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看雪的鳥兒

佘梅溪

1

月八日，白露。天，開始下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砸在地上的雨滴已沒有了夏日蒸騰出的水汽，樹林里泛黃的葉片伴著雨聲發(fā)出碎碎的聲響。

幾乎所有的鳥兒都開始進(jìn)行著南徙的準(zhǔn)備。秋天確確實(shí)實(shí)來了，對于一只普通的候鳥來說，離開似乎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可我不想走。

每天都會有成群的鳥兒飛過，飛到那溫暖如春的南方，每天都會有鳥兒問我：“阿莫，走?。〔蛔邌?？”我總會搖搖頭，笑著對他們說再見。

我真的不想走，每年都要搬來搬去的家，讓我失去了安全感，離開就意味著改變，一切改變了的事物一定會失去一些東西，即使會迎來更多新的東西，但像我這樣固守過去的鳥兒，還是喜歡生活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日子里。

“真的，是這樣么？我覺得你挺喜歡新鮮事物的。”阿牙聽了我的解釋，睨了我一眼，一臉不相信的表情。

阿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了解我的一切，我傻笑著瞅著她不說話。

“你這個瘋子，到底是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這是拿命做賭注！”阿牙叫了起來。

“唉！”我憋了半天，“阿牙，我想看雪?！?/p>

我想看雪，這個念頭已經(jīng)存在三年了，我清晰地記得，三年前那張隨風(fēng)飄來的，雖然有些殘破，但充溢著漫天亮白晶瑩東西的海報。有經(jīng)驗(yàn)的候鳥告訴我，那亮白晶瑩的東西叫“雪”?？戳说谝谎?，我便戀上了它的顏色、它的形態(tài)、它的飄逸?；秀遍g，我似乎可以嗅到它冰涼的氣息，雖然我從來沒有體會過0℃以下的溫度，但聽前輩們說那是一種同心寒類似的溫度。

“雪！那種沒有熱量的東西？”阿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誰說沒有熱量呢？它只是熱量不大嘛！”我拍了拍翅膀很不開心。

“唉！那你不走啦？”

“不走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強(qiáng)調(diào)似的補(bǔ)充說：“真的?！?/p>

“會……”阿牙皺緊了眉頭。

“會死的，沒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就算……我想我的心也會是幸福的?！蔽倚α似饋怼?/p>

“阿牙，回去收拾收拾，走吧，別等我。”

我把呆住的阿牙推出了門外，不敢猶豫，我擔(dān)心再多猶豫那么一秒，我的心便會動搖。

2

雨后的樹林，憔悴了一半，但天空卻越發(fā)地藍(lán)了。

風(fēng)吹在身上，開始有了些許“刺刺”的涼意，留在林子里的候鳥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但每天要走的鳥群卻依舊不忘問我一聲：“阿莫，不走么？”

頭已經(jīng)搖得有些生硬了，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已經(jīng)回答了上百遍的問題，還要一遍遍地重復(fù)。

為了在未來寒冷的冬天里生存下來，我不得不加緊對鳥巢的修繕，對食物的貯存。奔波間，想想曾經(jīng)對麻雀的嘲笑，不覺有些慚愧。為了生存，現(xiàn)在我不得不向麻雀請教。

巢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得厚實(shí)，食物也慢慢地堆積多了，天氣更涼了，林子也變得空蕩蕩的。

“砰——砰——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唰——”門閂剛拔出，門便一下子被推開了。

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阿莫！”我剛抬頭便被阿牙抱住。

“你還沒走呀，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蔽抑е嵛岬貑査?。

阿牙松開我，我看到她身后一群正在等她的伙伴。

“這是最后一批了，阿莫……你……”阿牙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在涌動。

“你們走吧，我……再見！”我打斷了她的話，像上次一樣把她推了出去，但我的心里卻叫著：“阿牙，快走吧，我怕我失去留在這兒的勇氣?！?/p>

門關(guān)上了，鳥群翅膀扇動的聲音從枝與枝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我突然覺得心里很難過。

3

我是林子里留下來的最后一只候鳥。

有些孤獨(dú)。

寒露過后，樹葉像地毯似的鋪了滿地，金燦燦的，空氣里彌漫著干冷的枯葉香，除了逐日下降的溫度，其余的一切都還是那樣的舒適。

我擔(dān)心致命的低溫，但又渴望它的來臨。因?yàn)榍拜厒冋f過，雪只會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形成。

每天空閑時，我都會獨(dú)自一人將那張海報拿出來，靜靜地看，就這樣簡單地看著，心里便會有一種快樂的充實(shí)感。很奇怪，對不對？

……

十一月八日，立冬，天徹底冷了下來。

“可！雪為什么還沒下呢？”我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么要加‘可’？你認(rèn)為現(xiàn)在下雪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麻雀插過話來，很莫名地看著我。

“因?yàn)槲矣X得現(xiàn)在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我嘀咕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面對冬天，在麻雀面前我確實(shí)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

“過幾天會更冷呢，不過離下雪的日子不遠(yuǎn)啦！”麻雀覺得我很沒見識，拍拍翅膀飛走了。

但我聽清了：“不過離下雪的日子不遠(yuǎn)啦！”單單這一句話，便足夠了。

天空由九十月份的瓦藍(lán)，開始變得灰白，像極了人們在樹干上涂抹的顏料。這樣的天將會下那么漂亮的雪，我覺得好神奇。

“雪會下得和這上面一樣漂亮嗎？”一天我鼓足勇氣拿出了海報，小心翼翼地問麻雀。

“唔，比這漂亮多了，真正的雪會飛呢，而且會有人來這兒堆雪人，打雪仗，滾雪球。你就那么想看雪嗎？那種糟東西！”

“嗯！”我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我不喜歡麻雀用糟東西來稱呼雪。

“呵，真是只‘獨(dú)一無二’的候鳥！雪后找東西吃可就難嘍！”麻雀轉(zhuǎn)過頭，不再說話。

“那……我可以保留它到很久嗎？”我知道麻雀并不想討論關(guān)于雪的問題，因?yàn)閷τ谒鼇碚f雪就像風(fēng)雨一樣平常。

“溫度稍高一些，雪便會化作水，你怎么可能將它保留呢？”

“好神奇！”我呢喃。

“咄——”

4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我的羽毛顯得有些單薄，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前所未有地長出了許多絨毛，這可能是對溫度的一種反應(yīng)吧。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我的雪它什么時候來。我相信我貯存的食物足夠我吃上整整一個冬天，眼下，對于我來說日子里只有“雪”這么一個盼頭。

“看，那只天天盼雪的傻鳥！哼，雪壓根兒不知道她是誰呢！”

……

碎碎的只言片語飄進(jìn)我的耳朵里，心情一下子低了下來，從來沒有的那種低沉，入夜，我就這樣伴著傷心入睡。

“嗦——嗦嗦——嗦——”

迷迷糊糊中，好像聽見有一種奇妙的聲音響了起來。

輕輕的，軟軟的、柔柔的……

是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

傷心消失了，我感覺到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記不得了，就像我現(xiàn)在明明睡著，卻又能感受到些什么。

“真像媽媽哼的歌喲！”有種感覺讓我這樣想。

“媽媽——”

好久沒有看到她了呢。聽別人說，她被裝進(jìn)了一只很漂亮的籠子里，被人帶走了。他們還說，媽媽去的那個地方有吃不完的美味……

很好，對不對？

可是，每當(dāng)談起媽媽時，為什么其它的鳥兒總會背著我偷偷地流淚呢？

有點(diǎn)兒想媽媽了，想她的笑容，想她的聲音，想她的一舉一動。

那“嗦嗦”的聲音，繼續(xù)響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我睡著了。

5

“下雪啦！”

“從昨晚就開始下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停呢！”

“又沒有吃的了……”

清早，我被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

“哦，下雪了?！蔽疫@才反應(yīng)過來，胡亂抓了把米塞到嘴里，便沖了出去。

白！真白！白茫茫的一片。

這是我出去時，頭腦里唯一想到的。

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填充在天地間的空氣都被雪花染成了白色，從來沒想到世界居然可以被統(tǒng)一為一種顏色。

亮白晶瑩的雪花漫天紛飛著，每一粒都在唱歌，“嗦——嗦——”，好像就是昨晚伴我入睡的聲音呀！

張開雙翅，雪花飄落，我感到了它們冰冷的溫度，心兒卻在這個時候變得足夠溫暖。

“怎么可以飄得那樣輕松呢？”

我盯著那一片片慢悠悠從天而降的雪花，覺得心里前所未有的靜，明明初次看到雪為什么會有說不出的熟悉，好像早就相識了一般。

“你認(rèn)識我嗎？”我抬頭問雪花。

……

周圍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喂，傻鳥，你這樣會凍死的?！睅字宦槿冈谖疑磉吅逍χ?。

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它們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

奇怪，這不像它們平時的風(fēng)格。

“啊！哈哈——”

“不許用雪球打我！”

“偏要打！”

……

“有人！”我心一驚，鉆進(jìn)了巢里，透過門縫向外張望，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正在雪地里打鬧著，厚厚的雪地上，落下了一串串小小的腳印。

怪不得麻雀會跑得這么快呢！

6

巢里較之外面溫暖了許多，我透過門縫看著那兩個小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他們很好奇。

“哥哥，我們堆雪人好不好？”

“哦，可以呀，但你得讓我用雪球砸一下?！?/p>

“哥哥，你真壞，我生氣了?！?/p>

“好啦，好啦，堆雪人。呵呵！”

堆雪人？雪人會是什么樣子呢？男孩子手拿鐵锨擺弄著。

我瞪大眼睛，透過門縫費(fèi)力地看著，原本平平的雪地上一會兒聚積起了一個錐形的小雪堆。

“哎，你的雪球做好了嗎？”

“好啦，哥哥！”小女孩手里抱起了一個比她還大的圓球。

這是做腦袋的吧。我看著雪球暗暗地想。

“嗦——嗦嗦——嗦——”雪花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我覺得有些困，一覺醒來，已是黃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推開門，我飛到了巢邊的枝丫上，蛋黃似的斜陽懶懶地掛在林子的邊緣，所有的一切都浸在了霧蒙蒙的淡黃色中。

我飛了下去，突然被眼前出現(xiàn)的東西嚇了一跳。

一個人，不，更確切地說，是一個雪做的人。

潔白的身體，紅紅的嘴唇，黑琉璃做成的亮亮的眸子，還戴著一頂棕色的小禮帽。

好英俊的人兒呀！我這樣想著，躲在一個角落里，偷偷地仔細(xì)打量著它。它的全身都彌漫著太陽的余輝，微微上翹的嘴角有著很快樂的弧度。

“嗨，你好！”我試圖用最甜美的聲音去向它打招呼，可是快速的心跳卻讓我的聲音跑了調(diào)。

我期待著它的回答。

等了好久，它還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安靜。

“唔，沒聽見嗎？”我走近了一點(diǎn)，勇敢地抬頭去看它的眼睛。

“你好，你聽見了嗎？”聲音大得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敢肯定它確確實(shí)實(shí)聽見了，可依舊沒有動靜。

心冷了下來，比雪的溫度還冷，我突然覺得很無助。

“聽到了，就回答一聲好不好？”我猶豫了好久，抖了抖凍得發(fā)硬的翅膀又一次問。

寒風(fēng)卷過粉塵般的雪，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愣住了。

“啪——”它那掃帚做成的手臂忽然放了下來，指向了胸口。

我笑起來：“你是希望我走進(jìn)你的心里？”念頭即閃，幸福感溢滿心頭，我邁著已經(jīng)凍僵的身子走近它。

一步一步……

我感到雪浸濕了我的全身，皮膚開始發(fā)麻，發(fā)脆，發(fā)痛，當(dāng)我碰到它的時候，麻、脆、痛消失了，感到火辣辣的燙。

“嗦——嗦嗦——嗦——”

雪又下了起來。

我覺得自己已融入了它的胸口，很溫暖，很幸福。

周圍的世界漸漸地變得模糊……

7

白天再一次來臨，林子里的鳥兒看到在雪人的胸口上貼著一只凍僵了的候鳥，灰色的爪子深深地嵌在雪中，陽光下，她的全身似乎都在閃閃發(fā)光。

“她睡了嗎？”

“為什么還在笑呢？”

“噢！她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地睡著了?！?/p>

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