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棋攤

那是多年前了，海河邊上，馬路旁昏暗的路燈下，有一塊比較平整的地方，擺著一個棋攤。這個棋攤有年頭了，每逢好天氣的晚上都會有幾個人聚到這里下棋。偶爾也有路人經(jīng)過看棋，點撥幾句，或者蹲下來下一盤，但都不是?？?。

這幾位常客都是棋迷。路燈下的棋攤給他們提供了享受下棋樂趣的平臺。一位是退休的外科醫(yī)生，戴著一副寬邊眼鏡，別人喊他陳大夫。一位美術(shù)老師姓丁，常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上衣，戴著一頂破了邊的鴨舌帽。一位矮個的胖子，光頭，滿面紅光，是開面館的小老板。他的小面館白天生意不錯，晚上沒什么客人，他就早早打烊，來下棋了。胖子姓王，下棋善用雙炮，什么“當(dāng)頭炮”“敢死炮”“鴛鴦炮”，用得溜熟。對方稍有不慎，常被他“打死車”。這時候，胖子就會大吼一聲：“著炮”！把對手嚇一跳。后來，大伙不喊他胖子了，恭維稱他“炮王”。他對這個外號十分得意。另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大爺姓常，是賣菜的小販。兒子大了，夜里去郊區(qū)進菜。他第二天清早賣菜，晚上有時間下棋。他棋力老到，水平和炮王不相上下。還有一位是蹬平板三輪的，高高的個子，有些駝背，瘦瘦的，額骨挺寬，五十多歲，兩鬢已經(jīng)斑白。住得離棋攤不遠(yuǎn)，單身一人，是這個棋攤的主角。每天都是他背著一個大棋盤，提著一個裝著棋子的布口袋，先來把棋攤擺上，等著其他幾位光臨。最后也是由他收攤。他總穿著一件中式對襟夾襖，寬布帶扎腰，燈籠褲，抓地虎布鞋。他每天蹬上一兩趟活兒，收入倒比上班的掙得多。因為他下棋慣用雙馬，常能走出馬踏八方的妙招，棋友們就尊稱他“馬爺”。久而久之，幾乎忘記了他姓什么。

馬爺?shù)氖滞η伞Ｅ肿有∶骛^里桌椅板凳有點毛病，跟馬爺招呼一聲，他就帶著工具來了。胖子有時用趟三輪車，馬爺也從來不收錢。一來二去，兩人成了不錯的朋友。胖子投桃報李，每天晚上，把賣剩的面條熱一下，加一點菜碼、炸醬或者面鹵，用飯盒帶上給馬爺當(dāng)作晚餐，只收馬爺二兩糧票。馬爺省了做晚飯，樂享其成。

近半年，胖子看見馬爺一天比一天瘦，有時在面條里臥上個雞蛋。馬爺看見雞蛋樂了，邊吃邊笑著說：“挺孝順。給我當(dāng)兒子吧！”胖子漲紅臉回懟：“呸！我給你當(dāng)祖宗！”惹得大家都笑了。

胖子和馬爺雖然挺投緣，可在棋盤上卻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經(jīng)常為一步棋爭得臉紅耳赤。有一次兩人對陣，炮王走出“沉底炮”，眼看要雙車“大刀剜心”，必勝無疑。馬爺再三央告悔步棋，炮王就是不肯。馬爺揚起右手撓頭，左手一扶棋盤，“沉底炮”不見了。炮王一步叫將白丟了車。炮王愣了一下，一把抓住馬爺?shù)囊\領(lǐng)子，吼道：“我的‘沉底炮呢？”馬爺笑了：“‘明車暗馬偷吃炮，沒毛病??！”說著一抖袖口，一只馬掉了出來。丁老師一伸拇指：“馬爺高明，敗中取勝！”看熱鬧的幾位哄堂大笑。

陳大夫是棋攤上的高手，據(jù)說讀過棋譜《橘中秘》《梅花譜》，見多識廣。他喜歡看棋，給別人支招，經(jīng)常引起爭吵。有一次，炮王偷襲常大爺，眼看要炮打悶宮贏棋?？墒牵惔蠓蛞痪湓掽c醒夢中人，常大爺逃過了一劫。炮王急了：“觀棋不語！你一句話，他溜之大吉，我找誰去??？”丁老師隨口甩出一句冷笑話：“找你姥姥去！”逗得大家都樂了。有時過路的棋迷攪局，多是陳大夫坐鎮(zhèn)，教訓(xùn)一盤，攪局的輸棋就灰溜溜地走了。

丁老師是“臭棋簍子”，十盤九輸?？伤偸菗屩骂^盤。輸棋后還振振有詞，嘟囔什么：“要是我左車過河，早就把你拿下了。唉，怪我沒看見?！彼f著站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夾，不知道又給誰畫個漫畫肖像解解氣。丁老師有時在晚報上刊登幅漫畫，掙點外快。他會買幾份報紙帶到棋攤上，分給大家看。棋友們看了都連聲說好，然后，沒帶馬扎的就把報紙鋪到地上坐著下棋。丁老師搖搖頭：“有辱斯文！”說著，自己也拿起一張放到地上，坐下看棋了。

一天，有個小伙子騎車路過，蹲下來和陳大夫下了一盤，輸了。他站起身來，說了聲“領(lǐng)教了”，轉(zhuǎn)身騎車走了。隔了兩天，棋攤剛擺開，從河?xùn)|來了七八輛自行車，在棋攤前停下來。領(lǐng)頭的正是前天那位下棋的小伙子，他沖著棋攤說：“各位爺們，咱們會過了?！比缓笾钢砗笠晃卉囕S身材的中年漢子說：“這是我們劉師傅?！眲煾迪蚯斑~了一步，拱了拱手，略帶山東口音說道：“各位朋友，俺們是從河?xùn)|來的棋迷。這次來河西趟趟路子，以棋會友吧！”馬爺連忙站起來，一抱拳說道：“幸會幸會！非常歡迎！”客氣了一番。

雙方約定五局三勝，就開始比賽。陳大夫?qū)﹃囍心隄h子。兩人棋力相當(dāng)，殺得難分難解，一直下到殘局。陳大夫憑借多兵的優(yōu)勢直逼紅帥。中年漢子思索了片刻，投子認(rèn)負(fù)。最后的結(jié)果是常大爺和丁老師輸了，其他三個人贏了。中年漢子站起身來笑呵呵地說道：“河西的棋友果然厲害，領(lǐng)教了！各位爺們，有空去河?xùn)|走走。河?xùn)|劉莊橋往南，第三個路燈下的棋攤，那是俺們的地盤，歡迎光臨！”炮王連聲說“好”。大家拱手道別。他們騎上自行車，沿著河邊的小路一溜煙向河?xùn)|方向馳去。

河?xùn)|的棋友走了，大家好長時間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議論著是怎樣贏對手的。特別是炮王唾沫星子亂飛，說他怎樣炮打雙車，讓對方傻眼了。大家著實高興了幾天。

之后半年，馬爺瘦了不少。陳大夫看見他又吃止痛片，就問道：“馬爺，你怎么不舒服了？”馬爺說：“我就是胃口不好，經(jīng)常疼?！标惔蠓蛘f：“你站起來?！比缓?，炮王扶住馬爺?shù)暮蟊?，陳大夫在他腹部輕輕地按了幾下，按到有的地方馬爺疼得直咧嘴。陳大夫說：“不是胃，好像是肝疼。你抓緊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瘪R爺點了點頭。

第二天晚上，陳大夫問馬爺：“檢查了嗎？”馬爺說：“檢查了，挺仔細(xì)的，還照了相。大夫給開了些藥，勸我回家高高興興的，想吃嘛吃嘛?！瘪R爺頓了一下，說道：“我天天有棋下，有撈面吃，知足啦！有什么不高興的？”又豎起大拇指說：“炮王的天津打鹵面，地道！”陳大夫勸他：“別出車了，歇著吧?！瘪R爺笑了笑：“不出車，吃嘛？”想了想又說：“好，不接遠(yuǎn)道的活了?！睆哪翘炱?，馬爺下棋贏多輸少。

秋后的一天晚上，月明星稀。陳大夫、丁老師、炮王和常大爺都到了。馬爺破例沒來。大家看著陳大夫，胖子問：“馬爺病重了？”陳大夫搖搖頭，嘆了口氣，眼鏡后面透出了外科醫(yī)生冷峻的目光。半晌，小聲說道：“他日子恐怕不多了?！?/p>

還是丁老師眼尖，突然說了聲：“馬爺來了！”在夜幕中，只見馬爺背著大棋盤向這邊走來。馬爺走到路燈下先給大家作個揖：“抱歉了，各位爺，我來晚了?！闭f著把棋盤擺放在地上，從布口袋里倒出了棋子。他往旁邊一站，說：“我喘口氣，你們先下?！笨墒钦l也沒有蹲下碼棋。陳大夫笑著對馬爺說：“今天來個新花樣吧，打擂臺，怎么樣？”大家齊聲說好。馬爺說：“打擂臺？誰當(dāng)擂主?。俊迸谕醮鸬溃骸胺悄泷R爺莫屬！請吧！”馬爺笑了笑：“好！今天我來當(dāng)把擂主?！?/p>

又是丁老師搶著打頭擂。丁老師本來就不是馬爺?shù)膶κ?，走了二十幾步棋，被馬爺?shù)摹芭P槽馬”將死了。緊接著是炮王上陣，又開始他倆較量了幾年的馬炮爭雄。棋下得挺激烈，走到中局，炮王疏忽大意，被馬爺?shù)摹斑^河馬”蹬掉了一只車，只好認(rèn)輸。后面常大爺也輸了。

站在一旁的陳大夫，看了看馬爺額頭上的汗水。他看到馬爺下了三盤棋，吃了兩次止痛藥，就說道：“今天到此為止吧，明天咱倆再接著打擂。”馬爺搖了搖頭，說道：“我今天棋運好，正在興頭上，再來一盤吧！”陳大夫只好應(yīng)戰(zhàn)。

這盤棋走得異常精彩。陳大夫步步為營，見招拆招，但總是差那么一點兒，擺脫不開后手棋；馬爺頻頻進攻，終于走成了巧妙的殺法“二馬飲泉”，兩只馬連續(xù)叫將，把陳大夫?qū)⑺懒?。馬爺輕輕地拍拍大腿，咧著大嘴笑了：“今天過癮了，太開心啦！”他慢慢地站起來，看了看大伙，說道：“我有點兒累，先回去歇啦?！鳖D了一下，又接著說：“明天我不來了，再歇一天。棋盤我不拿走，你們接著下吧?！彼戳丝雌灞P：“這棋盤是有點兒舊了，可棋子是老榆木的，還能用些年頭。”說罷，給大家作了一個揖：“各位爺，回見！”馬爺轉(zhuǎn)身走了。大家誰也沒有再碼棋。他們看著馬爺?shù)纳碛埃瑩u搖晃晃地慢慢消失在海河邊的月光下。

第二天晚上，四個人來到棋攤。剛開始碼棋，胖子忽然心神不定地站起來說：“我去看看馬爺！”便匆忙走了。誰也不再碼棋，等著胖子。等了挺長的時間，胖子紅著眼圈兒回來了。對著幾個人焦急的目光，低聲說道：“他走了，幾個親戚在處理后事?！贝蠹叶笺蹲×耍l也沒有說話。胖子蹲下身來，輕輕地把棋子攏到一起碼成四摞，把兩只紅馬，兩只黑馬放在了最上面。他蹲了一會兒，站起身來，低著頭走了。

常大爺看著胖子走遠(yuǎn)了，嘆了口氣，也轉(zhuǎn)身走了。丁老師從口袋里掏出紙夾子，抽出一張紙來，寫了一個“祭”字，然后仔細(xì)地描成黑體字，壓在了棋子的下邊，口中念叨著“馬爺走好”。他眼睛有些濕潤，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急忙用袖子擦了。然后站起身來，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個躬。陳大夫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也深深地鞠了個躬。

隔天傍晚，天氣陰沉沉的。路燈剛亮，胖子來到了棋攤旁，別人沒有來。他下意識地拿起一只棋子捏在手里，在棋攤旁蹲了好久，腦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間，仿佛看見馬爺蹲在他對面，笑呵呵地看著他，等他碼棋。

半個多月過去了，棋盤上面落滿了塵土。但還能依稀看見四個字——楚河漢界。

崔鴻修，高級工程師，行業(yè)優(yōu)秀企業(yè)家。1967年畢業(yè)于天津大學(xué)。業(yè)余酷愛文學(xué)，高中曾發(fā)表過詩歌，大學(xué)期間發(fā)表過短篇小說、散文。近幾年熱衷于歌詞創(chuàng)作，其中《讓我們高揚奮斗之帆》《快遞小哥》《翅膀》等歌詞譜曲后多次獲獎并被新華社及各衛(wèi)視播放。

責(zé)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