935年6月，他與趙丹、陳鯉庭等人成立了“上海業(yè)余人實驗劇團”，決定排練第一個劇目《羅密歐與朱麗葉》，趙丹扮演羅密歐，女主角朱麗葉則邀請了剛從日本回國的俞佩珊擔任，導演只排大動作，細節(jié)讓演員自己琢磨。趙丹叫上王為一，幫忙出點子，私下和俞佩珊排戲。王為一每晚幫二人設(shè)計小動作，俞佩珊則在白天拿著劇本到王為一宿舍找他排練。一來二去，情愫漸生。徐州戰(zhàn)役后，二人逃至重慶，履職中國電影制片廠后成婚。

1939年，王為一、趙丹、徐滔等人奔赴新疆，希望借機去蘇聯(lián)學習，可時局大變，一行人進入了軍閥盛世才的監(jiān)獄，女眷們被逐到蘭州。待到他們被放出，已過了4年之久。妻子們以為丈夫早亡，相繼另嫁。

那時王為一并沒想到，五十多年后，他會與俞佩珊重逢。更沒想到，第三任妻子鄭旭會帶著他的心愿，飛去美國與俞佩珊見面。

結(jié)束第一段婚姻的王為一復職重慶中制廠，開始了導演生涯。

粵語電影拓荒者

“如果王為一的作品一定要選一部代表作，那一定是《七十二家房客》?！痹榻娪爸破瑥S總經(jīng)理、現(xiàn)廣東省文聯(lián)巡視員廖曙輝說，“連后來的香港電影，包括《功夫》，里面的租客生活，也一直借鑒他的電影表現(xiàn)手法?！?/p>

“文革”開始時，《七十二家房客》被歸為“毒草片”。批判當日，革命群眾照例先看影片。為了將聲勢做大，廠里請了許多場外革命團體參加，看完大家討論，第二天叫導演接受批判。當時王為一已被關(guān)進了牛棚，時常聽到大會場喊口號和叫罵的聲音，難免坐立不安。到了《七十二家房客》受批判的時刻，王為一卻聽見大會場傳來陣陣笑聲。他早早準備好接受批判，一等再等卻無人問津。事后有人告訴他，當時大家看片都笑個不停，如果批判時談到片中某些情節(jié)觀眾笑了，怎么批判得下去？

60年代初，香港的左派電影公司向國內(nèi)求助，希望國內(nèi)能夠幫一把。廣東省委宣傳部希望拍一部粵語片，當時珠江電影制片廠能力強，便交給他們做。由于是在兩廣和境外地區(qū)放的，政治上沒有任何限制，王為一選取了上海滑稽劇團的《七十二家房客》進行本土化改造。

拍攝期間，他利用廣東層面的圖像，加入騎樓、早茶。在拍警察和反派合謀的時候，他用了餐廳和茶座來表現(xiàn)廣東，演員也是當時的粵劇名角?？礃悠臅r候，他會問工作人員：“你們是不是這樣??？”如果地方的人說是，他就放心了。如果不是，即使再好也不要，改！“他就有這個魄力，敢于尊重特色，敢于尊重個性，敢于尊重地方。”廖曙輝回憶。電影出街后，受到廣泛好評?！拔母铩苯Y(jié)束后，甚至專門配了普通話版在全國上映。

“直到現(xiàn)在一說電影《七十二房客》，大家就說是廣東原創(chuàng)，是反映廣東生活的，但其實原創(chuàng)是在上海的。”這也是王為一家人最愛的一部。

這是他的第一部戲劇，下一部戲劇《阿混新傳》已是21年后。在這之前，他更多從事著主流電影的拍攝。

1948年，為配合解放，南國電影公司讓王為一和蔡楚生聯(lián)合執(zhí)導陳殘云的劇本《珠江淚》。影片1957年獲文化部的榮譽獎，也是當年上半年十大賣座電影第一名。

1956年，蔡楚生從北京來珠影，帶來他在香港時孕育的劇本《南海風云》，經(jīng)陳殘云改編，名為《南海潮》。王為一扎入此片之中?！赌虾３薄返闹鹘前⒉屎徒鹣蚕嘤H相愛，命運悲慘，他們所代表的南海漁民常年受漁霸和反動派的壓迫，同時還面臨日寇殘殺的痛苦，后來共產(chǎn)黨游擊隊幫助他們走上了翻身求解放的斗爭道路。

當時珠影剛建廠不久，人員有限。《南海潮》需要一批兒童演員，蔡楚生看見王為一的兒子王崗和二女兒王蕊，點名讓他們出演兩位主角的童年。有一次王蕊重看此片，發(fā)現(xiàn)幾乎匯聚了當時珠影的所有小孩。

影片拍成后，因長度問題剪成兩段，又因政治原因下半部遺失。公映的上半部得到觀眾的廣泛認可，也是廣東解放后公認的南國電影第一部扛鼎之作。

阿樂

“文革”期間，王為一第二任妻子樂陶因心臟病被送去急救，醫(yī)生問：“病人什么身份？”王為一當時被打成反革命，一說出口，妻子肯定救不了了。正在猶豫的當口，送樂陶去醫(yī)院的司機挺身而出，“她是我岳母?！睒诽盏玫搅藫尵?。

這不是王為一一家人第一次遇上工人的善意。小女兒王瓊還記得，“文革”批斗大會，一排10個人，父親個子矮在最后。前面是腳有殘疾的鄰居，工人一個挨一個打過來，絲毫不手軟。她緊張地在旁邊看，到王為一的時候，工人叫他跪，他說自己腰不行了。工人說不行就算了，便結(jié)束了批斗，一下都沒有打。類似的事還有很多。

“我當時不明白，后來才知道，是我媽媽結(jié)下的善緣?！蓖醐偦貞浀?。

王為一奉調(diào)籌建珠江電影制片廠，舉家遷居廣州，當時他是廠里工資最高的。但王家并不富裕。大女兒王笛至今還記得，每到發(fā)工資的日子，母親會把錢分裝到十幾個不同門類的信封，都是寄給家中的親戚或是幫襯旁人?！澳菚r候日子苦，工人們到月底，就差一毛兩毛日子過不去了，就會到我家來，‘樂姐，還差一兩毛，能不能幫幫忙？’我媽總是會很干脆地給他們?！?/p>

樂陶在王為一的朋友圈中出了名的賢惠，趙丹等人曾因樂陶非圈內(nèi)人士不看好這段婚姻，數(shù)年后見二人相處融洽，樂陶治家有方，贊不絕口：“阿王最聰明，老婆就要娶阿樂嫂那樣的賢妻良母，我們誰家都不如他?！?/p>

她從不讓王為一進廚房，即便買菜都不行。一次家中做菜缺一味調(diào)料，王為一興沖沖地打算下樓買，半只腳都跨出門口了，樂陶一把拽住，讓女婿代他出去，“你，回來?！?/p>

“媽媽有個傳統(tǒng)觀念，女人負責家庭，男人負責事業(yè)。”王崗說，“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我爸提著菜在街上走，那對我媽媽是一種羞辱?！?/p>

在照顧王為一起居飲食上，樂陶做到了極致。她甚至列了每周的菜單，每周一三五，她會剝核桃，剔皮，磨成顆粒，混著阿膠燉。二四六則換人參或別的食材。王為一70歲以前幾乎沒有吃過藥，都是樂陶的功勞，她甚至因此被人稱作“阿王的模范飼養(yǎng)員”。

在劇組中，樂陶也受到廣泛好評。制片人到王為一家發(fā)工資，王為一開門問何事，對方通常回答：“我不找你，我找樂老師?！睆街弊哌M樂老師房內(nèi)算賬，算完后離開，“王老，我走了啊。”王為一根本不知道他來的目的是什么。

在兒女們眼中，樂陶是旺夫的。父親所有獲得好評的作品，都是在與樂陶生活的50年中拍攝完成的?！拔野职种运囆g(shù)上有那么大成就，就是因為媽媽給了他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幫他照顧好這個家，讓他沒有后顧之憂。”王蕊說。

樂陶78歲時被診斷出肺癌晚期，王為一直接搬到醫(yī)院和樂陶一起住。樂陶生命最后四十多天，王為一陪伴她走過。到了要離去的時候，他走到樂陶身邊，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默默離開了。

王瓊至今記得，一天推開醫(yī)院的房門，剛抽完肺水的樂陶精神狀態(tài)不錯，父親陪她坐在病房的陽臺上，一人點著一根煙，滿頭銀發(fā)。兩位老人的剪影嵌在夕陽中，美得像幅畫。

從來只有電影

王為一身子最差的時候，打完麻藥沒回過神，會頂著模糊的意識讓女兒推著去找舞臺。王瓊沒辦法，只能將他推到護士站，他看著閃亮的燈光，自言自語：這個好，演員可以從這邊上，這邊下……

“在最不清醒的時候，爸爸想到的從來不會是家里的兒女情長，從來只有電影?！蓖醐偦貞?。

樂陶去世一年后，鄭旭成為王為一第三任妻子。二人有著共同的愛好：音樂、戲劇、電影、美術(shù)。一次，原版《牡丹亭》來中大演出，一演便是3個晚上。王為一和鄭旭相互攙扶著，連著看了兩個晚上。保安被這么大年紀的觀眾嚇到，幫忙扶進扶出，演出結(jié)束幫忙叫的士送老人回家。鄭旭練琴，王為一拉二胡，家里琴聲不斷。鄭旭愛拍花，王為一則常在案頭練毛筆尋求書法的樂趣。也因為雙方對藝術(shù)都了解，鄭旭幫助王為一完成了個人資料的整合和分類，也對他一生的作品進行了全面的梳理。

王為一從未停止對電影的追求。退休之后，看報紙時總會把感興趣的新聞剪下來，告訴兒女，這個適合拍成劇本。他的桌上至今仍然擺著思忖多年的《牡丹亭》、《藍蘋在上?！?、《升官記》等劇本，每一份劇本上都有著細致的筆記和思考。

2010年，廣東省首屆文藝終身成就獎頒獎禮上，王為一獲獎。發(fā)表感言時，他再次忽略了子女準備好的演講條，即興說了一段感悟：我心不死，力不足，雖然已經(jīng)是離休干部，光拿工資不干活，但我心里頭老是想拍電影，拍電影成為一種習慣，一種愛好，怎么樣都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