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褲

畢飛宇

光屁股游泳算不算裸泳？不算。光屁股游泳是一件很原始的事。裸泳呢？卻是城里的年輕人所玩的時髦游戲。

我記不得我是幾歲開始游泳的了，我的父母怎么從來就沒有過問過這件事呢？我不能說我的父母不關(guān)心我，我只能說，在他們的眼里，夏天來了，他們的孩子泡在河里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和一條泥鰍泡在水里絕對沒有什么兩樣。

鄉(xiāng)下孩子在游泳的時候當(dāng)然不用泳褲。泳褲？那太可笑了。我們在岸上都光著屁股，到了水下還裝什么斯文？給誰看呢？反正魚和蝦都不看。再說了，不就是一個小雞雞加一個小蛋蛋么，都是耳熟能詳?shù)?，你花錢請人看都不一定有人愿意看。

但是，是誰呢？是誰呢？他帶來了一項了不起的發(fā)明——他把兩條三角形的紅布條重疊起來，剪去三個角，再縫上，這一來兩條紅布條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游泳褲。這個天才的發(fā)明鼓動了所有的孩子，一下子成了時尚。不要以為時尚一定就是席卷全球的大事，有時候，一兩個小村莊也能流傳自己的時尚。我們村熱鬧了。一到傍晚，所有的孩子都成了猴子，帶著紅紅的屁股跳進(jìn)了河流。

時尚緊接著就成了我們村子里的文化。村子里很快就有了這樣的傳聞——河里的鬼，也就是水鬼，最怕的就是紅色。一個孩子一旦穿上紅色的泳褲，水鬼就再也不敢靠近他了。道理很簡單，紅色的紡織品就是水下的火，它們像太陽一般，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燃燒，它們會照亮幽暗的河床——水鬼無處可藏了。想想吧，那么多的紅色泳褲一起擁擠在一條小河里，小河里頓時就融入了十多個太陽。水鬼？嗨嗨，見鬼去吧！

我要說，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是愚昧的。愚昧要不得，愚昧是我們的敵人，這個還要說么。但是，任何事情都要分兩頭說。長大之后，我成了一個現(xiàn)代的文明人，但是，我始終認(rèn)為，我的靈魂深處有某些神秘主義的東西，這是愚昧在我的靈魂上留下的疤，在文明之光的照耀下，它們會閃閃發(fā)光。這對我是有幫助的，尤其在我選擇了寫作之后。我是一個堅信科學(xué)的人，我推崇邏輯。但是，我從不認(rèn)為科學(xué)可以對付一切、邏輯可以表達(dá)一切。有許多東西會越過科學(xué)與邏輯，直接抵達(dá)我們的靈魂。

愚昧從來都不可怕。愚昧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引導(dǎo)并企圖控制這個世界，它引導(dǎo)并企圖控制每一個人。

我們的時尚并沒有流行多久，和我們這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時尚一樣，我們的時尚遭到了另一種力量的摧毀，那就是“文革”時期的政治。終于有一天，我們的校長發(fā)現(xiàn)了泳褲的秘密。他嚇壞了。他哪里能想到呢，一群無畏的孩子拿紅布條做了遮羞布！這怎么了得！這怎么了得哦！出大事了嘛。

查！是誰第一個這么干的？

和許許多多時候一樣，結(jié)果出來了：A看見B先穿的，B看見C先穿的，C看見D先穿的，D看見E先穿的，而E則是看見A先穿的。這是多么光滑的一個循環(huán)，光滑的循環(huán)在骨子里是一個死結(jié)，除非你把孩子們一網(wǎng)打盡。

孩子們并沒有政治智慧，可強大的政治智慧在孩子們的面前時常無功而返。這是天理，老天爺總是保佑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