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謝尼埃》：走向斷頭臺的愛情挽歌

陳志音

編者按：5月28日晚，由國家大劇院、英國皇家歌劇院和美國舊金山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安德烈一謝尼?！?，以充滿詩情的演出帶給觀眾精彩的享受。作為一部高度藝術(shù)化的精品歌劇，《安德烈·謝尼?！窂慕巧珮?gòu)成、歌劇音樂、角色演繹、管弦樂演奏、舞臺調(diào)度、舞美風(fēng)格等多方面，用鮮活的個人命運的故事，從側(cè)面描繪了一幅時代的全景。它也是一面鏡子，用藝術(shù)的手段夸張了歷史上的真實，展現(xiàn)給當(dāng)代中國觀眾一份改革與革命的命題。

1986年6月在天橋劇場，第一次聽盧契亞諾·帕瓦羅蒂演唱詩人魯?shù)婪颍?015年5月在國家大劇院，第一次聽卡曼·查涅夫演唱詩人安德烈-謝尼埃。兩位法國詩人均出自意大利劇作家路易吉伊利卡筆下，前者為虛構(gòu)角色，后者為真實人物。以魯?shù)婪驗槟幸惶柕淖髌贰恫ㄏＣ讈喨恕放c《瑪儂·萊斯科》《托斯卡》《蝴蝶夫人》一樣，經(jīng)由普契尼作曲后成為了歌劇經(jīng)典，而普契尼同時期的翁貝托·焦爾達諾（Umberto Giordano）的作品，在世界歌劇舞臺的上演率與影響力卻遠不及普契尼歌劇，在中國歌劇舞臺更是一段空白，《安德烈·謝尼?！繁闶侨绱?。

《安德烈·謝尼?！反饲皬奈丛趪鴥?nèi)舞臺演出過全劇，現(xiàn)場聽覺經(jīng)驗只僅限于2002年范競馬在回國首場音樂會上演唱的《安德烈·謝尼?！纺兄鹘堑谝皇字匾亣@調(diào)“凝視蔚藍色的夜空”。那也是筆者第一次聽真人演唱這首曲目，之后便對全劇更加心馳神往。終于，國家大劇院與英國皇家歌劇院、美國舊金山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的《安德烈-謝尼埃》將首度推向中國歌劇舞臺，早已翹首以盼的歌劇迷自是奔走相告歡呼雀躍，筆者也提前一個多月就預(yù)訂好了演出票，還迫不及待跑去彩排現(xiàn)場先聽為快。彩排和2015年5月28日的首演首場一樣，都為A組的演員，且是英國皇家歌劇院的演出陣容，因此他們演與唱駕輕就熟，戲也非常好看，著實令人喜出望外心滿意足。

四幕歌劇《安德烈·謝尼?！纷髑何特愅?焦爾達諾，腳本：路易吉-伊利卡，首演：1896年3月26日于意大利米蘭斯卡拉歌劇院。國家大劇院、英國皇家歌劇院、美國舊金山歌劇院聯(lián)合制作新版主創(chuàng)主演陣容如下——出品人：陳平；指揮：呂嘉，導(dǎo)演：大衛(wèi)-麥克維卡，舞美設(shè)計：羅伯特·約翰斯，服裝設(shè)計：詹妮·蒂拉曼妮，燈光設(shè)計；亞當(dāng)·西爾弗曼，編舞：安德魯·喬治，復(fù)排導(dǎo)演：托馬斯·格斯里，合唱指揮：馬泰奧·薩爾維萊尼：演員陣容——安德烈·謝尼埃：卡曼·查涅夫/莫華倫，瑪達萊娜：阿瑪麗莉·尼扎/孫秀葦，杰拉爾德：阿爾貝托·卡扎雷/袁晨野，貝爾茜：朱慧玲，伯爵夫人/瑪?shù)侣。汗嘤洌簞⒛似?、張揚、王鶴翔等分飾密探、魯謝爾、馬秋：該劇特邀芭蕾演員侯宏瀾、塔米拉飾演劇中劇的牧羊女和牧羊人。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擔(dān)任演奏演唱。

第一次聆賞全劇，預(yù)習(xí)和復(fù)習(xí)功課必不可少。因懼怕先入為主而未翻看音像資料，只回憶梳理了大致劇情與人物關(guān)系。簡要概述劇情和角色：一個詩人，爰國親民、浪漫又多情：一個仆人，憤世嫉俗、敏感卻深情：一個女人，純潔善良、堅毅而柔情。但，只有在靜態(tài)的文字轉(zhuǎn)化為動態(tài)的音樂之后，藝術(shù)的內(nèi)涵才真正清晰可辨一目了然。

通過2015年5月26日和28日舞臺上的彩排與首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歌劇《安德烈·謝尼埃》，無論文本還是音樂都堪稱一部經(jīng)典之作。筆者個人認為，該劇文本的人物刻畫、劇情推衍的完整性、邏輯性、合理性甚至超過出自同一劇作家本人之手的《波希米亞人》《托斯卡》等。而且，相比普契尼作品，焦爾達諾譜寫的大量詠嘆調(diào)與場景音樂，絕對毫不遜色，音樂寫得極為精到，在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上，相當(dāng)比例的段落甚至可能還更勝一籌。

大家都熟悉，詩人魯?shù)婪蚝屠C花女咪咪的一見鐘情、歌唱家托斯卡和畫家卡瓦拉多西的一段戀情，但這兩出劇基本都沒有交待感情“前因”。而詩人安德烈-謝尼埃和淑媛瑪達萊娜的堅貞愛情，前因后果絲絲入扣，太有說服力了。相比咪咪憂郁成疾重病而死、托斯卡計劃敗露殉情而死，瑪達萊娜的毅然赴死不僅像阿依達一樣明證愛情的崇高與永恒，還仁慈地挽救了一個小女孩的母親，因而這段感情更富于人文與人性的輝光，也更感人肺腑震撼人心。

還有一點很重要，該劇中的男二號杰拉爾德，這個人物遠比《托斯卡》中的警察署長斯卡爾皮亞要復(fù)雜而豐富得多。后者上來就是一副大反派的丑惡嘴臉，他對女主角抱有的是單純的情欲，更是所作所為前后一致。杰拉爾德則完全不同，開始他是溫順卑微的仆人，暗戀著小女主人，仆人與詩人后來成為情敵：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因為聽了詩人誦讀的革命詩篇，仆人深藏的革命激情被瞬間點燃，遂投身革命還成為領(lǐng)袖之一：已經(jīng)成為革命黨領(lǐng)袖的仆人，再見到昔日的小女主人，原想利用體力與權(quán)力的強勢占有柔弱無助的對方以達成宿愿，卻在即將得逞之際被女人對詩人的忠貞丹心所深深觸動、感動，繼而良知復(fù)蘇轉(zhuǎn)變態(tài)度立場，決定不惜與同黨作對也要幫助女人挽救詩人：最后，杰拉爾德親自將深愛的女人送入死牢，親眼目睹這一對愛人從容赴死，走向斷頭臺。這樣的寫法，將“人”高度藝術(shù)化地提煉為豐滿鮮活的舞臺形象，全劇因此也更為起伏跌宕引人入勝。

國家大劇院版舞美設(shè)計，基本保持古典與寫實風(fēng)格，現(xiàn)代派、怪誕派、實驗派一概不上舞臺。第一幕在女一號的家、科伊尼伯爵夫人城堡的冬季花園，1789年。序曲中大幕開啟，富麗堂皇的大廳，四盞水晶吊燈垂落，男仆杰拉爾德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手捧書本陷入沉思，身邊忙碌的人和事似乎與他無關(guān)，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身份與本分——一場盛裝舞會即將開場，他應(yīng)該趕緊動手搬挪沙發(fā)點亮燭光。大管家的厲聲呵斥驚醒了杰拉爾德，阿爾貝托·卡扎雷用渾厚結(jié)實的歌聲，表達了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這個男仆對身邊的一切，從反感厭惡到憤懣不平，看著辛勞一生弓腰駝背、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的父親，杰拉爾德表達出抗爭的意志與斗志……

所有人物的個性特征與命運走向，第一幕已交代得清晰可辨。

瑪達萊娜出場即與一般貴族小姐性情迥異大相徑庭，她違抗母親、伯爵夫人的意愿，她不愿穿著緊束綁縛的華麗衣裙，不肯戴上時髦俗氣的華貴頭冠。在賓客如云的盛裝舞會上，堅持一襲素白長裙裹身，一朵鮮紅玫瑰入鬢。阿瑪麗莉·尼扎美麗而年輕，身材高挑五官姣好，容顏如花腰身似柳。相比20世紀某些聲美形拙的當(dāng)紅女星，這一代女高音歌唱家大多色藝俱佳，更為符合現(xiàn)今觀眾視覺與聽覺的雙重審美標準。

同作家和音樂家一起前來參加舞會的詩人安德烈·謝尼埃，也是那么特立獨行不入俗流，既不應(yīng)邀跳舞，更是一口回絕女主人吟詩的請求——詩人不為大家讀詩，你干嘛來了？可是再古怪執(zhí)拗的詩人，面對一雙天使般清澈純凈的眉目也無法招架抵抗。他中了她的圈套，心甘情愿激情澎湃地詠嘆一首著名的“某日，眺望著碧藍天空”，即通常在音樂會可能聽到的男高音經(jīng)典曲目，或譯為“凝視蔚藍色的夜空”。這首詩篇借以抒發(fā)對祖國、人民之愛，表明詩人反對暴政壓迫的態(tài)度立場。那一篇激情豐沛的“宣言”，如暴風(fēng)驟雨般振聾發(fā)聵，立馬將舞臺上沉迷于風(fēng)花雪月的貴族男女打懵，而舞臺下即便首次聆賞的普通聽眾也為之一振。這首男高音名曲，演唱的長度和難度“之最”，立刻將聽眾的耳朵和心靈緊緊抓住，卡曼·查涅夫的實力與魅力也由此展開。

焦爾達諾似乎有意將精彩唱段多留在下半場第三、四幕。

第三幕杰拉爾德的“國家的敵人”展示出富合多重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理想與現(xiàn)實、靈魂與肉體、崇高與邪惡，相互糾纏盤詰追問，音樂動機主要是第一幕“我恨你，金碧輝煌的大廈”唱段的延伸發(fā)展。“將世界變成天堂，只需一個吻……它包含了人類的一切大愛！”最后這段高遠壯闊的旋律，仿佛升華達及類似貝多芬《歡樂頌》的理想境界。

還是第三幕，“我的母親被人殺了”，瑪達萊娜講述在大革命中家族與個人的不幸遭遇和悲慘命運，重點表達了詩人偉大愛情帶給她希望和力量，以及為營救愛人她將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這個核心唱段總會令人聯(lián)想到《托斯卡》中的著名詠嘆調(diào)“為藝術(shù)，為愛情”。演唱的感情抒發(fā)與技巧運用也確與《托斯卡》非常相似，要求女高音歌唱的抒情性與戲劇性兼?zhèn)?。調(diào)節(jié)變化音色的超強能力，豐厚的情感爆發(fā)力與優(yōu)異的樂感表現(xiàn)力，阿瑪麗莉決不讓你失望遺憾。

第四幕開場，身陷牢獄的安德烈-謝尼埃向友人魯謝爾朗誦他最后的遺作“像五月晴麗的日子”，這是詩人的生命絕唱，歌詞部分引用其詩文原作。音樂從柔曼明麗到嚴峻絕望，從吟詠到吶喊，最后，在詩人以詩篇告別世界的浪漫情懷中，音樂達到輝煌的高潮。這樣一部堪與《波希米亞人》和《鄉(xiāng)村騎士》《丑角》等意大利現(xiàn)實主義歌劇相提并論的經(jīng)典，在當(dāng)今舞臺上演率卻遠遠不及其他幾部，究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最近三十年能夠勝任詩人角色的優(yōu)秀男高音鳳毛麟角。一個兼?zhèn)洹冻蠼恰纺幸惶柨釆W的戲劇性張力、《波希米亞人》男一號魯?shù)婪虻氖闱樾憎攘Φ?，集貴族詩人與革命斗士形象氣質(zhì)的男高音歌唱家實在珍貴無比。

所謂的“精彩唱段”，現(xiàn)場效果也的確十分精彩，無不給人留下美妙而深刻的印象。A組三位主演輪番登場開嗓，可謂陣容強大旗鼓相當(dāng)。因為已有在英國皇家歌劇院舞臺表演的經(jīng)驗，所以他們唱也聽得、戲也看得，非常令人滿意。女一號非常光彩；男一號似不如其全面而立體?？げ槟虺ο喈?dāng)過硬，表演與形象略顯遜色：男二號則非常貼近想象和預(yù)置的藝術(shù)形象。

相比A組三位主演，從全劇四號人物開始往后排，中國演員飾演的這些主要配角與主角同臺星光燦爛交相輝映。無論是瑪達萊娜的女仆貝爾茜，還是安德烈的友人魯謝爾，還有密探、馬秋等等，朱慧玲、張揚、劉乃奇、王鶴翔的表演各就其位勝任自如，努力認真可圈可點。美籍華人女中音歌唱家郭燕愉尤為突出，第一幕高傲驕橫的伯爵夫人，那幾嗓子一出來就把“堂子”鎮(zhèn)住了：第三幕貧苦老邁的瞎眼老婦，愛國情深送子當(dāng)兵，她的演唱也十分感人。有的觀眾甚至不相信兩個高低貴賤如此分明的角色，竟然是由這位女演員“一趕二”獨立擔(dān)綱。如果能再多演幾場，相信他們定會熟能生巧更有心得。

舞臺上主要角色駕輕就熟，而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卻是第一次演出《安德烈·謝尼?！?。第一次與其合作就如此和諧默契，指揮呂嘉自是立了頭功。他對意大利歌劇風(fēng)格的把握與韻味調(diào)制，有自己的“獨門配方與秘籍”，音樂出來就是那么純正地道。從序曲開始到尾聲結(jié)束，音樂就幾乎沒有片刻渙散走神。我們聽到的器樂與聲樂，始終相依相伴融為一體。第一幕女聲情景合唱優(yōu)雅溫婉美輪美奐，第三幕法庭眾生的混聲合唱聲部交織層次清晰。而指揮家的每一個手勢、提示、暗示也都能在樂隊與歌隊那兒要出來，互動感應(yīng)協(xié)調(diào)一致，真不容易。

實際也有些遺憾，錯過B組彩排和演出。莫華倫、孫秀葦、袁晨野是如何塑造人物、且人物塑造如何，一概不得而知，甚至也沒聽到任何評價。無論如何，他們?nèi)灰彩菄鴥?nèi)歌劇舞臺上開風(fēng)氣之先的“安德烈·謝尼埃”和“瑪達萊娜”、“杰拉爾德”。筆者還是期待這部歌劇的下一輪演出，那時，今天的B組可能躍升為A組，而“中國三杰”的表演可能更自信也會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