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 戍
1949年,儲安平為什么留在大陸
□ 韓戍
2015年5月18日,原《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的衣冠冢在故鄉(xiāng)宜興龍墅公墓落成。1957年夏,儲安平因為“黨天下”發(fā)言折戟沉沙,被欽點為特大右派,最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如今,儲安平以衣冠?;隁w故里,不由得讓人對他一生的傳奇命運和悲慘結(jié)局唏噓不已。很多人都難以理解,1946年,儲安平評點中國政局,曾下過關于國共統(tǒng)治下自由的“多少”和“有無”的判斷,既然有如此認識,為何卻在1948年末主動投奔北平解放區(qū),執(zhí)意留在大陸協(xié)助中共的建國事業(yè)?實際上,循著他早年的思想脈絡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最清晰的一條是民族主義。
學生時代的儲安平有著激進的民族主義觀念。1929年的雙十節(jié),儲安平寫了一篇名為《雙十節(jié)在我們的心頭》的文章。他認為慘案讓中國人看到了帝國主義對于弱小民族的侵略欺侮,因此,中國人必須團結(jié)力量與“帝國主義”誓死抗爭。顯然,此時的儲安平,將中國與西方“帝國主義”對立起來,字里行間頗能讀出一種激進的民族主義情緒。
1930年代以后,日本成為中國首要的威脅。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在儲安平的主導下,光華大學學生成立了“光華抗日救國會”。其后,作為上海的46名學生代表之一,儲安平前往南京國民政府請愿。蔣介石接見學生,表示政府正在積極籌備應付日本,要學生勿干涉國事。不久,后續(xù)請愿學生5000余人再度晉見蔣介石。蔣介石一改溫和面孔,嚴厲斥責學生回校。就在此時,儲安平挺身而出,當場反駁蔣介石。一份資料記錄道:“蔣主席訓話已畢,將要走出禮堂時,突然有一個學生在人堆中,提高了喉嚨,責問政府為什么不立即出兵東北?這個學生就是儲安平。”又有文章講:“臨散會時,突然有一個人站起來講話,態(tài)度很從容,聲調(diào)很高亢,博得全場學生的注意,連到軍校職員跟隨蔣委員長的隨從都很欣賞這個人,這個人就是儲安平?!比欢瑑Π财降目棺h無效,政府派出專車,將上海學生遣送回校。
一份收藏于臺北的檔案記錄了儲安平歸程的趣事:“上了車之后,光華同學發(fā)現(xiàn)不見了儲安平,一時議論紛紛,以為儲安平一定為政府所拘捕,許多人義憤填膺,要求全體請愿學生,聯(lián)合營救儲安平,一時車上秩序大亂,抗議政府非法逮捕愛國學生,有人高呼儲安平萬歲,但因為火車沿途不停,無法采取行動。車到蘇州時,各校代表集合開會,商議轉(zhuǎn)回南京,除非政府釋放儲安平,決不回上海,有人主張在蘇州拍發(fā)電報,通告全國,譴責政府之非法行為。光華學生更痛哭流涕,愿回南京陪儲安平坐監(jiān)。會議開得正熱鬧時,突然儲安平自行從臥鋪座位下鉆出來,精神頹喪,神色倉皇,看到大家就問現(xiàn)在車到什么地方,別人告訴他到了蘇州,儲安平才長吁一口氣,放下心,慶幸逃出虎口?!?/p>
這則資料近似戲說,有些丑化的意味,卻也比較合理。一位20出頭的學生,出于激憤當場頂撞國家領導人,事后的惶恐可想而知。
1933年秋,儲安平進入《中央日報》工作。這一時期他的言論包含著明顯的民族國家意識。對此時的他而言,一切可能危害國家利益的學術(shù)或觀點,都應該予以反對。一個例子是他對大學時歷史老師呂思勉的批評。呂思勉出版有《白話本國史》,認為宋金議和在所難免,秦檜因主持議和而背負惡名,實在冤枉至極。呂思勉的言論是正常的學術(shù)觀點,在國難背景下被別有用心者擴大發(fā)酵,甚至告上法庭,視為漢奸言論。儲安平約同學謝元范在自己的版面上發(fā)表了一篇《岳飛與秦檜,對于呂誠之先生白話本國史的一點抗議》,以表達對呂思勉觀點的不滿。儲安平所秉承的,是一種“吾愛吾師,吾更愛國家”的態(tài)度。
1936年6月,儲安平跟隨中國奧運代表團采訪柏林奧運。在報道中,他不遺余力地贊嘆德國民眾的愛國精神。他肯定德國人對元首希特勒的擁戴:“他們內(nèi)心里最大的沖動,還是要來拜謁他們元首所在的京都。他們對于他們的國家是何等關切,他們對于他們的元首是何等崇仰……德國的人民,喊著那樣懇切、勇敢、崇仰的聲音來歡迎他們的元首。我們只看見幾十萬條粗壯的臂胳,像鐵一樣直的平伸著,沒有一點顫動,沒有一點下斜,他們德意志國民的精神那時就完全在這一條臂胳上,直到希特勒初坐了下來。這幾十萬條粗壯的臂胳才放下了?!?/p>
在儲安平看來,此種“日耳曼精神”是德國從弱轉(zhuǎn)強的關鍵。他歌頌納粹德國,實際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他認為,近代中國積貧積弱,屢遭列強欺辱,欲擺脫此種命運,必須效仿德國,出現(xiàn)一個希特勒式強有力的領袖。中國人也應該振作起來,像德國人一樣熱愛領袖、熱愛國家,喚醒民族意識,調(diào)動國民力量,應付日益危機的列強侵略。儲安平將德國納粹的侵略擴張說成“解放”,雖然十分天真,卻十足表現(xiàn)出他愛國的一面。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正在英國留學的儲安平坐立難安,時刻關注戰(zhàn)況。當年冬天,他起身歸國,重回《中央日報》配合政府宣傳抗戰(zhàn)。1938年7月7日,抗戰(zhàn)爆發(fā)一周年,他發(fā)表了長文《永遠忘不了的一天》,認為七七是一個偉大神圣的日子,是中國遭遇空前的苦難的開始,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一個起點。儲安平的意思是,近代中國一直忍氣吞聲,成為末等國家。這次東方的睡獅終于驚醒,拿起了武器開始抵抗侵略者。抗戰(zhàn)的勝敗是一回事,但這種誓死抵抗、永不屈服,向世界昭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精神。
1940年,儲安平離開《中央日報》,從此徹底告別國民黨文宣系統(tǒng)。不過,由于他愛國,仍然主動延續(xù)了一個戰(zhàn)爭鼓吹者的身份。他仍對領導抗戰(zhàn)的國民黨表示支持與肯定:“抗戰(zhàn)以后,中國國民黨以外的三個政黨,宣言擁護現(xiàn)政府及其政策,與執(zhí)政的中國國民黨攜手合作?!F(xiàn)政府是近代中國歷史上最強有力的一個政府,現(xiàn)在全中國有志行的人民,無不擁護當今政府及其所施行的國策?!?/p>
當然,與其說儲安平支持一黨一派,不如說他支持在強有力政府領導下的中國統(tǒng)一。在他看來,歷史上沒有一黨可以萬世執(zhí)政,但若某黨在位執(zhí)政,便具有執(zhí)行全國事務的權(quán)力。無論政府的性質(zhì)如何,中央政府必須具有執(zhí)行國家一切命令的最高權(quán)力,這樣才能集中力量領導抗戰(zhàn)建國,使中國成為一個政治上軌道的國家。由此,儲安平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增強這一個中央政權(quán)的向心力,消除一切對中央權(quán)力的離心作用”,這對中國的抗戰(zhàn)建國而言關系重大。
不過,隨著抗戰(zhàn)勝利的來臨,國民黨的專制腐敗也日益嚴重。尤其是抗戰(zhàn)勝利后,政府不顧人民的意愿,堅持與中共兵戎相見,將共同建設新中國的承諾拋諸腦后。國難仍在繼續(xù),誰來挽救國運?儲安平認為,唯有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為國家建立獨立、健全的輿論,影響政府決策。由此,他將主辦《觀察》上升到“挽救國運”的高度。
此時的儲安平也不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協(xié)助政府增強中央政權(quán)的向心力,而是開始將黨和國家逐漸隔離開來,站在國家的角度批評國民黨。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國民黨親美崇美的行為。因此,他主辦《觀察》時,對美國的抨擊尤為激烈。
儲安平反對任何一個國家過問中國的內(nèi)政。然而,國民黨沒有治國能力,處處仰賴美國。儲安平批評美國人在中國“任意毆打?qū)W生,調(diào)戲婦女,碾死行人,簡直目無中國”。他批評中國政府在外交上,一味地跟著美國走,在經(jīng)濟上,沒有錢就向美國要。儲安平夸張地認為:“今日中國在精神上實已亡于美國了!”
儲安平的此種見解是否正確,可謂見仁見智。但國民黨的親美崇美,顯然是儲安平思想轉(zhuǎn)向的原因之一。他認為,若國民黨繼續(xù)執(zhí)政,中國必將成為美國的附屬國。他心中理想的藍圖,是一個獨立自主富強的新中國。所以,他逐漸親近中共。與此同時,中共也開始對其進行統(tǒng)戰(zhàn)。1948年末,儲安平遭受國民黨通緝,他遂主動投奔北平,迎接中共建國。此時的儲安平更堅定地認為,只要中國強大了,所謂自由的多少或有無,并不成為問題。因此,相對于被捧上神壇的自由主義者儲安平,實際更接近真相的是,一個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儲安平。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1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