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夏天剛踩著頭,神仙灣的天氣不熱不冷。段長松又習慣性地開始散步。當然,是在早晨。
近幾天,他的心情不是太好。轄區(qū)內(nèi)接連發(fā)生幾起怪怪的案子,他和弟兄們沒日沒夜折騰著,硬是沒半點兒眉目。農(nóng)戶的耕牛查不出線索也就罷了,可劉趕三的女兒遭仇老師強奸,段長松請監(jiān)護人配合調(diào)查一下,家長居然不干。你說劉趕三這兩口子是不是毛?。?/p>
昨夜里跑過一場雨,街面上到處氤氳著來不及散盡的水汽。太陽升得好猛,才只到六點鐘,就爬上東山頭一竿子高,把整條鄉(xiāng)街照得亮晃晃、濕潤潤的。段長松甩動兩條長腿,以他退伍軍人的步姿朝街東頭逛去。此時,東街方向傳來蹩腳的二胡聲,是老掉牙的“洪湖水浪打浪”。沒別人,這曲子是從吳瞎子那把漏風的二胡里“鋸”出來的。
吳瞎子原本只是個邊瞎子,小時候和玩伴砸石灰,左眼失了明。后來右眼不服輸,趕腳似的跟著白內(nèi)障,蒙了很厚的云,滿世界就全黑了,真是禍不單行。對吳瞎子來說,白天和黑夜沒什么區(qū)別,它就像一枚銅錢,只是時間的正反兩面。在內(nèi)心深處,吳瞎子更喜歡黑夜。他認為白天是喧鬧的、浮躁的、功利的,它在本質(zhì)上不屬于盲人,只屬于明眼人。盲人需要安靜、淡定,需要在安靜淡定里思辨和記憶。黑夜是安靜和淡定的,失明的瞳孔只有避開白天光亮的干擾,才能在沉靜里把紛擾的世界“看”得透徹,然后對虛妄的人事做出判定。在吳瞎子看來,他是幸運的——他用自己的博聞強記學會了算命。生活向他關(guān)緊兩扇“門”的同時,卻給他打開了另一扇窗子。這窗子就是智慧的天眼。站在這扇窗口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睥睨眾生的旁觀者,窺視著生活的喜怒哀樂和蕓蕓眾生的吉兇禍福,給埋頭趕路的人們撥開云翳指點迷津。吳瞎子算命幾十年,據(jù)說本事了得。有個湖北妹子曾翻過黃連埡來鄉(xiāng)街上抓藥,順便給重病的母親算命。吳瞎子一番掐算后催女孩兒盡快回去,說她母親已經(jīng)病愈,不用吃藥,連算命的錢都免了。吳瞎子的意思太明白,病人已經(jīng)升入天堂,去了極樂世界,那是仙境,何須求醫(yī)問藥!后來證實,那位患病母親果真沒有熬到女兒的救命藥!這事的真假沒法考證,街上的人都這么傳說。有腦子不大靈光的好事者多此一舉地求證于吳瞎子,結(jié)果可想而知,吳瞎子除了拉他的二胡未置一詞。于是,吳瞎子在人們的口口相傳里成了半個神仙——神仙灣并非徒有虛名!只是他的二胡水平就差火了,“鋸”來“鋸”去老那么幾曲濫調(diào),簡直是在街上制造噪音!不信你去問問,恐怕滿街人的耳朵都讓他的二胡聲磨出了老繭。
段所長,早嘞。二胡突然歇聲。
段長松本沒想跟吳瞎子招呼,準備繞過去的——他受不了吳瞎子的二胡,可還是沒躲過。都說人的器官功能可以轉(zhuǎn)移,吳瞎子眼上的功夫難道真的讓給耳朵了?段長松對這件事情產(chǎn)生興趣,他收住腳要向吳瞎子求證一下。
吳師傅,你神呢!連我走路的聲音都聽得出來。
你才神。吳瞎子停下弓弦,巴結(jié)說,都說警察是神探。
段長松蹲下來,彈出一根煙,煙落地上,砸了吳瞎子一只腳。他再摳一根栽進吳瞎子嘴內(nèi),對火時,吳瞎子一只手抬起來遮風。段所長,鄉(xiāng)干部中數(shù)你最沒架子,對老百姓親熱。你看,我一個瞎子,這……還抽你的高級煙……像什么話。
你真聽出我了。
當然。街上知名人士走路的腳步聲我都聽得出來。吳瞎子嘚瑟地偏偏腦袋,側(cè)過大耳扇子,我都聽幾十年了,就這點兒本事。
那你說說,你還把我聽出什么來了?
你信?
當然信。
那可不行。吳瞎子得意道,哄哄別人可以,對段所長可不敢瞎說。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沒真本事,怕露馬腳。
這么一激,吳瞎子就發(fā)了倔。那我就直說了,你不怪我。
接下來,吳瞎子說,段長松最近準定碰到了什么糟心事,心情應(yīng)該比較壓抑,要不,走路的腳步不會這么拖沓、滯重。
滿街都在傳強奸案和盜牛案,派出所所長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吳瞎子蒙的,段長松心里有譜。
不過,段所長的苦惱馬上就會過去,正所謂撥云見日。
段長松追問,此話怎講?
吳瞎子說,因為你遇到了貴人。
貴人?
是的,有人可以幫你。
段長松索然,罵一句,你陽天白日說啥瞎話呢。他擰著脖子滿街望望,賤人都沒一個,哪來的貴人!
吳瞎子似是懂了段長松的心思,自顧自說,我說的貴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段長松拍著吳瞎子的大腿,就你?
吳瞎子不答話,只笑。
段所長心里也笑。吳瞎子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他知道點兒案子的線索?
街頭響起嘈雜聲,趕場的人陸續(xù)來了……
滿街上都在傳,說仇老師真不是東西,對十二歲的小女生也敢下手,簡直畜生不如!
也有替仇老師辯駁的:仇老師不是那種人。他好歹也是知識分子,難道不懂為人師表的道理,連豬狗不如的事情都干得出來?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人和他過不去,存心陷害他,人家女孩子都檢查過了,并沒破身,在縣里大醫(yī)院檢查的,還動了儀器,我們應(yīng)該相信科學。
段長松聽校長說發(fā)了奸幼案,腦袋就嗡地一下大了。以他的經(jīng)驗,奸幼案是最不好辦的。一對一的強奸往往缺少直接證據(jù),受害人未成年,又沒有證據(jù)保護意識,光憑她說的有什么用?再說,這年頭執(zhí)法講文明,就算把仇老師抓來審,他咬死不開口,警察也不敢動他半個指頭。過去的經(jīng)驗告訴段長松,對壞家伙來說,三句好話抵不上一頓好揍,警察不打好人,有時候,壞人還是應(yīng)該敲打敲打的,因為你一天不打,他們的皮肉就發(fā)癢。他們的皮肉一癢就要惹事,社會就不安寧??涩F(xiàn)在,一道文明執(zhí)法的繩索把警察的手腳捆緊了。你只要動動手腳,嫌疑人就扣你一頂“行刑逼供”的帽子,壓得你抬不起頭來。因此,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擱那兒,警察又不是神仙,美國那么發(fā)達的國家,破案率才不過百分之二十呢,誰還拿自己的帽子和飯碗跟壞人玩兒?不值得。
學校一幫人簡直扯淡。出了這檔子糗事,居然還想保住面子,內(nèi)部搞調(diào)解。時間都過去一天一夜,仇老師就是再蠢,也該把所有反偵查的對策都想好了,警察再去找他,肯定成了馬后炮。
可是,馬后炮也得放。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是要追責的。許多時候,過程即是結(jié)果,甚至比結(jié)果更要命。段長松帶民警先去學校了解情況。
事情是門衛(wèi)最先發(fā)現(xiàn)。門衛(wèi)也是老師,一個剛剛更年期的肥胖女人。
段長松接觸她,說說,怎么個情況?
午睡時,小女孩兒先去的宿舍樓,仇老師后進去。
順著門衛(wèi)手指的方向,段長松看見教師宿舍樓。這棟樓只有三層,五個單元,看上去有些陳舊,從結(jié)構(gòu)到材料明顯帶著上世紀末的建筑痕跡。段長松在心里估算著宿舍樓和教學區(qū)的距離。
二十分鐘過去,還不見小女孩兒出來,我感覺不對,就去探究竟。門衛(wèi)一直在敘述,仇老師的臥室在西頭單元的二樓,我上去后把耳扇扣在門上,聽出房間內(nèi)有異常動靜。
成了?段長松的心里像被人踢了一腳。
門衛(wèi)搖著頭,我不確定成沒成,但有搖床的響聲,嘎嘎嘎、擦擦擦……
段長松停住記錄,你當時應(yīng)該敲門制止一下。
我也這么想過??墒俏遗碌米锍鹄蠋?,我們同事之間無冤無仇。
結(jié)果,這個惡人你還是當定了。段長松只在心里說。
門衛(wèi)還算有心計,她不想公開得罪仇老師,但她卻擔心有事。一個小丫頭讓仇老師就這么破了身子,往后怎么做人?良知最終讓門衛(wèi)抹下情面,她決定給仇老師留一個提示。她故意咳兩聲,然后踏出很響的腳步聲下樓。沒多久,仇老師從宿舍樓出來,經(jīng)過校門口時,門衛(wèi)用心瞟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仇老師熱出滿頭滿臉的汗水。隨后跟出來的小女孩被門衛(wèi)叫住。門衛(wèi)用一種母愛的口氣跟女孩套近乎。仇老師提前叮囑好了,小女孩先不吐真話,說是去仇老師房間拿本書。拿書顯然用不了那么久。后來,架不住門衛(wèi)老辣的連嚇帶哄,小女孩才道出事情的枝葉。仇老師果真把小女孩哄上床,一步步誘導(dǎo)著不諳世事的孩子脫衣服……根據(jù)女孩的口述,仇老師最后應(yīng)該沒干成,因為他軟。
段長松明白,是門衛(wèi)的咳嗽和腳步聲攪了局,讓仇老師下面挺不起來,壞了仇老師的好事——門衛(wèi)意外地把小花朵救下了。
聽得出來,門衛(wèi)沒撒謊。因為許多細節(jié)是編不出來的,段長松看過門衛(wèi)留在學校的證言,完全對上。
問題是校長接到門衛(wèi)報告,不是先報警,而是把仇老師和小女孩分別找來問話。仇老師掂量出事情輕重,當然不會承認——他也確實沒干成想干的事。小女孩早讓仇老師串通好,兩人的話一個版本,問是白問。教師奸幼,多丟人的事!學校還辦不辦?校長還當不當?校方能擺脫干系?所以,校長骨子內(nèi)希望是這個結(jié)果。小女孩兒的母親就租住在學校附近陪讀。校長派人把母親找來,安撫一番。母親聽說沒成事,既不想得罪老師,也想保住孩子名聲,沒鬧,可心里卻放不下,矛盾。校長看出家長有糾結(jié),建議她還是帶孩子到縣里醫(yī)院做個檢查。這樣的事是真是假,光憑男女雙方說的不靠譜,醫(yī)生的結(jié)論才能讓大人放心,校長心里也有個準數(shù)。
母女倆是下午搭班車秘密去的縣城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告訴母親,女孩兒是囫圇身子,沒事。母親聽了高興,懸著的石頭砰然落地。人在兩種情況下最容易干傻事,高興的時候叫得意忘形,失意的時候叫鬼迷心竅。女孩兒的母親一高興,居然做了件離譜的事情,她給仇老師發(fā)手機短信,說女兒好好的,是場誤會——仇老師是女兒的班主任,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可得罪不起??!
這個短信就是丟進水塘內(nèi)的一塊石頭,把平靜的水面攪出了浪花。仇老師早就憋著一口惡氣:胖得像豬一樣的門衛(wèi)老師壞了他的好事不說,還把狀直接告到校長,她安的什么心!現(xiàn)在,小女孩兒屁事沒有,仇老師倒來了底氣。他找到校長和門衛(wèi),要求討還公道——一個堂堂教師的名節(jié)豈能隨便玷污!事情的復(fù)雜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校長的掌控能力,他在騎虎難下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報警。他要借助派出所的力量厘清這團亂麻。
說完這些,校長“嗨”一聲,當著段長松的面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仇老師純粹是沒事找事,一泡屎非要翻出來臭。孩子沒事就萬事大吉,可這根攪屎棍非要揪住門衛(wèi)不放,我看他是讓鬼摸了頭!他都撲到女孩兒身上去了,下面也有了接觸,未必還是件光彩的事?再說,門衛(wèi)在外面鬧出動靜,他肯定心里急、慌,要不,軟蛋個啥?
段長松嫌校長啰唆,打斷他的話,要他把小女孩兒的母親請到學校來,他想親自問問。
校長不情愿,他不理解派出所辦案為什么支使他打電話,他又不是警察!段長松見校長動作遲疑,提醒道,礙于身份,我們出面不是太好。
校長電話過去,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孩子母親先是數(shù)落,繼而警告。女兒的事不都弄清楚了嗎?派出所還插手,你們到底什么意思?怕滿世界的人不知道吧?女孩兒的父親劉趕三也搶過電話幫腔,如果傳出風聲,毀我女兒一輩子名譽,我和你校長沒完!我買瓶農(nóng)藥喝死在學校里。你告訴警察,讓他們別咸吃蘿卜淡操心!放過我們吧,我服你們了。
校長很沒趣,放下電話對段長松說,她不來就算了,要不,干脆把姓仇的抓去審訊,這家伙……蝦子頭上頂泡屎不知香臭,他怨不得別人。
仇老師討還“公道”的意圖十分強烈。目前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鎖定他的犯罪行為,相反,醫(yī)院的那紙結(jié)論成了他的尚方寶劍,就連受害女孩兒的家長也出自保全名聲的狹隘,客觀上在替仇老師說話,典型的助紂為虐。這時候,要想攻克仇老師沒有任何勝算。
段長松沒理校長,然后看看手機時間,抬腳往教師宿舍樓走。他記住了,從教學樓到仇老師房間只需要三分鐘時間。
段長松要回派出所。
校長說,警察讓我很失望。
段長松說,對不起,我跟你一樣失望。
晚上,段長松去找“貴人”。
“貴人”租住的房子是間地下室,上下要走旁邊山墻十多級水泥臺階。一個瞎子為省錢,住這樣的地方多不方便。
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姓張。她自己在門面上開餐館,早上下米粉面條,蒸包子饅頭,中午炒快餐盒飯,生意一直寡淡。吳瞎子算命就坐在張寡婦餐館前的階沿上,而且是長期無償占有。一個瞎子,何以值得張寡婦如此眷顧?人們有多種猜測。有人說,瞎子肯定算過,看準張寡婦的階沿能給他帶來好運,故而不挪窩;也有人說吳瞎子可能和張寡婦有一腿,吳瞎子有兒子沒老婆,張寡婦有女兒沒老公,他倆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周瑜黃蓋愿打愿挨的好事!還有稍微靠譜的一說,吳瞎子和張寡婦在生意上相得益彰——吳瞎子能給張寡婦的餐館帶來人氣——算命的人餓了累了,說不定就要來一碗米粉、面條什么的。張老板,下碗面條,要少放醬油多放辣椒,干脆再煮兩個荷包蛋吧。吳瞎子會不失時機地墊一句,張老板剛收的正宗土雞蛋,你口福真好。女人應(yīng)答,現(xiàn)在的土雞蛋很貴,一塊錢一個,白送你吃,保證不賺一分錢。在這樣的對白里,生意應(yīng)該做成了。
說起來,吳瞎子也是個苦命。兒子吳海亮十七歲了,高中沒畢業(yè)就一直混社會,整天打扮得像個二流子,頭發(fā)噴定型花膠,嘴里吹口哨,時不時還打個響指,腳底像安了彈簧,走路都在蹦跶,沒一個正相,不曉得他成天到底干些什么。兒子不成器,讓吳瞎子白操了心。
關(guān)于兒子的身世,吳瞎子從來沒向他提過,吳海亮似乎也無所謂。那個早晨,天氣賊冷。整條鄉(xiāng)街的生活節(jié)奏讓冷空氣凍住,突然降下來許多,人們躲在被窩內(nèi),變著戲法沒完沒了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所有的門面都不愿打開,只有吳瞎子的二胡聲在冰冷的空氣里孤獨地響起。
吳師傅,請你排個八字。早晨的開張生意,我要給你加錢。
吳瞎子接過錢,是張老人頭。他捻著,心里一陣狂喜。算命以來,這樣的好事還是頭遭遇到——大冷天撞狗屎運了。
客官,請問求官還是求財,問婚姻還是討吉祥?吳瞎子收好錢,自吹自擂說,不管問哪一行,請到我吳瞎子,你算找對人了。
吳師傅,我只替別人問問運程。來人報出一個生庚,他的口音有點兒侉。
吳瞎子掐算一陣,開始胡謅起來。按照貴庚,這是個男命,出生尚不足月。他命里主金,將來長大后是個吃公家飯的人,三歲開始行運,八歲走大運,一生衣食無憂,命里七分正財,三分偏財……老板,你這一百元算命錢花得值當,我不給你找了,我要收喜錢。
大凡算命之人,都喜歡聽奉承話。但光說好話,別人不一定記住你。這方面,吳瞎子經(jīng)驗很足。俗語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哪有一帆風順的命相!所以,吳瞎子總能給人家的命運算出點兒瑕疵,并指點迷津。比如現(xiàn)在,他就算出這男孩兒命里缺水,流不出去,取名時最好擇帶水的字兒。
他還說,這孩子命重,克父母,爹媽中應(yīng)該有人帶點兒殘疾才好。
謝謝你!師傅,我真的找對人了。算命的人丟下話,不聲不響跑開。
吳瞎子先沒反應(yīng)過來,等他的腳踢到椅子旁邊的一個包裹,客人已經(jīng)杳如黃鶴。他聽出了包裹里的哼唧聲,貓叫一樣柔弱,然后解開包裙,抖索著摸到了一團肉,吳瞎子的手順著肚臍往下挪,直到摸著襠里的小牛牛,就這樣撿下了兒子。他大半生都在算計人家,萬萬沒想到陰溝里翻船,讓別人把自己算計進去。他給小東西取名海亮。這名字既填補兒子的命運不濟,也寄托著一個瞎子虛妄的期待。
一開始,姐姐聽說要她幫著帶孩子,一百個不情愿。姐姐的話句句嗆人。你一個瞎子,自己一張嘴巴都塞不飽,哪來的閑錢剩米喂他的肚子?更何況還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可是瞎子鐵了心,明知道自己這輩子討老婆沒指望,送上門的兒子不要白不要,你當姐姐的兒女雙全,我瞎子哥總得有人接續(xù)香火。姐姐說,帶野雜種可以,但不能白帶。姐姐是吃不起半點兒虧的人,吳瞎子答應(yīng)每月按期付給她工資和孩子奶粉錢,姐姐才答應(yīng)收下海亮。人就是這樣,生得親,也養(yǎng)得親。小海亮吃奶粉真是海量,吳瞎子的月供根本不頂事。海亮丟下奶嘴兒就哭,小嘴巴直往吳瞎子姐姐懷里拱。女人哄不住孩子,聽著哭鬧聲揪心地疼,無措之際撩開衣擺,讓小家伙的肉嘴吮她的乳頭。本來只是權(quán)宜之計,未料女人體內(nèi)的母性讓一張不依不饒的小嘴巴重新喚醒,她先只是感到乳袋子一驚一乍,癟下去的兩個肉球漸漸鼓脹起來,后來居然分泌出汁液——小海亮口福不淺。女人也是一把年紀,開始還羞答答,臉上臊得紅一陣白一陣,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后來見海亮叼住乳頭可人的樣兒,心里涌出千般溫柔萬種憐愛,拿指頭蹭著海亮的小肉臉,嗔怪道,你個混賬東西,還真把老娘當親媽了,啊呀,世上還有這等怪事!這讓我怎么好意思!傳出去會笑死人了呢!明眼人誰都明白,瞎子的姐姐是在臭美。她的一驚一乍其實巴不得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這五十多歲的身子還能養(yǎng)兒子,而且奶汁兒充足得很!隨著小海亮一天天長大,女人開始打起小算盤,她不在乎瞎子哥給他的錢,只在乎小海亮長得乖不乖。私生子大都鬼聰明,這已然成為一條鐵律。小海亮的可愛和聰慧漸漸攫住了女人的心,讓吳瞎子的姐姐找到了血緣之外的另一種母愛。小海亮只要不在她眼前晃動,她就感到世界少了色彩,生活黯然失色。
小海亮會說話后,把吳瞎子叫爹,自然把吳瞎子的姐姐喊媽。他不親街上算命的瞎子爹,只親喂養(yǎng)他的媽。除了到街上找瞎子拿錢,他很少陪瞎子爹。吳瞎子想留他在街上陪自己睡一夜,海亮都不干。海亮說,他要回去跟媽媽睡。所以,街上的人都明白,吳瞎子養(yǎng)兒子只是個名分,他最終竹籃打水,攢下的幾個錢都白花了。
大白天,段長松不敢貿(mào)然去見“貴人”,即使到了晚上,他也不想驚動房東張寡婦。神仙灣鄉(xiāng)街上人很多,但吳瞎子只一個。他過得不容易。段長松不想因為丁點兒紕漏給吳瞎子的生活帶出什么麻煩。派出所所長在這里干久了,甚至待不下去,可以申請調(diào)動,拍屁股走人??蓞窍棺幼⒍ㄗ卟怀鲞@條鄉(xiāng)街。他的生命和神仙灣連在一起,最后會終老在這里。
直等到張寡婦的樓上熄燈,段長松才下到地下室。他先敲門,門內(nèi)沒人應(yīng)聲。段長松摁亮手電,挑開窗戶上貼著的塑料布掃去。房間內(nèi)不見吳瞎子的人影,一張木床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衣服和被子,地上除了一張小方桌、兩把木椅外,別無他物。地面潮濕,屋里霉臭的氣味從窗戶撲出來,刺得段長松鼻子癢癢,他沒忍住,一個噴嚏還是從捂緊的巴掌里噗出來。段長松想到了樓上的張寡婦——吳瞎子居然“走夜路”了?!白咭孤贰笔巧裣蔀橙说囊环N說法,意即夜里出門和相好幽會??磥?,人們的猜測不是空穴來風,吳瞎子眼瞎心不瞎,不可小覷!
段長松剛轉(zhuǎn)過頭,背后有異物梭動的“嗖嗖”聲。他警覺地車轉(zhuǎn)身,手電光撞上一條菜花蛇,足有一米多長,滾圓的身子肉溜溜、黏糊糊的。這個夜行客是從窗戶里溜出來的,它在吳瞎子的房間內(nèi)搜尋一陣,一定很失望。段長松的手電光隨菜花蛇肥碩的身子扭來扭去,直到它吐著猩紅的信子順著墻根往山上爬去。
吳瞎子不能住這樣的地下室了,弄出人命怎么得了?段長松往回走,心里產(chǎn)生一個想法。
第二天早上,段長松走進張寡婦的店子,朗聲道,張老板,來一碗牛肉米粉。
當時張寡婦正埋頭用力在案板上揉面粉。段長松的光顧對她來說是個極大的意外。聲音驚直了她的身子,張寡婦慌亂中抬手去攏耳際的頭發(fā),結(jié)果弄巧成拙,指頭在臉上擦出一道白白的粉印,看起來很滑稽。她招呼段長松落座,拖過椅子用抹布先是一番撲打,繼而揩了又揩。張老板,莫客氣了。張寡婦回道,段所長是稀客,把你的警服弄臟了怎么好意思?吳師傅還沒上班?段長松見階沿上少個人,想轉(zhuǎn)移話題緩解一下氣氛。
早上聽到樓下咳嗽,他可能感冒了。張寡婦應(yīng)答著,想不到段所長能到我這小店照顧生意。
張寡婦知道,派出所吃早餐一直都在街西頭的“天香餐館”。
派出所有食堂,平時大家都在所里免費吃。食堂周師傅的手藝不錯,他每天早上把開水燒好,把稀飯煮熟,把調(diào)料配齊,然后敲鐘。民警們起床洗漱,時間有遲早,口味各不同,米粉、面條、稀飯三大樣,都是自己動手。只有上面來客,段長松才領(lǐng)著弟兄們上街換口味。名義上陪領(lǐng)導(dǎo),實際上打牙祭。他們定點去的地方就是“天香餐館”,出派出所大門往左拐,五分鐘不到的距離。“天香”是老板娘的名字,她手腳勤快,人樣子長得標致,尤其是一張嘴巴甜得像涂了蜂蜜。她的店子內(nèi)容齊全,品種豐富,不光有包子饅頭、面條米粉,還有煎鍋餃、炸油條、熬海帶湯。店面收拾得亮亮敞敞,餐具桌椅也是一色新。張寡婦的店子絕對不可比。她的墻面不刷白,看上去黑糊糊的,像掛著一塊陳舊的抹布,最扎眼的是墻角上還結(jié)了兩蓬蛛網(wǎng),網(wǎng)上歇著蜘蛛。它們和店子的主人一樣,從不在乎客人的感受,把握十足地守株待兔。那些餐具也都是早先家用的,看起來一點兒都不衛(wèi)生。所以,派出所民警吃早餐就算走錯路也不會到張寡婦的店子內(nèi)來。張寡婦有這樣的自知之明,怪不得段長松一進門,她顯得手忙腳亂。
其實,段長松還真不是沖著吃早餐來的。他要找張寡婦商量一件事。
張老板,你樓上還有沒有空著的房子?
一間空著,有人要租?一早上段所長莫不是給我介紹生意來了?
我租。
張寡婦當然不相信。段所長,你開什么玩笑。
我是真租。不過不是我住,我想讓樓下的吳師傅搬上來住。段長松沒有提到蛇,只說,他眼睛不好,住樓下不方便。
他交不起房租。
我說過,我出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再說,你出錢,我也不好意思收。還有……我和一個瞎子隔壁住著,這……恐怕不好。
這有什么?段長松想到自己昨夜里撲空,心里暗自好笑,嘴上卻說,這是我安排的,不怕別人嚼舌頭。
隨后,段長松把自己和鄉(xiāng)稅務(wù)所毛所長議定的方案說了出來。毛所長是段長松高中同學,他倆大學畢業(yè)后又同時分到這個偏僻山鄉(xiāng),一起共事多年,關(guān)系鐵得很。昨晚上,段長松從張寡婦地下室一回去,就找毛同學商量,將張寡婦的稅錢免了,給吳瞎子換個房間。對稅務(wù)所來說,張寡婦每月那點兒稅錢收不收無所謂的,事情就按段長松的意思定下來。
張寡婦聽說段長松不是付給他現(xiàn)錢,而是讓稅務(wù)所減免全年的稅收,心里很樂意——這不光是收入不減少,而且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她要免掉段長松的早餐錢,段長松堅持付錢,還威脅說如果不收錢,下次就不來吃了。張寡婦知道段長松辦成這件事后,哪怕再用轎子抬他,他也不會來照顧自己的生意了,就干脆收下。臨走,段長松叮囑張寡婦,吳師傅搬家的事就別說是我?guī)偷模屗I(lǐng)你的人情。
張寡婦想到了什么,她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段長松說,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
張寡婦本來還想問問段長松,為什么要對吳瞎子好,派出所又不是民政所。這時候,吳瞎子磕磕碰碰地上來了。段長松發(fā)現(xiàn),坐下來的吳瞎子一只褲腳卷了兩圈,松松垮垮地,他的球鞋上沾著黃泥巴。段長松腦子內(nèi)閃過疑問——難道“走夜路”的吳瞎子不是和張寡婦,而是去了別處?
段所長早啊。吳瞎子把段長松聽出來了。
段長松回道,吳師傅,你答應(yīng)過的事別忘了。
吳瞎子囁嚅著,當然,我記得的。
這個早上真是多事。
月亮坪村又發(fā)盜牛案。失主新起了樓房,距老屋場兩百多米遠。主人喬遷新居,牲口房卻還留在原地。半夜里,牛欄內(nèi)那頭大黃牛讓盜牛賊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手。段長松和教導(dǎo)員帶民警趕到時,村長和原先幾個失主早就等在一起,正嘁嘁喳喳地議論著什么,見段長松一干人駕到,都突然噤聲,目光很不自然地朝民警身上亂戳。段長松心里明白,村民對警察有看法,盜牛案子連發(fā)幾起,一件都沒破掉,他們心里有意見,發(fā)發(fā)牢騷很正常。段長松只是有點兒煩村長,小個子村長做人又做鬼,剛才他一定是在背后攛掇村民給警察制造麻煩?,F(xiàn)在,他把段長松拉到一邊說,段所長,這次如果不把盜牛賊揪出來,他們幾個商量要湊錢給派出所換塊牌子。
民警小田不知道村長肚子內(nèi)在使壞水,湊過來接話,什么牌子?
這個……村長脧了段長松一眼,陰險地笑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不中聽。
段長松扒開不明就里的小田,指著村長鼻子說,我先讓老百姓掀了你的帽子,你信不信?
村長得意地搖著頭,表示不信。
我問你,鄉(xiāng)里多次布置各村成立夜巡隊,別村都落實,你搞了沒有?夜巡隊的經(jīng)費鄉(xiāng)財政是專門做過預(yù)算的,你扣著不用什么意思?你成天吃喝打麻將,在縣城還玩小姐,公安局治安大隊都有你的案底,你當我不知道?告訴你,你把屁股揩干凈點兒,別老占著村長的茅坑不拉屎。全鄉(xiāng)別的村卵事沒有,就只你月亮坪村連連丟牛,我懷疑你是故意給盜賊放水,你是不是暗中和他們串通一氣拿了提成?
遭段長松一番搶白,村長蔫了。他本想給段長松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段長松嘴皮子比槍桿子還厲害。他哈腰說,他們也只是嘴巴快活,我看誰敢?誰敢胡來我收拾誰!哼,換糧食局牌子,他們才是真正的飯桶!段所長,我們現(xiàn)在聽你指揮。
手下的弟兄已經(jīng)順著牛的蹄印尋到公路邊。段長松看到路面上清晰的四輪車輪胎印,回頭問村長,周邊有幾個牲口交易市場?
村長說,一共三個,最遠的十五公里,最近的三公里,還有一個大約八公里。
段長松吩咐教導(dǎo)員帶村長租車往八公里的市場去,自己帶著失主駕車趕往十五公里外的市場。教導(dǎo)員問,最近的市場要不要去人?段長松很果斷,不用。一泡尿遠的路,在這么近的地方銷贓,我諒他們也不敢!段長松最后交代,記住,被盜的黃牛三歲牙口,四蹄粗壯,體大健碩,最明顯的特征是眉心有一撮白毛。民警都換便裝,到了交易市場先找牛,發(fā)現(xiàn)牛后先盯緊不動它,一定以物找人,人贓俱獲。
天氣有些悶熱。段長松頭發(fā)里冒出的汗水順著脖子往下直淌,連抓盤子的手都汗涔涔的。跑完九公里,警車離開主干道駛上一條簡易村道。這條路爛得不成樣子,路邊的坑洼弄不好就會讓捷達牌警車擱淺。段長松眼睛瞪得銅鈴大,不敢隨便眨巴。所里弟兄們都說,段所長把警車看得和他兒子一般重要,這話絕對沒水分。派出所就一臺車,出警全靠它,油修費用都得自己管,隨便壞一下,也不是點點兒錢,所以,它壞不起!現(xiàn)在,段長松心里很矛盾,快車不敢開,可慢了又怕盜賊銷贓后閃人,心里只能干著急。這時候,教導(dǎo)員那邊來電話,說是撲了空。段長松問查過市場的交易記錄沒有,教導(dǎo)員說,查過,沒疑點。段長松就要教導(dǎo)員他們迅速往這邊聚攏,并在沿途留意調(diào)查,看有沒有其他新線索。
警車翻過一個埡口沒多久,牲口交易市場就隱現(xiàn)在眼前。段長松把車停靠在路邊,然后領(lǐng)著民警小田和失主徒步向市場靠近。居高臨下的視線里,一溜牛毛氈搭成的棚子?xùn)|西向擺開,百十米長。才是上午十點多鐘,棚子下面就聚集了好多販子和牲口。大熱的天,牲口和人都不耐煩。牛們噴著響鼻,不時哞哞地嘶鳴,把屎尿任意屙在棚子內(nèi),像要發(fā)泄不滿;販子們到處游說,用盡所有的贊美之詞夸耀著自己的牲口,只想早點兒把手里的牲口脫手,把賺回的錢揣進兜內(nèi)走人。
段長松他們一直在公路邊遠遠地觀望。失主肯定地說,棚子內(nèi)沒有他家的黃牛。
可是,在市場的外圍,段長松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一頭系在小杉樹上的黑牛低頭啃吃著地上的青草,不遠處的一扇巖石上坐著個穿白襯衣的年輕后生,不時抬頭朝黑牛瞟一眼,想必他就是牛主人了。在交易市場的牛販子中,這個年輕人顯得有些另類,樣子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頗有點兒姜太公釣魚的味道。黑牛與昨晚失主被盜的黃牛顯然大相徑庭,可是,月亮坪村被盜好幾頭耕牛,段長松當然不會放過每一個疑點。他指著黑牛的方向問失主,看見那頭牛嗎?
失主點著頭。黑牛跟我家黃牛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只是顏色不一樣。
段長松繼續(xù)問,旁邊那年輕人認得不?穿白襯衣的。
失主很看了幾眼,然后說,怎么會是他?
他是誰?
太陽山村的祝根。這家伙坐牢去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祝根?段長松腦海內(nèi)馬上浮出這個人來。幾年前,段長松還在隔壁鄉(xiāng)派出所干副所長,配合這邊打掉了一個盜牛團伙,其中有個叫祝根的。他覺得這名字好土氣,所以印象特別深刻。這家伙有盜牛前科,剛出獄又出現(xiàn)在這樣敏感的地方,看來,今天有戲了!
教導(dǎo)員他們正好趕到。段長松吩咐教導(dǎo)員帶小田繞過去,堵住市場東頭,特意讓他盯住那個叫祝根的,只要有什么異常情況,先把他拿住再說。這個市場太好控制,兩邊都是大山,只有東西兩個出口,盜賊如果在這里現(xiàn)身,那真就叫甕中捉鱉。問題是現(xiàn)在情況不太明朗,被盜的黃牛沒有現(xiàn)身。段長松的第六感覺告訴他,這個交易市場內(nèi)一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決定投石問路。
他問村長,認不認得鄰村有個叫祝根的年輕人。
村長說,聽說過這個人,名字耳熟,但不認得人。
你們不認識,好!村里被盜的幾頭??傇撜J得吧?
看見了肯定認得出來。
段長松知道,村長上任前干過牛販子,就如此這般地囑咐一番,指派村長去探底。
村長故意卷了半邊褲腳,嘴內(nèi)嚼著一截不知名的草莖,然后歪戴著草帽跑下去,先在市場內(nèi)轉(zhuǎn)悠一陣,再接近白襯衣,兩人交談過一陣,生意肯定沒談攏。村長后來躲一邊給段長松回電話:這人有問題,牛也有問題。村長說,牛雖然不是村里被盜的牛,但報價低得離譜,我假裝懷疑是頭病牛,才把生意攪黃了。這人吧,長得細皮嫩肉,哪像個牛販子,說話也吞吐,舌頭像生了銹,說話時一雙眼睛滴溜溜老往旁邊瞅,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抓回去一審,準定吐出屎腸子來。
村長啰里吧嗦,但說出的話句句管用。段長松說,你就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千萬別引起年輕人懷疑。
說話的當口,天地臉色驟變。暴雨是雷電劈下來的,恨不得要把市場的棚頂掀翻、砸穿才好。段長松他們簇擠在一棵杉樹下,躲雨只是個形式,大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人人淋成落湯雞,臉上淌下的雨水用手抹都抹不贏。即使這樣,段長松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交易市場。人和牲口都躲進棚子內(nèi)避雨,只有系在杉樹上的那頭黑牛還在原處沒人照應(yīng)。白襯衫的年輕人早在大雨降臨的那一刻躲在巖罩下面。棚子內(nèi)有人無濟于事地喊,喂,那是誰的黑牛?也不牽開躲躲,淋了熱雨要生病的……
大雨肆掠了大約四十分鐘。它來得迅猛,也收得利索。最后一陣風掃蕩過去,漫天的烏云散盡。雨水沖洗過后的交易市場又恢復(fù)了先前的生氣。奇跡依然是段長松最先發(fā)現(xiàn)的。系在遠處杉樹上的黑牛就像神仙下凡一樣,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一頭黃牛,最顯眼的還是眉心那撮白毛。沉不住氣的失主指著黃牛喊,天啦!那是我家的牛。在他的喊聲里,段長松發(fā)現(xiàn)躲在旁邊的年輕人像一只驚鼠撒腿往東頭逃竄。他這是不打自招,自投羅網(wǎng)。教導(dǎo)員他們早已在必經(jīng)路口設(shè)伏。小田從背后跟上,瞅準時機,一個抱膝頂摔,就把祝根收拾了。
段長松他們押著祝根指認現(xiàn)場。淋濕的便裝有一搭沒一搭地貼在警察身上,看起來花一塊白一塊。失主撲向自己心愛的黃牛,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一樣,嘴巴在牛脖子上一個勁地親吻。見一個年輕人戴著手銬被警察押過來,許多牛販子放棄生意不談圍攏來看熱鬧。他們嘰嘰喳喳議論著,圍繞黑牛變黃牛這件蹊蹺事發(fā)表各自的看法。
有人說,這頭牛是天降神物,非等閑之輩。
有人說,剛才這場雨是樁巴龍路過,它要給人間一點兒顏色看看,所以,黃牛變黑牛了。
是啊,這樣的事情幾十年前發(fā)生過,我們只聽老人說過,親眼看到這還是頭一次。
……
段長松見人們越說越神,指著周邊地面上一層淡黑的流水說,看清楚了,這是墨汁,是這家伙干的好事!
有認出祝根的人發(fā)出驚呼,天啦!祝根這家伙居然給黃?;瘖y,虧他想得出來。
等段長松吃完早餐一離開,張寡婦就催促吳瞎子搬家。
吳瞎子聽說是要他搬到樓上住,不加房租,而且和張寡婦住隔壁,開始還矯情,說,牛吃稻草馬吃谷,各有各的福。我還是住樓下,我只有住樓下的命,都習慣了。
張寡婦由不得他。她親自下樓把吳瞎子的鋪蓋卷和其他幾樣物品摟上來。好在吳瞎子的東西并不多,她三四個來回就完事了。不是張寡婦要發(fā)慈悲,吳瞎子不搬上樓來,她的稅錢就減不掉。張寡婦嘴皮子緊,沒把段長松抬出來。這讓吳瞎子沉浸在莫名的感動和想入非非之中。他決定要送張寡婦幾個蒿子粑粑作為答謝。
蒿子粑粑是姐姐前天送來的。姐姐上街趕場,給瞎子哥帶來十多個。開春回暖,野蒿剛鉆出土地,人們就掐了它稚嫩的莖葉,洗凈蒸熟,然后摻進糯米粑粑里,用木杵搗,再趁熱做成個,蒿子的色香味就都滲透在糯米里了。蒿子粑粑既可當菜吃,亦可當飯吃。用油鹽煎,拿紅糖拌,吃法由著各人的喜好來。每年,土家人開始做這道美食的時候,清明節(jié)就不遠了,一直可以做到端午。姐姐沒忘記,瞎子哥從小就喜歡吃蒿子粑粑。
吳瞎子從姐姐手里接過粑粑,問怎么不把海亮帶來“看看”——吳瞎子都有兩個月沒“看”到兒子了。姐姐說,海亮打工回來后很少落屋,跟別人做生意賺錢。吳瞎子聽了很高興,兒子總算長大了,開始懂事,曉得自己掙錢。
姐姐有事要和瞎子哥商量一下。
她說的是海亮割包皮的事。姐姐不懂什么包皮,只聽醫(yī)生說,海亮的雞雞皮長了,頭出不來,要動手術(shù)切掉一截。否則,他的雞雞就白長了,男人該干的事干不成,傳宗接代的大任更指望不上。姐姐說,動手術(shù)需要很多錢,海亮早先不懂事,現(xiàn)在病上了身才開始著急,可掙錢不是件容易事,手術(shù)費用高得嚇人,現(xiàn)在窮人有病治不起。
吳瞎子聽了很焦急,問割包皮要多少錢?
醫(yī)生說,至少三千塊。
還缺多少?
差蠻多。
我?guī)椭鴾悺?/p>
姐姐要的就是瞎子哥這句話。她知道海亮平時對瞎子爹不親,但籽不連瓜瓜連籽,瞎子心里還是放不下兒子。
姐弟倆說好,下一場姐姐上街來拿錢。兩個場期間隔十天,能掙多少吳瞎子心里沒個準數(shù),生意好的話五到八百不成問題,甚至一千多都是有可能的,差起來就說不好。吳瞎子知道海亮的病耽擱不起,醫(yī)生講了,像割包皮這種小手術(shù),做得越早越好。吳瞎子打定主意,實在不行的話,就找別人借點兒錢,至少要湊足一千塊才拿得出手,也才像個當?shù)???伤粋€瞎子,來源全靠望天收,又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做抵押,誰會借給他錢?他在頭腦里把所有熟悉的人都過了一遍,幾乎沒人讓他有把握借到錢,稍微有點兒指望的無非就是老板娘張寡婦。租住這些年,不管別人怎么議論,吳瞎子對張寡婦一直揣著好感。張寡婦年輕時名聲不好,生了個女兒居然連父親是誰都成了一筆糊涂賬。女兒長大后,對自己的蹊蹺身世頗為不滿,把所有的怨懟都撒向母親,以至嫁個港佬后就再無音訊。寡婦門前是非多。張寡婦收留吳瞎子,街上已經(jīng)有了種種傳言。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張寡婦的耳朵又沒聾!但哪怕再不中聽,張寡婦從沒有要攆吳瞎子的意思。吳瞎子也曾試探性地問過,張老板是否有找個伴過完下半輩子的想法。
張寡婦答非所問,我女兒遲早會回來看我的。
吳瞎子聽懂了張寡婦的意思。一個半老徐娘的女人決意要用自己下半輩子的清白名聲贖清自己年輕時的罪過,求得女兒的諒解,讓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她之所以把瞎子留住,就是要讓自己斷了某些非分的念想,也借此堵住那些不懷好意的臭男人。
姐姐走后,借錢的想法只在吳瞎子腦海里閃了一下,他最終沒有向張寡婦開口。
對男人來說,借錢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是難以啟齒的。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別人給你面子,你欠下的不光是債務(wù),還有人情。倘若遭人回絕,錢沒借到,臉面也跟著丟了。
吳瞎子不開口借錢,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想到了別人指給他的那條路子。
祝根是段長松碰到的一塊硬骨頭。
一開始,他死活不認賬。
說吧,黃牛是咋回事?段長松不想和祝根兜圈子。
我不知道啊。我大不了就在市場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行情,不知道怎么就讓警察抓來了。
聽聽,祝根連現(xiàn)場抓獲的黃牛案都不承認,還別想從他嘴里摳出什么陳谷子爛芝麻。
段長松說,我問你,墨汁哪兒買的?瓶子丟在哪兒?
祝根狡辯說,你說些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明白?
段長松不得不把村長請出來。他指著村長問祝根,你的記性再差,總不至于不認得他吧?段長松又轉(zhuǎn)向村長,我問你,你向他買黃牛時,他報價多少?
村長說,三千。
你還價沒有?
還了。村長說,我還成兩千,故意壓他的價。
為什么壓價?
我懷疑他這頭黃牛來歷不明。我是要試探他。結(jié)果,他答應(yīng)成交。
段長松和村長的雙簧戲還在演。段長松說,依你看,這頭黃牛到底值多少錢?
其實,這黃牛值三千塊……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段長松揮手讓村長離開,然后把話頭子甩給祝根。祝根抵賴不過,他賊眼溜溜亂轉(zhuǎn),最后也只是就事論事承認了這起案子,而且咬定是自己一個人干的。這些有過前科的家伙,也不知從哪里學來的一套,忠義之氣堪比當年的關(guān)公,要想讓他供出同伙簡直比登天都難。段長松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情況,
段長松:把偷牛的事情徹底說說吧。
祝根:就那么回事,沒什么好說的。
段長松:我的意思你沒聽明白。
祝根:是你沒講明白。
段長松:那我就明白地給你說,第一,這案子不是你一個人干的,把同伙的情況說清楚;第二,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你還干過幾次,都要說清楚。
祝根:我覺得你不懂法。
段長松:請賜教。
祝根:你這是誘供。
段長松:你的話有些道理,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善意的提示。我問你,牛是用四輪車拉過去的,你自己沒有車,你也不會開車,司機和車你總要給個說法吧,替他們扛著對你沒好處。
祝根:我臨時攔下車,司機不認得,貨送到就走了,車牌也沒記住。
段長松:認罪態(tài)度決定對你的處罰。這個,你懂的。
祝根:三年前,警察對我也這么說過,結(jié)果呢?哼,老子再不會上你們的當了!
祝根不以為然地看段長松一眼,然后打了個很長的哈欠,開始裝瞌睡。段長松知道,審訊再進行下去沒有多大意思。好在這時候,外圍的情況查出眉目。教導(dǎo)員說,祝根近兩天頻繁聯(lián)系一個叫吳海亮的年輕人,他是吳瞎子收養(yǎng)的兒子,長期跟吳瞎子的姐姐住在月亮坪村,他不是司機,也不會開車,如果和祝根系同伙,應(yīng)該只是內(nèi)應(yīng)。
段長松強調(diào)說,祝根的聯(lián)系人中,是不是有司機?要挖。
都查過了,就是沒有。教導(dǎo)員說,祝根從牢里出來的時間不長,他的交往圈子很簡單。不過,教導(dǎo)員無意中提到一個特殊情況,就在案發(fā)當晚九點多鐘,祝根給吳瞎子打過一個電話。
段長松追問,這個情況怎么不早說?
教導(dǎo)員吞吐說,一個瞎子嘛,和案子怎么扯得上?他們可能是為算命的事吧。
段長松馬上聯(lián)想起那天晚上他去地下室會“貴人”發(fā)現(xiàn)吳瞎子不在,第二天吃早餐又看到吳瞎子球鞋上沾著的泥巴。他馬上安排下去,讓教導(dǎo)員帶小田迅速抓獲吳海亮,同時,秘密調(diào)出吳瞎子近段時間的通話記錄。
這邊剛剛布置完畢,鄉(xiāng)人大主席領(lǐng)著一幫人到派出所來了。人大主席神秘兮兮地說,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段所長單獨談?wù)?。人大主席來得真不是時候。派出所還留置著祝根,審查正陷入僵局,案子才起個頭。派出所本來就人手少,出不得半點兒紕漏,哪有精力應(yīng)付他?段長松征求主席的意見:能不能改天談?主席回頭看看身后一幫人,笑著搖搖頭:不可以!這件工作很重要。鄉(xiāng)政府誰都知道,后面這句話是人大主席的口頭禪——人大主席關(guān)注的事情沒有不重要的,他每次都是這話。
還是那起強奸案。
仇老師沒討回什么公道,事情反而鬧開了。學生家長們開始傳言,說仇老師猥褻、奸污女生已成家常便飯,他干這方面的事情經(jīng)驗很足,每次都能規(guī)避法律風險,逃脫懲罰,連派出所都拿他沒轍。甚至還有一說,稱縣公安局一位副局長是仇老師的連襟,派出所要扳倒仇老師,先得過副局長那一關(guān),那位副局長又分管刑偵口。所以,這里面的貓膩不言自明。許多女生家長不放心把孩子送到學校,紛紛要求轉(zhuǎn)學,學??煲k不下去了。人大代表們心急如焚,他們的態(tài)度很明白,像仇老師這樣的禍害不除,人民群眾不滿意。段長松更明白,只要人民群眾不滿意,他和所里弟兄們一年的勁兒就白使了。
段長松將人大主席和代表們招呼到小會議室,把強奸案的辦案進展“匯報”了一下。他只是在應(yīng)付,走過場。這件案子現(xiàn)在遇到了困難,既有法律的瓶頸,也有一些客觀原因,段長松正在尋求突破的辦法。問題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祝根的案子上手了,牽扯著精力。所里就四號人,他一時還顧不過來。所以,真實的情況暫時還不便說得很細。好在代表們的興奮點不在派出所的工作進度,而在于仇老師作案的某些細節(jié),滿足代表們一些心理上的好奇,尤其是人大主席,一再打斷段長松,要他復(fù)述仇老師哄小女孩脫衣服上床的過程。他的許多提問雖然都很稚拙,但自以為是的口氣卻像一個刑偵專家。人大主席最后“強調(diào)”,老百姓不關(guān)注過程,只在意結(jié)果,希望派出所舉全所之力,盡快拿下此案,將強奸犯繩之以法,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段長松接過主席的話表態(tài),一定的,這件工作很重要,我們會抓緊辦。他的話一出口,人大代表中有人暗地里哧哧笑。
剛剛送走客人,教導(dǎo)員的電話就打過來。他們找到了吳海亮,麻煩是吳海亮剛剛在縣醫(yī)院割完包皮,醫(yī)生說住院消炎至少要三天時間。段長松說,割包皮不是什么大手術(shù),先把人帶走,消炎的事讓看守所的獄醫(yī)去做。教導(dǎo)員說,醫(yī)院不同意把病人帶走,主治醫(yī)生說他眼里只有病人,沒有犯罪嫌疑人。他告訴教導(dǎo)員,按程序辦好法律手續(xù),然后陪吳海亮在醫(yī)院住下,終止他和外界聯(lián)系,除了醫(yī)生,不讓別人接觸他,方便的時候可以做好訊問筆錄。
吳海亮太嫩了。
警察想要知道的事情,只要他做過的、知道的都招了。他相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問題是祝根狡猾大大的,吳海亮知道的太少。
祝根從牢里出來才兩個多月。他出來后一無所有,還是決定干老本行。上次進去前,他只是別人手下的一個馬仔,老大把許多事情都瞞著他,每次他出力最多,最后只分到很少的贓?,F(xiàn)在,他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準備物色一個得力幫手,自己當老大。當時,月亮坪村的吳海亮輟學后成天東游西蕩,做夢都想天上掉錢,他彎腰就能撿錢。他倆一拍即合,真他媽的緣分!分工是明確的,吳海亮負責踩點和提供信息,銷贓分贓的事祝根說了算。干這行是有規(guī)矩的,不該知道的少打聽,這是最起碼的一條。所以,吳海亮很聽話。吳海亮連吃三回“窩邊草”都順利得手,嘗夠了甜頭,割包皮的錢也有了,他很感激祝根。段長松注意到,關(guān)于作案用車和銷贓的情況,吳海亮一問三不知。他說,他負責望風,祝根上手后徑直往公路上去,他就回家睡覺了,司機和四輪車都沒見過。
祝根被刑事拘留關(guān)進看守所,吳海亮的刑拘手續(xù)也批了下來,只等他的包皮手術(shù)消炎結(jié)束,警察就給他換“環(huán)境”。雖說系列盜牛案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但祝根、吳海亮一伙盜竊耕牛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哪怕就是月亮坪村的黃牛一案,都夠他倆喝一壺了。余下的工作,段長松準備交給教導(dǎo)員去辦,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強奸案上。
段長松悄悄站在吳瞎子房門口時,聽到了張寡婦嚶嚶的啜泣。
段長松原本是想悄悄接觸吳瞎子。吳瞎子上次主動說他是段長松遇到的“貴人”,吳瞎子的話那么自信,必有他自信的理由。段長松是職業(yè)警察,他思辨嚴謹,行事果敢,偵查破案只忠于自己的經(jīng)驗和智慧,從不輕信來自生活中的某些偶然和奇跡??涩F(xiàn)在案子積壓,陷入困局,段長松就不由得想到了吳瞎子。那些心懷鬼胎的人機關(guān)算盡,到頭來極有可能在一個瞎子面前戒備松弛,露出什么蛛絲馬跡。段長松有必要知道一個瞎子到底能幫一個派出所長多大的忙。另外,吳瞎子的通話記錄顯示,月亮坪村黃牛案發(fā)的當晚,祝根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段長松恰好發(fā)現(xiàn)吳瞎子那天晚上不在地下室,第二天早上還見到了吳瞎子膠鞋上的黃泥巴。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情況,在吳瞎子近期的聯(lián)系人中,居然有仇老師。電話是仇老師主叫吳瞎子,時間正好是強奸案發(fā)的次日凌晨五點多鐘,后來還有過兩次。這個時間節(jié)點太過敏感,段長松不關(guān)注不行。這些情況都和吳瞎子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段長松隱隱覺得吳瞎子的疑點在上升,不排查清楚不行。段長松辦案子就是這樣,他的靈敏的嗅覺常常能聞到別人嗅不出來的氣味,他對所有關(guān)系人的任何疑點從不放過。
哭聲是從吳瞎子房間內(nèi)傳出來的。吳瞎子的勸慰聲夾雜在張寡婦的哭聲里,讓段長松大致聽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應(yīng)該是張寡婦收到了女兒從香港的來信,信上傳遞的是一個讓單身母親絕望的信息。
老吳啊,你說養(yǎng)兒養(yǎng)女還有什么意思?你給我造成的傷害讓我一生都不能原諒你。這是小芹信上寫的混賬話,我半個字都沒改。我要是在你面前說半句假話,我就天打雷劈。你聽聽,這是一個女兒對媽媽說的話嗎?曉得她是這么個白眼狼,當初生下來我就該把她往糞坑里扔了,溺死這個妖孽。我屎一把尿一把將她哺養(yǎng)大容易嗎?娘有再大的過錯,也輪不到她做女兒的記恨一輩子,我的命怎么就比黃連還苦啊,嗚嗚……
張老板,小芹不懂事,就只當沒生她一樣,少慪氣,氣壞了身子是自己的事。
老吳,別人的話好說,輪到自己頭上都一樣。我看你那個兒子就算了,將來恐怕也指望不上。不如攢幾個錢,該吃的吃,能喝就喝,等哪天眼一閉腳一蹬,劃不來。聽說海亮割包皮,你還給他湊錢,你蠢!
我也只是盡責任,大頭是他自己掙的。我家海亮可比以前懂事了,聽我姐姐說,他一直在掙錢。
段長松聽得心里酸酸的。看來,不管吳瞎子的算計如何高明,都算不出兒子的禍福。他壓根就不知道海亮是個盜牛賊,馬上將面臨牢獄之災(zāi)。最可恨的是滿肚子壞水的祝根,自己這輩子注定跟高墻鐵網(wǎng)緣分未盡,偏還要捎帶上別人。他如果瞞天過海,把吳瞎子父子倆同時拉上賊船,吳瞎子可就慘了。
倒是張寡婦看出一些跡象。她提醒吳瞎子,你說海亮掙錢?我看他不是那種下得起力氣的人,成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掙的恐怕也不是正路錢,你要管住他。
他才只十七歲,能干什么壞事?
老吳,你就莫看老黃歷了?,F(xiàn)在的孩子膽子天大,跟趕山狗一樣,有人吆喝一聲,呼地躥出去亂咬,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吳瞎子沒回話。
時間不早了,你睡吧。張寡婦要走。
再坐會兒,我沒瞌睡。吳瞎子留客的語氣里充滿著優(yōu)柔和不舍。
張寡婦說,我明天還要起早床弄早餐。
接下來,房間里弄出乒乓聲響。段長松在這種不明響聲里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晨,段長松走近“洪湖水浪打浪”。街面上寂然無人,只有張寡婦在案板前揉面粉。
吳師傅,我想請你跟我走一趟。
跟你走?
是的,我想請你幫我算一卦。
就這里算吧。吳瞎子似是在開玩笑,我上門算命是要加收錢的。
在這里算命,讓人家看見不好,還是去所里。段長松的話里其實含著雙關(guān)。
么事?求財還是案子上的?
都有。求財“生”無底,探案“午”出頭。這一卦很復(fù)雜,所以要請你上門。
吳瞎子停頓幾秒鐘,臉上起了輕微的痙攣。我一個瞎子,到派出所算命,成何體統(tǒng)?
段長松看看揉著面粉的張寡婦,話里有話說,吳師傅,我給老板娘說一聲,現(xiàn)在沒別人,再一挨,街上可就熱鬧啦。
吳瞎子好像聽懂了段長松的弦外之音,無可奈何地拾掇他的二胡、裝彩頭的鐵皮盒子、還有敲路的竹棍。
張寡婦求情似地說,段所長,你先走一步,我給吳師傅下碗面吃,他還沒吃早飯,我保證他吃完就來。
段長松領(lǐng)著吳瞎子是不太好看。他稍微猶豫一下,最后同意了。他對張寡婦說,這件事希望還跟上次一樣,保密。
在派出所,段長松和吳瞎子的對話聽起來有點兒像打啞謎。
段長松說,吳師傅,說起來,我們兩個人的職業(yè)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在算計著人和事。
我哪敢跟你比。吳瞎子謙虛道,你是正當職業(yè),我這在三教九流里擺不上臺面,掙錢糊口而已。
今天把你請來,我也想打腫臉充胖子,給你算一算。如果算準了,還請吳師傅爽快地應(yīng)答一聲。
天氣并不熱。吳瞎子的手抬起來,在額頭拂過一把汗。
段長松說,吳師傅最近應(yīng)該進了一筆小錢,是偏財。
我天天算命打卦,進的都是小錢。
那是你的正財,我說的是偏財。段長松強調(diào),比如說,隨便幫人家租趟車,錢就輕松賺到手了。
看段所長說的,這樣的好事哪輪得上我這個瞎子?我除了死記硬背照本宣科哄人家?guī)讉€錢外,再沒撈錢的路子。
有的人是手不干凈,可吳師傅是鞋沒擦干凈,連褲腿上都糊著泥巴。說起來,也真是為難你了。祝根太缺德,他不該拉一個失明的人墊背。
吳瞎子的腳像遭到土蜂蜇著,挪動一下。
段長松說,有些事情是逼著干的。比如說,包皮該割了,沒錢哪行?段長松的話像一根針,捅穿了吳瞎子這只氣球。
站在山頂好唱歌,碰到高人好說話。我只問段所長一句話,進去得多長時間?
要看是誰。像吳師傅這么聰明的人,打個轉(zhuǎn)也是有可能的。你說過可以幫我,我當然也應(yīng)該幫你。來而不往非禮也。
不多說了,你拿紙筆記。段所長,我是沒辦法啊,兒子的病……我鬼迷心竅……吳瞎子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的雙腿像被人抽去骨頭,軟塌下去,委頓在地上。
不忙著,段長松扶起吳瞎子,我們先談?wù)劤鹄蠋?。他那么一大早打電話給你,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旁邊負責記錄的小田頗有疑惑。按說,吳瞎子應(yīng)該先把自己的問題交代清楚,然后才能檢舉仇老師。段所長為什么反著來?
我和仇老師是熟人。他遇到難處都找我算命,他的命運又好又不好。
吳瞎子的話很辯證。
說他好,老師當然好,教人子弟,為人師表,日不曬雨不澆,輕松拿工資。說他不好,他總是不順。先離婚,再婚那年又出車禍,我都給他算準了。
所以,他很相信你。
是的,那天打電話,他說遇到了麻煩。說是有人陷害他強奸女學生。我一聽,就感覺事情不妙。
怎么個不妙法?
段所長你想,這樣的事是隨便說的嗎?他如果真沒干,肯定不會問我。有句俗話說,心中無愧,哪怕打雷。無風不起浪,仇老師肯定沒干好事。
你當時這么說的?
我沒那么蠢。仇老師說派出所沒找他,問我會不會有麻煩。我分析,派出所可能是沒有足夠證據(jù),才沒動他。我告訴他,如果三天過去后警察沒找他就平安無事了。
你怎么敢肯定三天?
辦案講求神速,這種案子三天不抓人,多半成了夾生飯??磥?,吳瞎子在街上這些年沒白混。
段長松一想,時間都過去了五天,仇老師肯定相信了吳瞎子的鬼話。你真的認為他平安無事?
段所長,強奸八輩子缺德,那是大罪,沒證據(jù)的話我哪敢亂說。
事情很巧,仇老師就在這時候又給吳瞎子打來電話。吳瞎子的電話讓段長松收了放桌上。段長松說,吳師傅,仇老師的電話,你接吧,不要說你在派出所,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我也想聽聽。說著,段長松把吳瞎子的手機摁到免提位置,并同步錄音,讓吳瞎子對著說。
吳瞎子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的雙腿像被人抽去骨頭,軟塌下去
我要立功!吳瞎子會意。
喂,我是仇老師呢。
這么早,有事嗎?
沒別的事,就是感謝你啊,吳師傅,你說過三天沒事就平安無事,現(xiàn)在都五天了。你成了神仙,我要買煙給你抽。
哦,是這樣的,仇老師,我那天算錯了,周六、周日派出所是休息的,不能算在三天之內(nèi),你如果今天沒事就真的沒事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還可能有麻煩?
好歹過了今天才算。仇老師,有沒有麻煩要看你是不是真有事。時真命不假,時假命不真。你得跟我說真話,我才算得準。
這個……是這樣的……哪里真有事?仇老師在電話里吞吞吐吐。我給你吳師傅說實話吧,那天確實沒干成,我本來可以開處的,門衛(wèi)那個死婆娘跑來尋魂,下面老二不爭氣,老不來事。幸虧它不爭氣,否則死翹翹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嗎?
你既然沒干成,怕個卵?警察找到你,你就實話實說,強奸,光脫了衣服只接觸應(yīng)該不算的,進去才算。
你的意思是說沒進去不算?
當然不算,我想,就算也只能算一小半,夠不上坐牢吧。
……
段長松有底了,馬上安排教導(dǎo)員和小田去學校傳訊仇老師。仇老師聽了吳瞎子的話,心里有底氣,很自信地跟警察走。
進了派出所,教導(dǎo)員和小田領(lǐng)著仇老師從走廊上過,他看見正在接受調(diào)查的吳瞎子。這是段長松著意安排的。
仇老師,為什么把你叫到派出所來,你自己心里應(yīng)該很清楚。段長松聊天似的開頭。
那件事情是別人陷害我的,公安機關(guān)要為我做主。我堂堂人民教師行得端走得正,不可能干出那種為人不齒的事情。
段長松聽著仇老師的話,心里有點兒作嘔。他說,我們也正是想澄清這件事情,有人報案,我們就得作為,我也是職責所在,請仇老師理解。
當然理解。仇老師說,不知道段所長要我怎么配合?
其實很簡單,你只要如實把那天的事情說清楚就可以了。請注意,我強調(diào)的是如實。
吳師傅怎么在這兒?你們找他有事嗎?仇老師是在摸段長松的底細。
哦,是這樣。段長松敲打仇老師說,許多心里有鬼的人都把算命先生當成救命稻草,許多時候,吳瞎子那里有我們需要的線索。我們會不定期地請他來。你看,都繞到哪兒去了,我們還是談?wù)隆?/p>
仇老師避重就輕,把事情的經(jīng)過瞎編了一遍,最后說,女孩兒有檢查結(jié)果,這能說明所有問題。
對!檢查結(jié)果對你有利,對我們辦案也有說服力。但是,人家對事情的真相有懷疑呀,按你剛才說的,也存在邏輯上的自相矛盾。我們不把事情給人家說清楚,怎么證明你的清白?
段所長,我真的沒干成,是門衛(wèi)陷害我。
她為什么要陷害你?而不是別人?
仇老師想了想,說,她早就有意勾引我,可她胖得像豬,看著都叫人惡心。見我不上套,就來這么一下……她是心理不平衡。
段長松心里想,仇老師簡直成了一條瘋狗,在編瞎話亂咬人。嘴里卻說,我也相信你沒干成,處女膜證明了一切,沒干成才是最關(guān)鍵的。仇老師啊,我想幫你,但你不配合,我使不上力。
仇老師懷疑吳瞎子已經(jīng)出賣了他,但他猜不透段長松心里到底還揣著多少底牌。段長松的話讓他心里的壓力減少許多。他說,段所長,我對你講實話,我當時產(chǎn)生過邪念,我真該死……
順著這句話,仇老師把事情的枝枝蔓蔓大體招了。他平時不學法,哪知道按刑法規(guī)定,他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強奸。
吳瞎子的事也水落石出。
祝根出來和吳海亮攪在一起后,一直叮囑海亮不能把盜牛的事告訴瞎子爹。
吳瞎子差不多是公眾人物,祝根進去前偶爾找他算過命,讓他指點迷津。吳瞎子對祝根自然也了解,鄉(xiāng)里的雞鳴狗盜之徒就那么幾個,他們都裝在吳瞎子心里。他們的屁股一撅,吳瞎子就知道拉什么屎。出來后的某天,祝根上街請吳瞎子卜卦,問求財哪個方向吉利。
現(xiàn)在哪里發(fā)財?
還干老本行。
吳瞎子知道,祝根的老本行是偷牛。他正色道,你就不怕再進去?
怕有什么用?我沒錢。
當時,吳瞎子也正為海亮割包皮缺錢發(fā)愁。
祝根說,吳師傅,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白天不耽擱你的生意,晚上做。
吳瞎子知道祝根不干好事。他說,我一個瞎子能幫你什么忙?你找錯人了。
你幫我一次,給你三百元報酬。
祝根要幫的忙是租車。吳瞎子糾結(jié)了許久,才說,我只是幫你租車,你給我辛苦費,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而且我們說好就這一次。
吳瞎子的道行果然很深,祝根并不點破他。他們的合作很成功。就在當天晚上,吳瞎子接到了祝根的電話,讓他半夜里租車趕到月亮坪村公路邊……
接連兩天,鄉(xiāng)街上都沒見到吳瞎子。
鄉(xiāng)街上的人都習慣了吳瞎子的存在,他用二胡“鋸”出來的“洪湖水浪打浪”已然成了這條鄉(xiāng)街上不可或缺的音樂符號。尤其是那些算命打卦的人,在張寡婦餐館的階沿邊沒見著吳瞎子,像一只只失魂落魄的蒼蠅,都表現(xiàn)出無措和失望?,F(xiàn)在,吳瞎子不聲不響地消失,連個口信都不丟下,人家多不方便!人們到處打聽,可誰也說不清吳瞎子的去向,問張寡婦,張寡婦知道吳瞎子去了派出所后再沒回來,但段所長有過暗示,讓她保密,她也只好把嘴皮子像腌菜壇子一樣捂緊。
鄉(xiāng)街上的人哪里知道,短短幾天里,吳瞎子經(jīng)歷過一場牢獄之災(zāi)。
很顯然,吳瞎子是祝根盜竊耕牛案的同伙。他明知祝根盜牛,卻親自租車按約定時間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公路邊,接應(yīng)并運輸贓物,后參與分贓。犯罪事實非常清楚??墒?,段長松決定把吳瞎子撈出來。他已經(jīng)在卷面上做夠了文章。吳瞎子咬死不承認知情,堅持說自己只收了三百元勞務(wù)費,然后幫助祝根聯(lián)系一輛四輪車“拉貨”。段長松并未深究,他心知肚明地打了馬虎眼,順著吳瞎子的意思形成案卷材料。這就為段長松給他辦理取保候?qū)徚粝铝俗銐虻姆煽臻g。吳瞎子的殘疾人身份是明擺著的,他沒有前科,在盜牛案中僅僅只是從犯,而且就參加了一次,得的錢很少。更重要的是,吳瞎子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按照段長松的邏輯,仇老師的強奸案是吳瞎子協(xié)助公安機關(guān)破獲的。這樣的人符合從輕或減輕處罰的原則。
在公安局法制室,段長松用各種理由堅持給吳瞎子取保。法制室主任開玩笑說,段所長,我真搞不明白,一個瞎子,值得你下死力保他。
不是我要保他,按照他的交代,把他定成同伙證據(jù)不足。
主任說,吳瞎子在本案中絕對是知情者,這個細節(jié)你們沒問開。
段長松裝傻說,老兄辦案子就這個水平。
不是水平問題,而是你刻意為之。在我面前,你就別耍小聰明了,我按你的意思辦就是。
本該刑事拘留的吳瞎子最后變更強制措施,改為取保候?qū)彙?/p>
離開法制室的時候,段長松給主任丟底說,這吳瞎子,是我安插在街面上的線人,轄區(qū)內(nèi)許多雞鳴狗盜之徒都相信他的神算,他幫我的忙不少啊。仇老師的強奸案就是他協(xié)助我們破的。小田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段所長堅持讓吳瞎子舉報在前。
狗東西祝根,把吳海亮害了不算,還把吳瞎子拉進來。段長松在處理這起案子時小心翼翼,他不忍心看著父子倆同時落進渾水。吳海亮參與多起作案,沒有法律的空子可鉆,他的牢獄之災(zāi)是免不掉了。段長松反復(fù)交代手下,千萬別把吳海亮參與作案的事告訴吳瞎子。教導(dǎo)員說,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案子一破,馬上就會傳到吳瞎子耳朵里去。還不如趁早告訴他,讓他有思想準備。段長松卻不以為然,他的意思是瞞住一天算一天,等吳瞎子知道后,那是他的事。
在看守所,吳海亮得知祝根把瞎子爹拉下水,指著祝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真不是東西,老子出去后找你算賬!
第三天大清早,鄉(xiāng)街上依然傳出吳瞎子的二胡聲。
吳瞎子總算回來了。人們都輕輕吁出一口氣,有一種走出失落后回歸生活的感覺。只有少數(shù)幾個略懂音樂的人聽出,吳瞎子的二胡聲遠不及原來輕快,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滯澀和凝重,好像夾雜著主人的心思。
派出所的門前連續(xù)熱鬧了兩天。
先是那幾個被盜耕牛的村民組織一幫子人到派出所燃放鞭炮,送錦旗。
緊接著,由鄉(xiāng)人大主席出面,組織了一場更具規(guī)模的活動。人民群眾感謝公安機關(guān)將涉嫌強奸的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鄉(xiāng)里唯一的一支腰鼓隊都出場了。人大主席和人大代表們走在前面,他們抬著一塊匾牌,上面噴繪著“鐵警神探,保民平安”的字樣。
熱鬧過去,街上紛紛傳說,派出所接連破獲的系列盜竊耕牛案和仇老師強奸案都是吳瞎子協(xié)助段所長他們干的。原來,吳瞎子還有一個并不為人所知的神秘身份,他是派出所安插在社會面上的臥底,從鄉(xiāng)街上“失蹤”那幾天是去干大事了。如果沒有吳瞎子的神機妙算,警察至今都只能干瞪眼。吳瞎子才是偵破案件的功臣!和他比起來,警察算什么?他們鳥都不是!
吳瞎子原來這么厲害,鄉(xiāng)街上的人原先怎么就沒看出來呢?沒看出來不要緊,現(xiàn)在有事趕緊去找他算算就是。于是,吳瞎子的生意奇好,窄窄的階沿上總是不斷人,尤其每逢場期,算命的人排著長隊等。據(jù)說,吳瞎子現(xiàn)在調(diào)子蠻高,收費標準也有所上調(diào)——原先算個命收價十元,現(xiàn)在漲到二十元,碰上命好的還要另算喜錢。另外,碰上場期人多,他每天只限算五十人,害得那些急于算命的人發(fā)了瘋地往前擠。
吳瞎子成了遠近有名的神算!
段長松所長平時沒事,還是習慣性地在街上走走。好幾次,他都想走近吳瞎子身邊,問他一些近況,但總是遠遠地看見吳瞎子身邊圍著算命的人,他想了想,最后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責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陸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