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延村
摘要:社會誠信體系的完善有賴于“法治中國”的實踐,探究法律誠信之于社會誠信體系的推進意義必須尊重法治,以歐美國家為背景追尋其基本要義。法律保障公權力主體、市場主體及相互間的信用關系,效力與效果則源于國家、私人組織及個體恪守誠信合理性的證成,社會契約論、現(xiàn)代博弈論和委托代理理論構成了理論佐證的核心范疇。在“緣何如是”的基礎上,權力與非權力主體才會尊重法律評判的權威,從自由裁量的原義出發(fā),建構完備的誠信法律體系,失信的非道德評價便成為遵守法治所形成的習慣。由此,富含人文精神的法律誠信,以正義原則為價值指引,無疑會推動公民誠信自覺的形成,促進誠信社會的建設。
關鍵詞:法律誠信社會契約誠信立法自由裁量公民自覺
中圖分類號:DF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330(2015)05-0005-07
自古以來,誠信就是道德領域的基本命題。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倫理預設中,傳統(tǒng)的誠信理念與行為承載著“義”的重擔。特別是在形成儒教倫理以降的封建社會,誠信具有規(guī)范人們行為、維系社會秩序的重要功能。作為“五常之道”①的基本范疇,誠信是統(tǒng)治者進行社會控制的重要手段,亦是封建禮法的重要淵源。隨著社會轉型的加劇,傳統(tǒng)的社會誠信體系已經潰敗,失信正泛化為普遍現(xiàn)象,通過法治“救贖”社會失信行為已成為學界和實務界的共同主張,認識法律誠信的真義成為新的時代要求。
一、西方國家法律誠信的邏輯主線
法律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強勢性規(guī)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適用于調整公權利主體、社會主體之間以及相互間的法律關系,是社會廣泛接受和認同的評價準則。除卻國家暴力機關的威懾,法律誠信之所以盛行源于國家(政府)、經濟組織和個體恪守誠信的內在需求,社會契約論、現(xiàn)代博弈論與委托代理理論則證成了各類主體緣何恪守誠信義務的合理性所在。如此,法律誠信才頗具實踐意義。
(一)國家誠信的社會契約論基礎
社會契約是現(xiàn)代誠信的邏輯起點,國家等各類公共主體依據(jù)契約擔負建構社會誠信體系的自然義務。早在古希臘時期,伊壁鳩魯就提出了社會契約的觀點。②到了近代,霍布斯、洛克、盧梭都對社會契約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③從先驗的視角看,社會契約論不僅證成了國家起源問題,也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緣由。
社會契約論的主流觀點認為,人民讓渡權利形成國家共同體,國家行使權力的目的就在于維護人權,國家要忠實于人民,這是一種契約關系,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國家的權利與義務問題?!爸覍嵱谌嗣竦牧x務”,就是要求國家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講究誠信,不得違背社會契約,要對人民講誠信,并肩負建構社會誠信保障體系的重任。
“自然狀態(tài)”是社會契約論的關鍵概念?;舨妓故紫阮A設了自然狀態(tài)的存在——人性是貪婪的,社會充滿恐懼與暴力,人們?yōu)榱酥\取和平和安全而簽訂契約組成國家。在他看來,國家并非社會契約的簽訂者,契約是人們之間相互訂立的讓渡權利規(guī)定,只約束臣民自身,主權者擁有至高無上和不受限制的權力;否則,“統(tǒng)治者的權力就失去意義,因此就根本不會形成國家”。④洛克則認為,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lián)碛邢鄬Φ淖杂?,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具有相同的權利。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人雖然能夠生存,但人與人之間缺乏制衡和節(jié)制,容易引發(fā)混亂。人們之間有必要簽訂社會契約,成立國家共同體,更好維護個人的權利。如若統(tǒng)治者的非法行為使“人們的大多數(shù)受到損害”,“那我就不知道該怎樣來阻止他們去反抗那個使他們受害的非法強力了”。⑤這是國家違反契約所必須承擔的責任后果,國家要忠誠于委托者。否則,人民有權行使反抗暴政的合法權利。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指出,文明的出現(xiàn)破壞了無憂無慮的自然狀態(tài),為了實現(xiàn)公共自由,人們之間需要訂立契約?!懊總€結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權利全部都轉讓給整個集體”。⑥每個人都處于公意的最高指導之下,國家若違背公意,人們的服從就由義務轉為被迫。
以此為前提,學者對社會契約與誠信的關系也存在不同解讀?;舨妓拐J為,國家是至高無上的,人們在讓渡權利后只有服從,國家毋須對人們負責,國家并不負載誠信義務,國家是否履行保護人民和提供安全的職責,不受制度和契約的約束,主要取決于擺脫自然狀態(tài)后所產生的道德羈束。洛克則將國家置于社會契約之下,認為國家應以契約為依據(jù)恪守誠信,否則就會遭受因失信所致的人民反抗的后果。此種觀點在更深層次揭示了國家的誠信問題,誠信除卻要依靠國家的道德自律,也是契約的內在要求,開啟重視制度誠信的先河。誠信是雙方或多方主體相互關系的昭示,施信方和受信方之間對應著權利義務關系。
然而,無論以何種自然狀態(tài)為假設,無論此種假說是否存在,國家都無法回避所擔負的誠信問題。國家誠信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基于道德的誠信;一是基于契約的誠信。在社會契約中,國家的道德誠信難以制約權力的恣意;契約誠信則增加了失信責任后果的可預測性,國家行使職權時就會有所顧忌,不敢背信棄義,有利于維護國家民眾間的誠信關系。
社會契約理念在近代西方國家反抗專制和封建王權的過程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推動了民主法治的進程。社會契約催生的不僅僅是國家自律,更產生了對法律制度的訴求。作為誠信的履行者,國家擔當著社會誠信體系主要建構者的角色,不僅要成為實踐誠信的表率,更在于通過頂層設計建構法律誠信,實現(xiàn)通過法治的失信控制。
(二)市場誠信的經濟學理論淵源
市場經濟開放性、民主性、法治性的特征是其脫離意識形態(tài)樊籠而兼具普適意義的重要前提,也是我國開啟市場體系建設的動力來源。按照經濟自由主義的觀點,國家誠信的意義不外乎“守夜人”和“服務者”的角色,市場誠信才是社會發(fā)展的內在動力,豐富的經濟學理論為論證此種觀點提供了佐證。
1.委托—代理理論
經濟組織是市場活動的主體,構成市場誠信的基礎。作為新制度經濟學契約理論的重要范疇,委托代理理論的目的在于解決經濟組織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問題,試圖從經濟組織內部塑造誠信。
委托代理理論是指一個或多個行為主體指定或雇傭另一些主體為其提供服務,前者授予后者一定的決策權,后者依據(jù)前者的旨意履行職責,兩者之間是一種委托人與代理人的關系。⑦后者應該忠誠于前者,履約踐諾,信守誠信。否則,委托代理關系的鏈條就會扭曲、異化,形成“內部人控制”的局面。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經濟組織的所有者與經營者之間是委托代理的關系。在宏觀層次,委托代理關系是生產力大發(fā)展與專業(yè)化日益精細的結果:在生產力大發(fā)展的過程中,所有者由于知識、能力等原因逐步喪失了任職所需要的資格條件;而社會的專業(yè)化分工又涌現(xiàn)出大量能夠勝任代理人位置的專業(yè)技術精英。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的契約關系要求兩者恪守承諾,各自誠信、忠實地履行自身的權利與義務。這已成為公司治理的重要依據(jù),并得到國家法治層面的確認,形成了較為完善的制度體系。
此外,委托代理關系也蘊含一定的風險。人是充滿理性的“經濟人”,以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為目的,代理人受利益的驅使難免與委托人發(fā)生沖突。究其原因,關鍵在于信息的不對稱:一是,代理人利用監(jiān)督困難的情形采取不利行動,委托人面臨增大的道德風險;二是,代理人掌握著委托人所不知的或觀察不到的信息,以謀求私利。在委托代理關系中涉及經濟利益,要解決代理人的失信,寄希望于代理人的道德自律過于渺茫,必須依托法治等規(guī)則體系,建立信息共享與行為激勵機制,明確各自的權利義務,合理分配利益。
2.現(xiàn)代博弈理論
現(xiàn)代博弈論述及為何失信與如何誠信的問題,是解決政治、法律與道德等問題的有效工具。納什均衡是現(xiàn)代博弈理論體系中的核心概念,其是指在既定條件下,以“個人理性”為前提預設,N個參與主體各自選擇自己的最優(yōu)策略所構成的一個策略組合,任何人的決策都是最優(yōu)的。⑧
“囚徒困境”則是其中的典型案例。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各類市場主體都猶如“囚徒”一般面臨抉擇問題。在西方社會,自由經濟行為是經濟體制中的活躍要素。以此為出發(fā)點,假設存在甲、乙兩個經濟主體,他們在交易過程中面臨兩種選擇:誠信與欺詐。如若都選擇誠信行為,兩者獲得的效應為5;都選擇欺詐,兩者的效應為-2;一方欺詐,另一方誠信行為,前者的效應為10,后者效應為-4,那么,兩者的矩陣效應圖就如下表所示。
在市場經濟主體的經濟行為中,策略A是純策略的納什均衡,雙方未考慮彼此可能決策情形,純粹是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經濟理性行為。如若甲、乙雙方經濟主體都“坦白”或信守“誠信”,選擇策略D,雙方就是共贏的局面。這告訴人們:參與者必須彼此考慮相互的決策;一方的結果取決于彼此的策略選擇。這種假設和決策,需要以相同的決策環(huán)境為前提。假若有信息不對稱的前提條件,在決策過程中就不會有決策的猶疑,只會出現(xiàn)策略B或C的選擇,任何信息優(yōu)勢方都會傾向選擇欺詐獲取利益。這種情形可稱為單次博弈,博弈的參與者追求短期利益,不追求博弈關系的長遠發(fā)展;或此種博弈的或然性較大,無實現(xiàn)長期利益的可能。關于此種情況,薩繆爾森指出,“在許多情況下,非合作的經濟行為導致經濟無效或社會不幸”。⑨重復博弈則有利于促進相互合作與社會誠信。如若在相同結構下存在多次博弈的可能,博弈的參與者就傾向于策略D,去追求長期利益。
然而,隨著理論與實踐的深入,西方社會的“理性人”假設日見不足,人的理性被過度放大。在西蒙提出“有限理性”概念后,⑩人們逐步認識到理性的缺陷,即依靠人們自身的努力難以實現(xiàn)完美的決策。因此,國家力量有必要通過制定和實施法律等正式規(guī)則介入市場誠信的保障,履約踐諾,促進社會誠信風氣的形成。
二、歐美國家法律誠信的表現(xiàn)形式與原初之義
誠信或信用立法是西方社會誠信規(guī)則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規(guī)范社會失信問題的基本形式。法律之所以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除了關于誠信或信用的直接立法,誠信原則的制度化也是重要推動力量。從道德要求到法律規(guī)定的轉化,不僅賦予了誠信的法律形式,也使誠信融入到法律內容之中,成為西方社會民主法治的內在因素。由此,以誠信或信用專門立法為基礎的法律體系與誠信原則成為理解法律誠信的兩種維度,誠信在法律內容與形式雙重層次進行著約束國家權力、保護公民利益的實踐。
(一)法律體系:誠信規(guī)定的表現(xiàn)形式
歐美各國直接立法中的“誠信”,在語義上通常詮釋為“integrity”或“credit”,前者的范疇大于后者,后者主要指經濟領域市場主體間的信用關系。誠信直接立法的目的即在于保障此種信用關系。歐美國家關于誠信的法律主要體現(xiàn)為專門的誠信法律與散落于其他法律中的誠信規(guī)定。這些法律法規(guī)共同構成了維護社會誠信的法律保障體系。
在關于誠信的專門立法中,誠信通常用“信用(credit)”的語言形式予以標示,統(tǒng)領關于誠信法律規(guī)則的內容,如:美國的《平等信用機會法》(Equal Credit Opportunity Act)、《信用修復機構法》(Credit Repair Act ),等等。歐美國家的信用立法較為豐富,多自成體系。特別是美國,以《公平信用報告法》(Fair Credit Reporting Act)為核心的16部法律,形成了較為成熟的誠信法律體系。法律體系是指按照一定原則和標準劃分的同類法律規(guī)范所組成的法律部門所構成的一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的統(tǒng)一整體。關于誠信或信用的法律規(guī)范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所組成的結構體系,便可稱之為誠信法律體系。美國信用法律體系層次分明,涉及民法、商法、行政法等多個部分,約束國家權力、保護市場主體正當利益與公民隱私的法律規(guī)范共同構成了美國社會誠信法律體系的基本架構;而法、德等歐洲各國的信用法律,除卻關乎憲法、民法、商法、行政法、訴訟法等法律部門,相較于其他區(qū)域國家的信用法律,國際法占有更重要地位,統(tǒng)一的國際法準則(尤其是歐盟的各種法律規(guī)則)為推進歐洲誠信一體化建立了制度基礎。
可見,誠信法律體系是歐美各國信用法律規(guī)范的顯著標志。關于誠信或信用的法律規(guī)定所形成的規(guī)則網絡,為約束和規(guī)范失信行為設置了基本依據(jù)。在法律實踐中,直接的誠信規(guī)定適用于規(guī)范誠信的大多數(shù)情形,成為構建社會誠信所能依賴的最為權威、最為直接的準則。它與誠信原則等法律內容一起組成了靜態(tài)的規(guī)范體系,共同推動著社會誠信法律的實踐走向。
(二)自由裁量權:誠信原則的法律原義
在歐美國家,法律中的“誠信原則”在嚴格意義上以“good faith”來指稱,區(qū)別于誠信術語——“integrity”的通常用法,是誠信概念體系里的特指。在法律領域,誠信最早出現(xiàn)在債法中,作為“惡意欺詐”的反義概念來對待。誠信由道德向法律轉化的初衷即在于解決商業(yè)交易中的道德失范問題。許多學者認為惡意欺詐抗辯是現(xiàn)代誠信原則的來源。誠信原則無疑會成為法律體系誠信化的內在進路。
誠信原則最初是調整債務人行為的準則,自公元前6世紀誠信入法以來,誠信原則得到進一步深化,并在司法實踐中區(qū)分了主觀誠信與客觀誠信、誠信與惡信等概念和行為。到1804年,法國《民法典》開始明文規(guī)定誠信條款,而1907年的《瑞士民法典》則首次將誠信規(guī)定為民法的基本原則。經過在法律體系內的長期拓展,誠信早已成為私法的黃金法則,調整著平等主體間的法律關系。隨著歐美各國法治化進程的加快,公私法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20世紀初開始,誠信原則逐步向憲法、行政法、刑法、稅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等公法領域發(fā)展,日漸成為公法的基本原則。比如:德國行政法院1926年6月14日的判決認為:“國家作為立法者以及法的監(jiān)督者,若科以國家特別義務,于國民私法關系,相互遵守誠實信用乃正當?shù)囊?且國家對于個別國民在公法關系上,該誠信原則亦是妥當?shù)??!?931年德國帝國法院的一個判決也宣示:“誠實信用原則,對于一切法律界,且包含公法在內,皆得適用之?!睍r至今日,誠信原則已突破公私法的界限,深入到更廣闊的公法領域,正逐步演化為整個法律體系的基本原則。誠信由道德向法律轉化的過程是法律體系誠信化的重要路徑。誠信原則是西方誠信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建構誠信的法律體系難以回避誠信原則的重要作用。誠信原則正泛化為誠信或信用立法的基礎,展現(xiàn)著誠信的法律價值與功能。正是依賴誠信原則內在深化,歐美國家才得以形成較為周密的誠信法律體系。
此外,誠信原則對西方誠信法律體系的推動不限于法律形式要素的完備,更在于對司法實踐的推動,即誠信原則意味著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授予。在處理法律糾紛時,誠信原則的作用會得到彰顯。正如昂格爾所言,“誠信標準要求人們在每一情況中找到兩個相互對立原則的中間地帶。一個原則主張一個人在行使自己的權利時可以無視其他人的利益,而相反的原則是一個人必須正確對待他人的利益,仿佛就是自己的利益?!闭\信原則要求在糾紛解決過程中適當平衡當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其中,當事人必須具備誠實的內心狀態(tài),需要以誠實的心理和行為行使權力,履行義務,法官根據(jù)公平正義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司法活動?!罢\實信用”的語義從規(guī)范意義上看十分模糊,在法律意義上內涵也難以明確厘定。但是,立法活動難以包羅萬象,西方國家通常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把補充、發(fā)展法律的權力配置給司法機關。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意義在于衡平利益。當遇及法律無規(guī)定的情形,或取舍公私利益時,法官應秉持公平正義的原則,忠實于法律授予的權限,做出正當?shù)淖杂刹昧俊?/p>
同時,法律的誠信原則與直接信用立法亦有所區(qū)別。一者,在立法廣度上,誠信原則已超出直接信用立法的范圍,向整個法律體系滲透,正成為公私法共同的基本原則。二是,誠信原則在實踐中比直接信用立法有更為嚴格的限制,誠信原則抽象性較強,需要以相應的條件為前提才可使用。在實踐中,法院或其他有權機關應為誠信原則的適用設定前提條件。只有在法律模糊或存在漏洞時,基于維護重大正當利益的緣故,法官才可援用,像維護社會誠信的“暗線”,需要“不得已而為之”。這是一種實施法律的公正、誠信姿態(tài),是權利救濟突破法律規(guī)定后的最后誠信防線。直接立法的適用則更為直接方便,人們對適用情形和法律后果有明確預期,是誠信法律體系中的顯規(guī)則。兩者的差異是法律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區(qū)別的寫照,正是差異性所形成的互補關系,成為社會誠信的雙重保障——即“明暗”兩條線。
總而言之,不論誠信原則在立法或司法中的情形如何,最終歸宿為自由裁量權的實踐。誠信原則在法律體系中的拓展,為法官援用誠信原則提供了廣大空間。法治的意義體現(xiàn)為靜態(tài)法律向動態(tài)法律的轉化,誠信原則的原義即在于自由裁量權的司法實踐。否則,關于誠信原則的規(guī)定只能或存于社會契約論等理論臆想中,或存于靜態(tài)的文本中,成為“紙上的法”,不足進行實踐。
三、西方社會失信行為的非道德評價:誠信法治化的必然后果
關于對失信行為的調整,歐美各國普遍采用權威立法的模式。依托法律等正式規(guī)則,誠信轉化為法律原則或直接的法律規(guī)定,國家和市場主體的行為自然進入到國家法調整的范圍。同時,在網絡等先進技術的影響下,社會主體間的直接接觸變少,行為越發(fā)虛擬化。在陌生人組成的社會里,道德羈絆的強制力已顯得蒼白無力,不能再成為約束失信行為的重要力量。
雖然市場主體并非全然在“經濟人”、“理性人”的模式下行為,也不排除個別“公共人”的實踐,但利益與權利追求是市場主體抉擇中最為重要的刺激因素。在歐美市場經濟國家,國家權力體系在總體上以服務于經濟發(fā)展為目標。法律是達成目的的重要形式和路徑,誠信立法原意不外乎篩選和確認正當權利和利益,賦予合法性身份;建立懲戒機制,對違背規(guī)則的人分配相應的法律后果,即違背法律必然要承擔相應的民事或刑事責任。即便在法律之外,規(guī)則同樣重要。比如:在行業(yè)規(guī)范運用較為普遍的美國,違反規(guī)則直接對應具體的行業(yè)懲戒(公司或個人的貸款額度降低、消費額度受限等等)。
如此,法律等正式規(guī)則成為評價誠信行為的主要標準。人們所畏懼的是法律關于誠信的規(guī)定,是隱藏于法律之后的利益得失。誠信法治化的后果之一就是弱化了誠信的道德評價,輿論的約束力作為一種警示,很難再直接引導和治理人們的失信行為。行業(yè)標準等非正式規(guī)則執(zhí)行的后果亦是如此。所以,歐美各國并不缺少輿論或媒體的道德評價,或行業(yè)規(guī)范的評價,只是這些評價喪失了以往所具有的道德強制力,不再占據(jù)主導地位,社會主體因為利益或正當權利要求反而更信賴法律,法律評價成為評價社會主體行為的主要模式。因此,失信行為的非道德評價與法治的實施存在密切關聯(lián),是誠信法治化所導致的形式后果。
四、歐美國家法律誠信的人文內核與實踐價值
(一)法律誠信的人文精神
西方社會的法律誠信是一種現(xiàn)代誠信,包含深刻的人文精神,有諸多價值。傳統(tǒng)誠信只服務于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恪守相關義務,存在歷史或階級局限。現(xiàn)代誠信則指稱廣泛,具有普遍性意義——同等情況同等對待?!罢\信是在人們的社會交往中,特別是商品經濟的交往中激發(fā)的一種觀念,而這種觀念最符合人性的發(fā)展,與我們現(xiàn)當代社會市場經濟發(fā)展的公平、自由的精神也是相一致的。每一個參與市場活動的人都是有著自主權利的主體,利益上的相互需要和依賴使人們需要借助誠信形成彼此信任的社會聯(lián)系,人們之間的關系是完全自由平等的。因此,誠信就必須是平等的適用于交往中的每一個人”。毋庸置疑,誠信的人文精神基礎涵蓋多種維度,公平、正義、平等、自由構成現(xiàn)代誠信的思想前提和社會現(xiàn)實條件。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誠信的此種特征愈為明顯。法律誠信的實現(xiàn)需要更多的社會文化條件,即身份的平等與公正的意識?,F(xiàn)代法治使得人們擺脫臣民的羈絆而擁有公民身份,平等身份意味著自由對話的權利,并以此排除特權,人們可依據(jù)自己的意愿達成契約,依據(jù)公正的意念履約踐諾,形成信用關系。法律誠信是制度誠信,不針對特定的人,主要適用于調整陌生人的世界。平等、自由的信用關系不僅是法律誠信的基礎,也是法律誠信實施的目的。如此,以平等、公正等人文精神為底蘊,法律誠信才有正當性基礎和實踐意義。
(二)誠信的法律價值譜系與功能
無論是直接的誠信法律規(guī)定抑或誠信原則,經過轉化都已成為法律的基本內容,自然具有法律的價值與作用,比如:法的指引、評價、教育強制與預測等作用。就一般意義而言,歐美國家誠信的法律價值主要體現(xiàn)于正義的實踐。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就論述了分配正義的觀念。近現(xiàn)代以來,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有廣泛的影響,這對于詮釋誠信同樣具有積極意義。羅爾斯在《正義論》一書中提出了關于正義的兩個原則,即:“第一,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第二,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在與正義的儲存原則一致的情況下,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并且,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法律的制定與實踐需要緊緊圍繞上述要求,力求維護每個人特別是弱者的權利與利益,促進利益分配的公正與平等,以建立健康穩(wěn)定的法律秩序。在此種模式下,法律將促使國家推進社會契約論的軌跡,履行著忠實于人民的職責,這也構成了誠信的主要法律價值。
(三)法律誠信實踐與公民自覺
關于法律的遵守,學界有諸多理論能夠證成公民的守法義務,比如:承諾論、公平論與功利論。承諾論的基本設想是,由于每個公民都是社會契約的當事人,所以都有守法的義務;此種義務是從公民已經參加了的社會契約的客觀事實中必然派生出來的。公平論認為,在一個基本公正的社會里,如果社會成員違法,就必然導致守法者遭受損失,根據(jù)公平對待原則,公民都有服從政府或遵守法律的義務。哈特、羅爾斯是公平論的堅定支持者。而功利論則主張,公民遵守法律的道德義務是因為穩(wěn)定的法律秩序能夠帶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源于守法與不守法的結果比較。在歐美國家,面對公民緣何遵守誠信法律的疑問,上述理論或多或少地提供了佐證;但這些都是理論推演的結果,在法律實踐中,公民遵守法律還有更多的因素需要考慮。
法律作為調整各類主體失信行為的主要規(guī)范,之所以在歐美國家社會誠信體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本身就有可圈可點之處。首先,誠信法律體系如實反映了社會誠信關系,建立了合理的懲戒、激勵機制,法律行為與法律評價較為一致。其次,誠信法律體系以平等、正義為價值圭臬,能公正地對待行為主體。再者,誠信法律體系重在保護公民的正當經濟利益,支持和鼓勵公民對利益的追求。最后,誠信法律體系的強力威懾及利益刺激,會促使公民產生遵守法律的慣性。
綜上所述,歐美國家公民遵守誠信法律的主要因素有二,即法律強制力的威懾與誠信利益的吸引。兩者相互促進,公民遵守法律因之成為普遍性行為。在西方社會,因誠信轉化為誠信原則和專門的誠信法律,公民遵守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踐行誠信。在強力和利益的刺激下,公民遵守誠信法律慣性會演變?yōu)槟撤N程度的法律認同與誠信認同,在公民中產生自覺遵守法律或誠信的意識。反之,公民對法律或誠信的自覺遵守也會強化誠信法律體系的重要地位,凸顯了法治的作用。在更深層次,公民自覺意識向自覺行為的轉化必將節(jié)省法治成本,增進社會信任,為實現(xiàn)“法治中國”和“誠信社會”夢想延伸出新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