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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院月光

      2015-10-13 00:06:36王宏哲
      延河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二弟趙家苞谷

      王宏哲

      那一天,苞谷把院子占滿了。地上堆的,墻上樹上掛的,全是苞谷。所不同的是,地上堆著的帶著殼子,擁擁擠擠的,悶頭悶?zāi)X地睡成一堆;而樹上或者墻上掛著的就不一樣了,一個個去了殼子摘了須子,精精神神的,像是剛剛刮了頭臉換了新衣的小伙子,在秋日明晃晃的陽光下露出一排排黃燦燦的牙齒舒心地笑。

      我母親坐在那一堆玉米前剝玉米殼,我父親站在梯子上往一棵樹上拴玉米,我負責(zé)把我母親剝好的玉米給我父親手里遞。我母親腰間勒著一條藍色的圍腰,衣袖上戴著一副黑乎乎的袖套。她拿起一個玉米先是揪了頂部的須子,然后兩只手把玉米的殼子往兩邊扯;扯完了感覺殼子留得有些重,一只手在根部只一旋,最外邊的那一層殼子就剝落了,剩下的則齊刷刷倒豎著,像是玉米的尾巴。我母親把這些剝好的玉米整整齊齊地碼放在身邊,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著那些“尾巴”提起來好幾個。

      我父親站在梯子上仰著頭,兩只手拼命地朝上夠,他身上破了一個洞的汗衫就也跟著朝上縮,以至于肚皮就一下一下地露出來。明晃晃的。

      我聽見我爺爺在灶房的土炕上一聲聲地咳嗽,我看見我三弟和我小妹在墻根處專心致志地數(shù)螞蟻。

      1985年秋天的那個下午,陽光暖融融地灑下來,黏黏稠稠的,院子里飄滿了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又打了一個噴嚏,我就聽見我父親在喊:“苞谷?!?/p>

      我父親的喊聲似乎并沒有把我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拉回來,因為我站在那一堆玉米前并沒有動。我父親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站在梯子上扭過了頭,對我說:“干活呢,腦子又跑哪去了?”我沒有說話。我聽見我母親開口了。我母親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說:“甭怪娃,娃還是惦記著當兵的事呢。”我父親看了看我母親又看了看我,慢騰騰地從梯子上走下來,就勢往玉米堆上一坐,一只手就在褲子口袋里摸呀摸。我母親說:“別摸了,在這呢,一天就知道抽抽抽?!蔽腋赣H接過我母親遞過來的煙鍋和煙袋,迫不及待地就拿煙鍋子在里面挖。挖滿了用大拇指又一摁,這才劃著了火柴點燃了吸。

      我父親原本抽紙煙,我母親總嘮叨說是燒錢哩,說咱四個娃,還要養(yǎng)老人,你就不知道省著點兒?我父親就不再買兩毛錢的寶成煙,改成了9分錢的羊群煙。入秋的時候我爺爺?shù)奈覆乐亓?,在省城動手術(shù)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回來后抽了多年的旱煙就戒掉了。我父親把我爺爺?shù)臒熷伔鰜碓谑中目牧丝?,他對我母親說:“我以后改抽旱煙了?!?/p>

      我母親看了我父親一眼沒說話。

      我父親坐在玉米堆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我母親嘆了一口氣就又說開了話。我母親說:“要不成再想想,想想看還有啥辦法?”我父親把煙鍋從嘴里邊拔出來,一股子煙就在他的面前飄啊飄。我父親說:“有啥辦法?一個是村長的娃,一個是支書的干兒子,你說能有啥辦法?”我母親就又嘆了一口氣,我母親說:“咋就這么巧,偏偏和他們遇上了?!?/p>

      我父親一鍋煙終于抽完了。他把煙鍋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再扭頭看著我的時候臉上就有了一絲不自然的笑。我父親說:“樹啊,其實咱為啥非要當兵呢,能干的事情多著呢?!蔽腋赣H說完這句話又朝我臉上看了看,好像在想著有哪些足以說服我的現(xiàn)實事例。終于,我父親想起了我叔父。我父親說:“像你二爸,當了五年兵退伍回來能干啥,啥手藝也沒有;你再看看和他一撥子的,有學(xué)開拖拉機的,有學(xué)泥瓦匠的,哪一個出來不比他強?”我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仰頭望著天,天藍藍的,很高,一堆堆的云白生生的,像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院子里曾經(jīng)晾曬的一堆堆白棉花。嘎,嘎,嘎,有一隊大雁伸長著脖子正在那樣的藍天下朝遠處飛。

      見我不說話,我父親大概以為他說的話起了作用了,就從玉米堆上站起來往我跟前走。我父親說:“樹,聽話,實在不行的話你就跟大(父親)學(xué)瓦工,說啥也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更踏實,得是?”

      我父親問我“得是”的時候還特意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父親大約比我矮了半個頭,所以他拍我的時候胳膊就伸得有些高。我肩膀抖了抖,我父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就被我抖落了。我說:“我不學(xué)?!?/p>

      我父親被我抖落的手在半空中尷尬地停了停,最后就落在了自己的腦袋上。我父親在自己短短的半灰半白的頭發(fā)上搔了搔。我父親說:“天越來越短了,干活,干活?!?/p>

      我二弟王玉田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我聽見院門口啪的一聲甩鞭子的聲音,我聽見我二弟尖亮的嗓子在喊:“喔喔,吁?!本o接著我就看見我家的那頭青騾子拉著車,我二弟挽著褲腿在車轅上坐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了。我母親騰地一下站起來,走進灶房端出一碗早就調(diào)好的面,說:“晌午飯到現(xiàn)在還沒吃,給,趕快吃,趕快吃。”我二弟正把車上裝著的苞谷往地上倒,我二弟說:“我不急,先給騾子飲些水,它比我還餓得快,在地里舔喝泥坑的水呢。”我二弟的聲音剛落點兒,我爺爺?shù)穆曇艟蛷脑罘孔妨顺鰜怼N覡敔斦f:“再給撒些麩子,騾子出力,給吃好些?!蔽夷赣H就放下飯碗到井邊提了一桶水,在給盆子里倒水的時候我母親還嘟囔,說:“這爺孫倆,一個個把騾子看得比人都重?!?/p>

      晚上我母親熬的是苞谷粥,用石碾子碾出來的新苞谷,甜絲絲地飄著香。菜是蘿卜切成了絲,調(diào)了辣子醋擱了鹽,吃到嘴里脆生生的。我三弟和我小妹趴在飯桌上吃,我母親和我父親蹲在地上吃。我坐在我爺爺?shù)目簧希叶酥煌氚戎嘤每曜訑嚢?,好像端著的是一碗讓人頭疼的藥。我二弟盛了一碗飯,又拿半個玉米面饃往碗里一丟,上了炕挨著我坐下,稀溜溜喝了一大口飯,扭過頭眼睛瞪著我,說:“我今天碰見王順利了,王順利向人說他今年當兵走定了?!蔽叶苡謯A了一筷子蘿卜絲,嘴里咬得咯吱咯吱的,說:“滿村就一個名額,我說你走不成就算了,整天吊著個臉子有啥用?!蓖蹴樌谴彘L王愛社的二兒子,我二弟提起他讓我覺得有些煩,我把碗重重地往炕沿上一蹾,說:“我走不走要你管。”我哧溜一聲下了炕,穿上鞋就往我的房子走。我聽見我爺爺在說我二弟。我爺爺說:“沒眼色的,那么大個碗還堵不住你的嘴!”我二弟嘿嘿笑了笑,緊接著就傳來一長串吸溜吸溜的喝飯聲。

      我回到我的房間往床上一躺,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我聽見我二弟在牲口圈里給青騾子拌草料,我聽見我父親和我母親一邊在院子干活一邊在小聲地說著話。

      我那天專程把我父親從工地上叫回來,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父親我要參軍。我父親一聽我說完話先是愣了愣,接著嘴一咧就哈哈地笑了。我父親說:“我還以為是啥事呢,原來就是這?”他大約感覺到我小題大做耽誤了他干活,笑完以后扭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我說:“我就是要參軍,你到底啥態(tài)度?”我父親折返回來認認真真地看著我,接著就在地上蹲下來裝煙袋。我父親把煙袋點燃后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接著慢慢吞吞地說開了話。我父親說:“參什么軍?參軍有啥好?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如跟俺學(xué)瓦工;過幾年再說個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有多好?”我母親端著個簸箕出來倒炕灰,她聽見了我父親的話,手掌就在簸箕背上啪啪拍了幾下,說:“依我看讓娃出去闖一闖沒啥不好的,弄好了說不定還能混個四個兜;跟你學(xué)瓦工有啥好,攀高下低的,一輩子也不見得能見識多大的天?!蔽腋赣H蹲在地上拿眼睛把我母親翻了翻,臉紅脖子粗地剛要說句啥,我叔父甩著兩只手就走進來了。他白生生的襯衣在褲腰處扎著,褲子筆挺筆挺的,腳上是一雙洗得發(fā)白的軍用鞋。他好奇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幾個人,嘿嘿地笑著問:“我剛聽說是參軍怎么了,誰要參軍?”我說:“我,我想?yún)④??!蔽沂甯缚粗液俸倬托α?,說:“想?yún)④娋腿竺?,我覺得這是好事啊。”我父親朝我叔父哼了一聲,說:“啥好事,都像你一樣,去部隊白白混了四五年,去時一身黃皮,回時黃皮一身,有啥好?”我叔父不急也不惱,我叔父說:“看你說的,我不是入黨了?我要不是沒文化說不定也提干了;玉樹不一樣,玉樹好歹也是高中生啊,說不定就上軍校提干了?!蔽腋赣H依然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了一邊。我母親卻顯然被我叔父的話吸引了,我母親追著我叔父問:“你說玉樹到了部隊能上軍校?你說玉樹到了部隊能提干?”我叔父說:“不是我說,是這樣的事例太多了,和我一起當兵的就有幾個哩。”我母親提著簸箕,我母親對我說:“想?yún)④娏四憔腿竺?,這事我做主了,不聽你大的?!?/p>

      我聽見我爺爺在灶房的炕上翻了個身,我聽見我爺爺咳嗽了幾聲???、咳、咳。

      我想當兵的想法其實可以追溯到幾年前。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個想法其實我也說不清。我看電影《柳堡的故事》,我看電影《閃閃紅星》《小兵張嘎》。但凡是和解放軍有關(guān)的我總是一個村連著一個村地追著看,連里面的好多臺詞我都記熟了。后來村里每年有人當兵走,我都會跟在后面悄悄地看,我想象著那個穿著一身新軍裝的人就是我,我想象著我的父母兄弟在后面送著我,我們依依不舍地說著好多話。

      好容易等到滿了年齡,我沒想到我父親竟然不贊同我。好在有母親支持我;其實,即便母親也不支持我也照樣會去報名。我就是這樣有主意。我找到民兵連長去報名。民兵連長說:“順利和建生也報名了。”我說:“報了就報了。”民兵連長說:“可是村里只有一個名額。”我說:“一個就一個,誰驗上了誰就走?!泵癖B長呵呵就笑了,說:“那是,那是。”

      我原以為體檢的時候我們?nèi)齻€肯定會有誰會被刷下來,沒想到三個人都通過了。三個人只能走一個,誰走?我想起來順利他爸是村長,建生是村支書的干兒子。我的危機感就來了。我想讓我父親幫我到鄉(xiāng)上找找人,可是我父親死活不答應(yīng)。我父親說:“我到鄉(xiāng)上找誰呀?我連鄉(xiāng)上做飯的都不認識?!?/p>

      我二弟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了炕上,呼嚕呼嚕地睡得正香。我側(cè)了個身面對著窗子,我看見月亮明晃晃地照著院子,好像給院子灑上了一層水。我父親和我母親坐在月光下干著活,我父親打著呵欠,我母親輕輕地嘆了一聲氣。

      我母親說:“娃看來是鐵了心了。”

      我父親說:“哦。”

      我母親說:“你想想到底在鄉(xiāng)里能找得到熟人不?”

      我父親:“哦。”

      我聽見我母親把一個苞谷棒扔了出去,我聽見砰地一聲,我家的那只大黃狗挨了刀似地叫了一聲。緊接著我聽見我母親說:“哦哦哦,你一天光會哦哦哦,你就不會放一兩聲響亮的屁?”

      我父親半天沒說話。后來我聽見我父親唉了一聲,我父親說:“鄉(xiāng)上放電影的趙家全是我一個遠房表弟,只是多年沒來往,不知道他和管那事的人說得上話不?”

      “說得上話說不上話找一找不就知道了,”我聽見我母親說:“你明天先去找找看。”

      我父親說:“家里還有這么多活,要不,等忙完了我再去?”

      “家里的活你不管,”我母親說:“家里的活我來干,你明天就去找趙家全?!?/p>

      “哦?!蔽衣犚娢腋赣H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

      我躺在炕上看著月光下的我父母,我看見我家那條大黃狗豎著耳朵,好像也在認真地聽著我父母親在說些啥。

      第二天早上我母親早早做好了飯。我三弟和我小妹那時候還沒睡醒。我二弟迷迷瞪瞪地洗完臉,呼嚕呼嚕地喝完兩碗稀飯,套上馬車就出去了。我父親在門口出出進進的,好像還沒想好自己該干什么。我母親已經(jīng)收拾完了碗筷。我母親說:“說好的今早上去找趙家全,你還磨磨蹭蹭地干什么?”我父親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父親說:“你看我這渾身上下臟兮兮地,咋好意思去見人?!蔽夷赣H瞪了一眼我父親,我母親說:“大忙天的誰不是這樣臟兮兮地,叫你去找人又不是讓你去相親,那么講究地干啥呀?”我母親雖然這樣說,但她還是取出了一件干凈的衣服讓我父親換。我父親換好了衣服還不急著走,眼睛在院子里東瞅西看地胡踅摸。我母親本來已經(jīng)開始架苞谷,看見我父親還沒動腳,就擰過了頭說:“你要的衣服已經(jīng)換好了,咋還不走?”我父親看著我母親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思摸著去找人光腳拉手的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應(yīng)該帶上點兒啥禮物?”

      我母親眼睛就也在院子里胡亂看,她看見了墻上掛著的一串紅辣椒,說:“咱今年辣椒長得不錯,要不你帶上一串紅辣椒?!蔽腋赣H說行。就從墻上摘了一串紅辣椒,提在手里一陣一陣地看。我母親明顯地就有些惱。我母親說:“衣服也換了,東西也拿了,你還扭扭捏捏地磨蹭啥?”我父親扯著嘴角嘿嘿地笑了笑,說:“沒太求人辦過事,不知道見面說啥呀?!蔽夷赣H說:“去去去,平時吹得五馬長槍地,叫你去求個人你看難場地就像挨刀呀。你愛去了去,不愛去了甭球去?!?

      “你看,你看,我又沒說不去么,你急啥?”我父親嘿嘿地笑了笑,說:“去就去,我啥時說不去來,怪球事?!?/p>

      我和我母親在院子里干了一天活。等到傍晚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一大堆苞谷都架完了,我二弟也趕著馬車回來了。卻怎么也不見我父親人回來。我三弟嚷嚷著肚子餓,我小妹也喊叫著要吃飯。我母親給我爺爺盛了一碗飯,給我三弟和小妹取了一個熱紅苕,說:“等等,等你大回來咱一塊兒吃。”我三弟和我小妹啃著熱紅苕,我二弟把頭浸在洗臉盆里洗頭發(fā),水撩得嘩嘩地響。我到大門口去看了兩三遍,我母親也到門口去看了兩三遍,我們都沒有看見我父親。我母親把圍腰攥在手里就嘟囔,說:“咋回事,論起來路也不是多么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我爺爺一碗飯只喝了有一半,他黃蠟蠟的臉上汗涔涔地,說:“甭操心,那么大個人丟不了,你們該吃飯了就吃飯?!蔽叶苣菚r候已經(jīng)洗好了頭,他搖晃著一腦袋濕頭發(fā)嚷嚷著,說:“人都餓得前心貼著后背了,到底啥時候吃飯呀?”我母親把攥著的圍腰往下一放,她好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說:“吃飯,吃飯,這就吃飯?!?/p>

      我們端著碗剛剛吃了沒幾口,就聽見那只大黃狗在門口汪汪地叫。我們正想著誰會在這個時候到我們家來,就聽見了我父親咋咋呼呼的叫罵聲。我父親說:“個混眼子狗,見了誰都亂叫喚?!本o接著,我們就看見我父親矮矮胖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他胖乎乎的臉看起來模模糊糊的,頭上裊裊地飄著一層霧;早上剛換上的衣服在肩膀上搭著,褲子挽到了膝蓋高。我母親站在灶房門口看著我父親,她像是在面對著一個陌生人。我母親說:“天,你看你成了啥樣子!叫你去找個人你看你成了個啥樣子?”我父親把肩膀上的衣服順便往一旁的樹杈上一掛,又彎腰在我二弟剛剛洗過頭的洗臉盆里噗嚕噗嚕地洗了一把臉,這才一屁股往飯桌上一坐,說:“舀飯,舀飯,把人餓地?!?/p>

      我父親幾乎是一口氣喝了兩大碗稀飯,他把碗一推,接連打了兩三個嗝。我在一邊看著我父親,我母親也在一邊看著我父親。我們看見我父親在臉上抹了一把,之后就從褲兜里摸出了那個煙袋去挖煙。我母親終于耐不住了,我母親問:“見著人了?”我父親白了我母親一眼,伸出一根大拇指往煙鍋上摁。我母親又問:“人家咋說來著?”我父親哧啦一聲劃著了火柴去點煙。我母親就有些忍不住了。她一把搶過了我父親的煙鍋,說:“問了半天你不吭聲,光知道拿煙鍋抽抽抽?!闭f著就把拿煙鍋的手往空中一揚,裝作要把煙袋扔遠了。我父親就忙站了起來伸手去搶,我父親說:“急啥哩,急啥哩,還不讓人先抽袋煙?!?/p>

      我父親一邊抽著煙,一邊就把他去找趙家全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

      我父親說他趕到上坡村趙家全家的時候,看見趙家大門上了鎖。幸好街道上有幾個老人在看著孩子說閑話,他一打聽,才知道趙家全一家子去地里收玉米了。我父親當即趕到了地里,在一片一片的苞谷地里挨個打聽后,他終于找到了趙家全。趙家全大約被我父親提著一串辣椒日急慌忙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從苞谷地里鉆出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父親,說:“你怪模怪樣地,提一串辣椒干啥呀?”我父親說他沒有回答趙家全的話,他本能地想起來應(yīng)該給趙家全發(fā)一支煙。他就把手伸進褲兜去摸,這一摸才知道自己是忘了買一盒煙的。趙家全掏出自己的煙,他給我父親發(fā)了一支,自己順便也叼上了一支,說:“有啥事你就說,不要光嘿嘿地笑么?!蔽腋赣H還是嘿嘿了一兩聲,這才把自己的來意向趙家全說了。趙家全聽完在自己的頭上撓了撓。趙家全說:“鄉(xiāng)武裝部的蔡部長我倒是常碰見,但沒交情,誰知道我說話管用不?!蔽腋赣H說:“管用,管用,你先試著給說說么?!壁w家全丟了煙蒂朝著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看了一眼,趙家全說:“可是,你看看,這一地的玉米還等著收呢,要是再下一場雨,這一料的莊稼可就白種了?!蔽腋赣H當時就脫了上衣,甚至還朝手心吐了幾口唾沫。我父親說:“你去,你去,苞谷我來幫你收?!壁w家全說:“這怎么行?”我父親說:“這怎么不行?你去,你去;我來幫你收苞谷?!壁w家全為難地笑了笑,說:“你這事情弄的,那我就去找蔡部長呀。”

      我父親和趙家全他老婆將那一塊地的苞谷快要收完的時候,趙家全才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地里。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斜到了西邊,黃亮亮的陽光金水一樣灑了趙家全一臉一身。趙家全老遠就喊我父親的名字,趙家全說他在鄉(xiāng)政府等了半上午,后來聽說蔡部長去了李家村,他就攆到了李家村;沒想到蔡部長又去了王家垴,他又攆到了王家垴,最后才在魯家村找到了蔡部長。趙家全說:“一天跑了好幾個村,把人的腿都快跑斷了?!蔽腋赣H嘿嘿笑著看著趙家全,我父親問:“蔡部長咋說?”趙家全又喘了兩口氣,趙家全說:“蔡部長說這事還沒最終確定,到底誰能走得開會研究了才能定。”

      看見我父親的眉頭挽了一個疙瘩沒說話,趙家全又追加了一句。趙家全說:“蔡部長說叫放心,他會盡可能照顧的?!?/p>

      趙家全這句話一說完我父親嘿嘿就笑了。我父親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得趕快回去呀。”趙家全說:“耽擱了一天了,你要走了就趕快走?!币坏皖^看見了我父親放在地上的辣椒,就拾起來追我父親,說:“甭急,甭急,你的辣子拿上?!蔽腋赣H說:“哦,那是送給你的,你收下?!壁w家全說:“這像什么話,拿走,拿走?!本桶涯谴苯吠腋赣H的肩膀上搭。

      我父親津津樂道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母親手抓著圍裙站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聽。直到我父親已經(jīng)說完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才從我父親的敘述中走出來。我母親搓著兩只手,像是在對我父親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母親說:“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p>

      我眼睛一直盯著對面的苞谷架,天剛黑,月亮還沒升起來,一串串苞谷緊緊地挨著,風(fēng)一吹發(fā)出吱扭扭的響。我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我父母,我想,這事情就這樣了,聽天由命吧。

      苞谷收完了,麥子也在地里種下了。我二弟開始趕著馬車在河道里往岸上拉沙子。我二弟上到初中二年級就死活也不去學(xué)校了,他說他一看見那些方塊字就頭暈,一看見那些數(shù)學(xué)公式就眼花。他還說他討厭英語老師上課時的腔調(diào),更討厭數(shù)學(xué)老師那只所向披靡的巴掌。數(shù)學(xué)老師對付那些作業(yè)沒完成學(xué)生的最拿手一招就是扇巴掌。他既不在臉上扇,也不在身上扇,而是讓學(xué)生低著腦袋在脖項扇。我二弟說他受夠了數(shù)學(xué)老師的巴掌,他說他說啥也不想上了。這讓我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們一家圍在一起剝玉米,我父親問我們長大后都想干啥。我父親問我二弟的時候,我二弟起先不說話,他低著腦袋煞有介事地想了一會兒,然后仰著腦袋認真地問我父親:“大,你說當省長好不好?” 我父親沒回答當省長好不好,我父親哈哈地笑了,我們都哈哈地笑了。我二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并不明白大家為啥笑。我二弟決定不上學(xué)那天我又提起了這件事。我說:“玉田,你不上學(xué)了你將來咋當省長呀?”我二弟瞪了我一眼,我二弟說:“去去去,要你管?!?

      輟學(xué)后的我二弟很快就對我們家的青騾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事實證明,曾想過要當省長的我二弟最終成了駕馭牲口的一把好手,犁地,拉車,樣樣深得我爺爺?shù)氖卓虾痛謇锶说暮迷u。那一年,已然成為把式的我二弟有了一個新的遠大理想,那就是買一輛手扶拖拉機。為了這個想法我二弟一天天在沙河灘運沙子。一車沙子大約能夠賣一塊多,我二弟說:“慢慢來,總有一天會賺個手扶拖拉機的。”

      我二弟在河灘忙活的時候,我父親也背起行李進了城。我本來想著要和我父親一起去的,我父親不讓。他讓我在家里再等等,一是看看征兵的事情還有啥進展,二是我爺爺手術(shù)后身子虛,讓我在家里幫著我母親經(jīng)管些。我爺爺大多時候都在炕上躺著或坐著,他人瘦了一整圈,臉色黃黃的,說話聲音有氣無力的,往往是一句話說半天,停一會兒再說下一句。但這并不妨礙我和我爺爺?shù)慕涣?。我母親曾說,你爺爺?shù)男氖瞧L的,什么時候都忘不了你玉樹。的確,我從小就跟著我爺爺睡,他在隊里飼養(yǎng)室喂牲口,他去地里看莊稼,或者到哪個親戚家吃宴席,干什么事情都會帶著我。有一回我爺爺帶我去一個村莊走親戚,我二弟哭著鬧著也要去,我爺爺就把我們都帶上了。回到家的時候我二弟撅著個嘴說他再也不跟我爺爺走親戚了。我母親問為啥?我弟弟帶著哭音說:“我爺爺一路上光背我哥,讓我自己跑?!?/p>

      那些天我爺爺和我說了好多話,當然也說到了我父親和我二弟。我爺爺說我父親人實誠,養(yǎng)活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不容易;說我二弟心眼子多肯出力,眼看著就是我父親的一把好幫手。我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二弟在一邊得意地笑,我爺爺說:“你要是當兵走了玉田在家就得多吃苦了。”我看了一眼我二弟還沒說話,我二弟就搶著說:“讓去,讓去,瘦胳膊瘦腿的,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p>

      我在家待了十幾天,十幾天居然沒等到一點兒消息。倒是我爺爺?shù)纳眢w似乎越來越差了,起先是經(jīng)常胃疼,一疼起來就手頂著胃部臉上冒出一層層汗。后來是飯量驟然下降了,一次吃不完半碗飯,還一陣一陣的干嘔。我去村醫(yī)療站請了大夫看,大夫說傷口愈合沒問題,可能是術(shù)后出現(xiàn)了一些反應(yīng),讓先吃藥再看看。我心里就有些慌,我打算和我父親商量讓我爺爺再到城里查一查。我還沒有來得及托人給我父親捎句話,這一天中午民兵連長領(lǐng)著武裝部蔡部長就來到了我們家。

      民兵連長笑笑嘻嘻地。一進院子就操著他的大嗓門兒喊:“玉樹,玉樹,你當兵的事情定了,我們是來送通知的。”我母親當時正在井邊洗衣服。我母親立馬跑了過來。我母親一迭聲地問:“送通知書,得是?得是?”民兵連長瞥了一眼我母親,又朝身邊的蔡部長指了指說:“那還有假?你沒看見鄉(xiāng)武裝部蔡部長都來了?!蔽夷赣H兩只沾滿水的手在衣服上擦著,我母親說:“你們先坐,我去給倒杯水。”我爺爺也在炕上喊。我爺爺說:“樹,快去給領(lǐng)導(dǎo)拿煙抽?!?/p>

      民兵連長和蔡部長抽著煙,我母親端來的兩杯水在他們手上裊裊地冒著氣。我母親說:“沒想到,沒想到,真是太感謝領(lǐng)導(dǎo)了?!泵癖B長笑得肩頭一抖一抖的,說:“嫂子你要謝就謝蔡部長,我可不是啥領(lǐng)導(dǎo)?!蔽夷赣H說:“對對對,謝謝蔡領(lǐng)導(dǎo),蔡領(lǐng)導(dǎo)請喝水、喝水。”蔡部長從一個塑料夾子里取出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通知書給我母親遞。蔡部長說:“感謝啥,這是我們的工作么;好好準備下,后天就要集合出發(fā)了?!?/p>

      民兵連長和蔡部長離開后,我母親似乎擔(dān)心拿在手里的通知書會飛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張通知書放到了柜子里。之后,我母親就大聲地喊叫我,讓趕快想辦法叫我父親趕回來。我那時已經(jīng)爬在了我爺爺?shù)目簧?,我忽然意識到我似乎馬上就要離開家,離開我爺爺了,我的眼淚止不住就唰唰地流下來。我哭涕的樣子讓我二弟看到了,我二弟說:“羞羞羞,都要當解放軍了還躲在一邊流尿水?!蔽覡敔斦f:“走走走,就你話多。”

      我父親是天剛擦黑進門的。聽見他咚咚的腳步聲,我三弟和我小妹一起叫著往門口跑。我父親抱起了我小妹,我三弟扽著他的衣襟,三個人笑笑鬧鬧地進了屋。我母親朝我父親滿是泥點灰塵的身上看了看,說:“好我的爺哩,快放下娃,你看你身上臟成啥了。”我父親放下我小妹,兩只手在自己的身上拍了拍,說:“我是一聽到消息撂下工具就回來的,哪還能顧得上那么多。通知書呢,通知書呢,快讓我看一看?!蔽夷赣H從柜子里取出通知書一邊給我父親手里遞,一邊說:“給,給,給,好像誰還會騙你一樣?!蔽腋赣H雙手捧著通知書湊到我家15瓦的燈泡下,我父親嘿嘿笑著念出了聲:“王玉樹同志,嘿嘿,王玉樹同志。王玉樹現(xiàn)在成同志了。”我母親被我父親的樣子逗笑了,我母親說:“傻子,傻子,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真的就像是一個傻子?!?/p>

      我爺爺?shù)牟∏樗坪跻惨幌伦用黠@減輕了。他不再一聲一聲的呻吟,有時候竟然還會發(fā)出一兩聲笑。第二天我到縣上領(lǐng)服裝回來,我看到我爺爺竟然下地了。那時候家里邊擠了一屋子的人,村長、書記、民兵連長以及我叔父都來了。村長、書記他們和我父親商量著第二天怎么把我送到鄉(xiāng)上的事,我母親提著個電壺在給這個那個的杯子里續(xù)水放茶葉,我三弟和我小妹看著人多很興奮,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地攆著玩兒。我二弟提著草籠給騾子加好料,搓著兩只手站在人堆外聽他們說著話。

      我叔父看見我背著一大包被裝走進來,笑嘻嘻地站起來接過那些東西和我一起往屋里走。他把那頂軍帽往我頭上一扣,讓我把那身新軍裝快換上。新軍裝寬寬大大的,尤其是褲子,幾乎把我的腳面都蓋住了。我叔父說:“好著呢,好著呢,軍裝剛穿上都顯大?!彼纸涛掖虮嘲Kf打背包是當兵的基本功,練不好免不得就會出洋相。我在屋子里和我叔父練習(xí)著打背包,我聽見我二弟在大聲地說著話。我二弟說:“坐拖拉機有啥好?戴紅花騎騾子多威風(fēng)!”村長好像是想了想,村長接住我二弟的話說:“好是好,可是到哪去找騾子呀?”我二弟說:“不用找,我家就有青騾子,明天我牽著,就讓我哥騎我家的青騾子走?!苯又?,我就聽見村長和支書都哈哈地笑了,說:“成,成,那就騎著青騾子走。”

      那一天晚上的月光分外的明。明明的月光像是給我家的院子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我看見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樹靜悄悄地,院子中間停放著的架子車,房檐下掛著的驊犁、鋤頭、鐵锨都靜悄悄地,好像一個個都深深地睡著了。只有苞谷架上的苞谷黃亮亮的,輕輕地飄著一院子淡淡的香。

      我一直在我爺爺?shù)目簧献叶芤才阄以谖覡敔數(shù)目簧献?。那天晚上我好像和我爺爺有說不完的話。我們已經(jīng)坐到了雞都叫頭遍了。我爺爺催我們快去睡一會兒,我爺爺說自己的身體好著呢,叫我千萬不要多操心。

      我和我二弟從我爺爺?shù)奈葑幼叱鰜?,我看見我父母房間的燈光還亮著,我聽見我父親正在小聲地責(zé)怪我母親。我父親說:“你看你,當初擔(dān)心娃走不成,現(xiàn)在娃要走了你又哭;我就不知道你眼淚咋那么多?!蔽衣犚娢夷赣H好像是擤了一下鼻涕,緊接著我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父親嘿嘿了一兩聲。我父親說:“這件事還真的弄成了,我都有些不相信?!蔽夷赣H說:“看來你那天找趙家全還是找對了,找機會得好好謝謝他?!蔽腋赣H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父親猶猶豫豫地說:“其實,其實我那天就沒有和趙家全說這事?!?/p>

      “啥?”我聽見我母親喊了一聲“你說啥?”

      我父親吞吞吐吐地說:“我那天找到趙家全,他躺在炕上正打吊針。他媳婦背著個娃要去地里收玉米,我就沒有說出口,我說我是來給他幫忙的?!?/p>

      “啊!”我聽見我母親驚叫了一聲,緊接著就聽見我母親嘟嘟囔囔地罵。我母親說:“娃的事你原來這么不當回事,幸虧這是走成了,要不然看我和你咋算賬。”我父親嘿嘿地笑。我父親說:“吉人天相,這不是走成了么?!?/p>

      “哼!”我聽見我母親重重地哼了一聲。

      遠處傳來了一聲雞叫,接著誰家的狗叫了一聲。起了一陣風(fēng),微微地,月光似乎也更明了,亮汪汪的,盛滿了我家的院子。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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