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民:我注意到,您從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地質(zhì)工作。地質(zhì)工作和文學似乎是隔得挺遠的兩個行當,請談談地質(zhì)工作與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
歐陽黔森:其實,地質(zhì)與文學很近。不少著名作家學過地質(zhì)專業(yè),魯迅先生在學醫(yī)以前就學過礦業(yè)。當代文學史也留下了地質(zhì)題材優(yōu)秀作品,像《年青的一代》、《沸騰的群山》等。
至于地質(zhì)行業(yè)給我的影響,首先是地質(zhì)行業(yè)的文學氛圍十分濃厚。地質(zhì)行業(yè)非常重視文學事業(yè),先后有地礦、石油、煤炭、冶金等行業(yè)都成立了作協(xié),特別是地礦部可謂作家眾多,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老傳統(tǒng)。像奚青、黃世英、文樂然等均是出于地礦部。八十年代,地礦辦有《山野文學》、《新生界》等文學期刊,甚至各省局均辦有文學期刊。貴州地礦局一九八四年創(chuàng)辦了《杜鵑花》文學雜志,我的第一篇文學作品就發(fā)表在其上。地質(zhì)行業(yè)濃厚的文學氛圍也深深感染了我,也是引導我走上文學道路的重要推動力量。在良好的文學氛圍感召下,我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
周新民:看來地質(zhì)行業(yè)還出過文學大家和優(yōu)秀文學作品呢。您的文學啟蒙也和地質(zhì)相關吧?
歐陽黔森:我的文學啟蒙,當然與地礦有關。一九六五年,我出生于貴州銅仁縣國家地質(zhì)部貴州局一〇三地質(zhì)大隊。在我能說漢語的時候,文學書籍非常少,能見到的也就是《金光大道》、《艷陽天》、《難忘的戰(zhàn)斗》、《紅巖》等。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聊齋》等都是聽來的。當時,地質(zhì)隊的職工來自五湖四海,知識分子眾多,在那個缺乏文化生活的年代,聽人講故事,是我兒時最深刻的記憶。而這種記憶就是我至今喜歡講故事的緣由。
成人后,我在地質(zhì)隊野外找礦八年,不敢說踏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至少西部省區(qū)幾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跡。地質(zhì)隊員的工作特征,就是翻山越嶺,涉險步危。最艱苦的地方我去過,荒無人煙的地方也去過。那種人差點丟在山野的事,也沒少經(jīng)歷。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我就很滿足從事寫作。當然,我不是說寫作就不辛苦,特別是搞電視劇本,應急時,一天寫近兩萬字。有時遇見同行,都說編劇辛苦,也有不同行的人說我們辛苦,我從不以為然,我說,地質(zhì)隊員都干過,還怕干編?。堪四甑恼业V生涯,是一生中最苦又最值得記憶的,年近五十的我,只要做夢,多半是在野外找礦的情景。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有一半以上是與地礦有關的。應該說,走進大自然,與天地星辰做伴,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一生的。
周新民:從寫作的辛苦程度來講,真不亞于干地質(zhì)工作??磥矶嗄甑牡刭|(zhì)工作生涯,也錘煉了您的意志和毅力,支撐了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也算是地質(zhì)工作給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您的一份厚禮吧。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我認為,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日漸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您是一位鐘情于“多彩”貴州文化形象的推廣者。在這里必須要強調(diào)的是,于今,敘述描寫一地的文化,已經(jīng)成為當今文學無法避免的文化現(xiàn)象。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不是不寫地域,而是把地域當做一個中國的縮影來寫,注重的是一地與整體中國之間的貫通。雖然是寫一地,但是卻表現(xiàn)的是普遍中國形象。這一寫作傳統(tǒng),從《白鹿原》開始發(fā)生變化。緊接其后的,是《馬橋詞典》、《圣天門口》、《笨花》、《受活》等作品。我以為,當下的優(yōu)秀中國作家的文學使命就是刻畫、描繪地域文化自身的色彩,呈現(xiàn)多彩多姿的地域文學風貌,從而繪出中國文學的整體面貌。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方面做出了努力,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您對于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有何思考與認識?
歐陽黔森:我關注到了您所講的,也贊同您的觀點。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版圖里的任何一種地域文化,都是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中華民族幾千年來逐漸形成而又逐漸完善的價值觀,就像一條極其具有韌性的繩子,串起一粒粒晶瑩剔透的、五光十色的、光輝燦爛的文化瑰寶,每一種地域文化都是一粒寶石,該它閃光的時候,絕不會被淹沒。事實說明了這一點,幾千年以來,那些偉大的名字和因名字的傳播而留下的地域文化在歷史的星空里依然閃耀著光芒。
放眼看世界也是如此。曾有人說,寫郵票一樣大的地方,也有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說充分證實了這個觀點,也許并不盡然。有人說諾貝爾文學獎,僅此一個文學獎而已,世界上許多大師并未獲獎,像托爾斯泰等,但最少是一種佐證。
我本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取材于貴州,在貴州題材中我又更偏重于我的出生地黔東銅仁市。貴州府志曾這樣贊譽銅仁:“貴州各郡,獨美于銅仁?!便~仁地處武陵山脈主峰梵凈山腳下,是屬于山美、水美、人更美的那種地方。貴州建省僅六百年,銅仁府原隸屬于湖廣行省的武陵郡與黔中郡,屬楚文化范疇。我的小說帶有楚味,也是一種必然。如果要舉例的話,短篇小說《短河》、中篇小說《白多黑少》、《水晶山谷》便是楚味的代表。文學與地域?qū)儆谀缸雨P系,換一句說法就是,母親的優(yōu)劣關系到兒子的優(yōu)良,而民俗民風、行為方式、語言特點,確定文學的味覺。
周新民:您對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理解很透徹。您也一直在踐行著上述觀點。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致力于挖掘多姿多彩的貴州文化,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首先我們來看您筆下的“綠色”貴州形象。所謂綠色貴州,主要是您致力于表現(xiàn)貴州地區(qū)的生態(tài)意識。您在中篇小說《莽昆侖》中感嘆:“人類的現(xiàn)代化文明是以破壞自然為代價的。你看這現(xiàn)在的冰川已經(jīng)要萎縮到雪山的頂峰了,總有一天,雪山都會變成黑山。”您的作品蘊含著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您是基于怎樣的考慮,在文學作品中體現(xiàn)出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的呢?
歐陽黔森:在這個世界上,大事不少,可沒有什么比生態(tài)更重大的事了。生態(tài)一旦失控,人類的滅絕也就不遠了。這絕不是杞人憂天,生物大滅絕,古文明的消亡,在地球上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我曾是一名地質(zhì)隊員,這方面的感受尤為突出。在野外,我曾找到過寒武系的三葉蟲,三疊系的海百合、魚化石以及各種龍化石。在我的書房,除了書就是化石,從幾千萬年到五億年前的都有。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要說不影響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不可能的。于是生態(tài)意識、憂患意識彌漫于我的這個不太遼闊的空間。也如是,我創(chuàng)作的《斷河》、《絕地逢生》、《水晶山谷》、《莽昆侖》等的生態(tài)憂患意識便在小說的敘事中彌漫開來。
周新民:貴州也是“紅色”貴州。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很多重要的事件都發(fā)生在貴州。在眾多表現(xiàn)“紅色”貴州的文學作品中,我比較喜歡《雄關漫道》?!缎坳P漫道》作為一部“紅色”作品,要寫好,實屬不易。在《雄關漫道》之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多優(yōu)秀的作品。如何突破,是擺在您面前的一道難題。請您談談您在寫作過程中,力爭在哪些方面有突破。
歐陽黔森:貴州大約有八十四個縣,有六十七個縣曾留下紅軍的足跡。特別是黎平會議、猴場會議、遵義會議、茍壩會議等一系列決定中國革命命運的會議,以及中央紅軍和第二方面軍在貴州一系列的著名戰(zhàn)斗戰(zhàn)役,像“突破烏江”、“四渡赤水”、“婁山關大捷”、“木黃會師”、“甘溪戰(zhàn)役”、“烏蒙回旋戰(zhàn)”等等。詩人毛澤東曾在這一方土地留下膾炙人口的詩句:“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烏蒙磅礴走泥丸”等等。說貴州是紅色省名副其實。
寫《雄關漫道》太不易了,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是奇跡。這奇跡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后完成了。那年剛好是長征勝利七十周年,各省都在抓獻禮片。紅軍長征,江西算是起頭,紅都瑞金、井岡山等,那都是紅軍的搖籃,陜西算是尾,紅軍三個方面軍大會師,延安,那都是革命的圣地。貴州算是長征的中段,轉(zhuǎn)折之地。長篇電視劇《雄關漫道》成了長征勝利唯一的獻禮片,并于二〇〇六年十月在央視一套黃金時間播出。我記得是二〇〇六年五月一日開機拍攝,七月五日關機,八月二十五日完成片送審。從拍攝到播出就五個月時間,這在影視界就是一個奇跡,從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正如時任解放軍總政主任李繼耐上將和時任貴州省委書記石宗源說,這是軍地兩家精誠合作,創(chuàng)造奇跡的典范之作?!缎坳P漫道》播出后,好評如潮,被喻為《長征》的姐妹片,填補了第二方面軍這一題材的空白。電視劇《雄關漫道》和長篇小說《雄關漫道》同屆同名同時獲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也算是奇跡,這樣的情況歷屆沒有出現(xiàn)過。而電視劇爾后又獲了中國電視“飛天獎”和“金鷹獎”,集電視劇三大獎于一身。
周新民:我們常常關注聚光燈下的輝煌。您創(chuàng)作《雄關漫道》一定有不少刻骨銘心的記憶吧。
歐陽黔森:那個年代,乃至現(xiàn)在,編劇都是弱勢群體。我與魯院一期的同學陶純先寫了第一稿,屬宏大敘事那種寫法,這也是按照各路專家開研討會確定的創(chuàng)辦方向,寫好后說,宏大敘事方面有《長征》,是個標志性的作品,這樣寫撞車,不行,要以小見大。這創(chuàng)作方向一變,就得重寫。對以小見大,我和陶純有抵觸情緒。后來找了《當兵就要當紅軍》,準備取代我和陶純的《雄關漫道》。再過了兩月,又說向長征獻禮的片不能太小氣,《當兵就要當紅軍》不合適,又要回來搞《雄關漫道》。后來陶純因故退出。于是我一人老老實實待在一線,導演說怎么寫,我就怎么寫。導演不滿意就再寫。一邊寫一邊拍攝。導演也辛苦,有時候拍到深夜兩點,回來還要與我談劇本,我也只能將就他的時間。從開機到關機歷時六十五天,像打仗一樣,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最后,我瘦了十八斤,導演更黑更瘦,幸虧是解放軍導演,要不早累趴下了。自此我深深體會到了編劇的弱勢,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要做總制片人、編劇合二為一,這才有了后面的長篇小說和長篇電視劇《絕地逢生》、《奢香夫人》等。這兩部片子也是集電視劇三大獎于一身,也是央視一套黃金時間首播。今年,我又與《雄關漫道》的導演張玉中、制片人龐敏合作了一部反法西斯的抗戰(zhàn)片《二十道拐》,畢竟我們仨有著共同戰(zhàn)斗的友誼。電視劇創(chuàng)作,是一個集體創(chuàng)作的過程,主創(chuàng)人員從制片人到編劇、導演、美術、攝影、服裝、主要演員等都要精誠合作,否則不可能出好作品。作為編劇,就是講好故事。給導演和主演再度創(chuàng)作的空間。劇本是一劇之本,它的基礎好不好決定電視劇完成片的優(yōu)劣。這就像人的基因,基因有缺陷,人就不可能好一樣。關于突破問題,我想講的是突而不破是眾多電視劇的毛病。優(yōu)秀的電視劇,總是有它的過人之處。這過人之處就是善于聽取各位主創(chuàng)好的建議,遵循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
周新民: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優(yōu)秀的劇本,真的很不容易。我還注意到,您除了表現(xiàn)“綠色”貴州、“紅色”貴州之外,還注意表現(xiàn)“黃色”貴州。這個“黃色”貴州特指貴州的厚重的歷史文化。我注意到,您對貴州歷史文化情有獨鐘。您覺得貴州的歷史文化有哪些瑰寶?
歐陽黔森:生于斯,長于斯,當然關注這方土地的歷史與文化。貴州歷史文化當首推古夜郎文明,人們大多知道漢夜郎,是因為有一句“夜郎自大”的成語。這句成語讓很多貴州人有心理負擔,其實在我看來,這是太俗太不自信的表現(xiàn)。首先,“夜郎自大”本身就是一個歷史謬誤。漢使到了夜郎王處,夜郎王問漢使,你大還是我大,這原本沒什么錯,那時候沒手機更無網(wǎng)絡百度,漢與夜郎相距數(shù)千里,以那時的信息傳播條件,可想而知?;ゲ涣私馓A?。本是一句謙虛謹慎話,在長安城的士大夫和文人眼里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其實誰自大,一目了然。當然也有許多貴州人不以為然,我就是這樣。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七年我與貴州人民出版社策劃了一套全國名家叢書,叢書就叫夜郎自大叢書,幾年時間共推出了全國三十幾位名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也沒有誰怕沾上“夜郎自大”。再說了,當時的夜郎疆域包括了當今湖南西部部分、云南東部部分、四川西南部部分,還不大嗎?
還有一句成語叫“黔驢技窮”。這樣的謬誤也是一笑了之,不必計較。柳宗元說:“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人。”再說,當時的黔也不是指貴州。當時叫黔中道,包括現(xiàn)今湖北、湖南、四川、貴州、廣西各一部。這一帶秦時稱黔中郡,漢稱武陵郡,唐復稱黔中道。到了明朝這一帶分別給了五個省。即湖廣的施州衛(wèi)、永順司、辰州府,貴州的銅仁府、播州司、都勻府,四川的重慶府一部,廣西的桂林府一部。貴州建省至今有六百零一年,從歷史上看全國建省情況,貴州不算晚。
貴州是一個多民族的省份,全省有四十九個民族成分,少數(shù)民族成分個數(shù)居全國第二。世居少數(shù)民族達十七個之多,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全省總?cè)丝诘陌俜种唿c九。貴州是中國古人類發(fā)祥地之一。早在二十多萬年前就有人類活動的足跡,先民們在這里生息繁衍,創(chuàng)造遠古文化,黔西觀音洞、威寧雞公山,桐梓人、大洞人、興義人、穿洞人,無不向世界訴說著在那個時代所發(fā)生的一切。貴州建省時從周邊省區(qū)劃屬貴州的地區(qū),迄今仍與其歷史上的“首屬地”保持著密切的文化關系。文化的多元并存、共同發(fā)展,形成了貴州文化的特殊性。戰(zhàn)國、秦漢時期,貴州高原古夜郎文化已初成繁榮。魏晉以后至唐、宋、元,貴州與外界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密切,貴州文化廣納中原文化及周邊地域文化之長,經(jīng)過融會貫通,明清達到繁盛,于是有了土司文化、陽明文化。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我們又擁有了長征文化、抗戰(zhàn)文化。這些獨特的文化像素無不代表著每一個歷史時期貴州所經(jīng)歷的對本土文化的固守以及與外來文化的融合,而這一切,已由我們所擁有的眾多的文物保護單位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彰顯出來。
周新民:經(jīng)您這么一說,貴州還真是文化源遠流長,底蘊深厚。我想這是您把筆觸對準貴州歷史文化的重要原因吧。您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奢香夫人》應該被看做是您對貴州歷史與文化的深度思考?!渡菹惴蛉恕纷鳛閲鴥?nèi)第一部全景展現(xiàn)彝族歷史和政治變遷的歷史劇,寄予了您對于民族問題怎樣的思考?
歐陽黔森:五十年代后期,曾有黔劇《奢香夫人》進京匯演,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贊揚;七十年代后期,浙江電影制片廠拍攝了電影《奢香夫人》。這兩部作品講述了奢香夫人顧全大局,被馬燁鞭打進京告御狀的故事。而三十集電視劇《奢香夫人》則是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奢香夫人的一生。民族問題歷來無小事,我接受省委宣傳部的創(chuàng)作任務時很有顧慮。
但作為一個職業(yè)作家,沒有選擇。事實上,這是一個命題作文,怎樣把它寫好?是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貴州歷屆領導都在抓這個題材,雖創(chuàng)作出過幾個劇本,卻一直沒有令人滿意。這一類題材不好寫,首先史料對奢香的記載很少,就是民間傳說也不多。而我本身又是一個漢族作家,寫少數(shù)民族題材不得不存有顧慮。我把大綱和編劇闡述交給彝族學會和彝族專家閱讀后,他們認為立意高、故事好,進而確立了我創(chuàng)作這部電視劇的信心,也得到了省委宣傳部主要領導的大力支持。在這個劇本的寫作過程中。我一直牢記一句話——要把主旋律的劇本寫作成百姓喜聞樂見的劇本。初期創(chuàng)作這樣想,也往這方面靠?!渡菹惴蛉恕返膭?chuàng)作是最艱難、最費心的一部。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寫這個劇本的時候連做夢都夢見奢香夫人。奢香夫人是一個邊陲地區(qū)的彝族首領。在那個時候,她能引進漢學、引進農(nóng)耕文化,當時引進農(nóng)耕文化,就是引進先進文化。從這么一個方面來講,她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上也是識大局、顧大局的女政治家。原來創(chuàng)作的幾個劇本都做成武俠題材,有的寫成純粹民族題材。當時我們在定位的時候,把她定位成女政治家,因為她這個人物是我們國家一九五五年第一批歷史人物,意義十分重大。首先鑒于她對歷史的貢獻。貴州建省六百周年,奢香夫人對貴州省建省有著重大意義。她引進中原文化、漢學,使民族與民族之間互相學習,當時西部大開發(fā),貴州沒有官道,她開驛站,偉大思想家王陽明就在第一個驛站龍場悟道。奢香夫人對貴州建設具有巨大貢獻,對維護民族團結(jié)、國家統(tǒng)一有巨大意義。
在我看來,民族無大小,都是中華民族。正是這樣,所以寫《奢香夫人》時,是把她作為國家層面的女政治家來寫,這也是這部長篇小說和長篇電視劇的成功之處。這部作品集中國電視劇三大獎于一身,我并不意外。
周新民:您的小說除了厚重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在小說藝術上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我注意到,您的短篇小說并不注重寫社會歷史內(nèi)容,而是常常將社會歷史作為背景。您能結(jié)合具體作品談談您的相關思考么?
歐陽黔森:這個問題,我常思考,但看了何士光先生為我的短篇小說寫的文章后,感覺他的認識比我深刻?,F(xiàn)錄何士光先生的文章如下。與君共勉:
人們在說到黔森的短篇小說的時候,常常會說起他的《敲狗》。這固然是一篇精粹的作品,在那仿佛是不動聲色的敘述后面,黔森以一種慈悲的胸懷。對人性作了一次深深地審視。但黔森讓我甚至都有些驚訝的短篇小說,又還是他的《斷河》。文學作品中不是有一種境界,叫做史詩?不妨望文生義的話,這種境界里就有史也有詩,是詩一般的史,史一般的詩。通常史詩都會是長篇巨制,但《斷河》卻綽綽約約地讓人感到,黔森就只用了短短的篇幅,來窺探了這種史和詩的意境。
《斷河》是用這樣一段話來結(jié)尾的:“是的,當老虎崗沒有了老虎,當野鴨塘沒有了野鴨,當青松嶺沒有了青松,或者,當石油城沒有了石油,當煤都沒有了煤,這也是一種味道?!?/p>
這段話就是一首詩。什么是詩?詩就是用精練的語言來表述豐富深沉的感情。這段話就是史,是一部一切從有到無的歷史。這段話也是一種味道,正是這無盡滄桑的人間的味道。這段話里沒有斷河,但這段話說的也就是那務斷河。反過來,所有的老虎崗、野鴨塘或者青松嶺,便都是那條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
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里面生長著鮮美的名叫天麻劍的魚。斷河邊上的斷寨里,棲息著麻老九和他的鄉(xiāng)親們。麻老九他們的生活,或者說歷史,并非是由朝代的更替或制度的變革來改變的。一次又一次地。斷河邊上也曾經(jīng)來過這樣那樣的隊伍,服裝是灰色的或者黃色的,帽徽是布的或者金屬的,顏色是藍色的或者紅色的,麻老九和鄉(xiāng)親們都無從去分辨他們,乃至也無須去分辨他們,天長地久地,也依舊是種田打魚為生。分辨這些,是志士仁人和學者專家的事情。并且這種激烈的分辨,也不曾設計和改變了斷河的日子。真正改變了斷河的日子的,是一種叫丹砂,或者叫朱砂、水銀和汞這樣的東西。斷河的山野和田土底下有汞,人們就把汞開采和冶煉出來,把斷河變成了一座汞都。最終改變?nèi)藗兊娜兆拥?,又還是生產(chǎn)方式和生產(chǎn)關系。從此麻老九的鄉(xiāng)親們,就變成了汞都的雇傭。后來汞開采完了,汞都也就宣布破產(chǎn)了。日子以為是進了一步,卻又退了兩步。這就是斷河的歷史,也是老虎崗、野鴨塘或者青松嶺的歷史。
當麻老九和鄉(xiāng)親們還生活在山河大地之間,還種著自家的莊稼、捕著斷河里的劍魚的時候,人們似乎還能夠依照人的本來的模樣活著,還是土地和日子的主人。那時候這斷河邊上,就還是有故事的。人們還能愛,還能恨,愛和恨都那樣真切和深沉。女人梅朵對老刀和老狼的愛,不為利害。只是真愛。老刀和老狼決斗起來的時候,雖然那樣兇狠,卻也那樣磊落。龍老大不和同母異父的麻老九相認為兄弟,讓麻老九在斷河里打了幾十年的魚,也只是為了保護這個兄弟,不讓仇家來向他尋仇。麻老九的女人雖然死在斷河里了。也仍然會來到麻老九的夢里,麻老九因此也守候了這個夢境一輩子。先賢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辈还茉鯓樱菚r候這斷河邊上的人的形象,也還是由這樣的倫常和情操來塑造的。老子沒有說禮會不會失去,也沒有說失禮之后又會怎么樣。但斷河的歷史告訴我們,失禮之后,就是丹砂,就是金錢,就是一個利字了。麻老九兒時的伙伴麻狗娃,因為冶煉丹砂而沒有了眉毛和頭發(fā),不再是人的模樣了,只得常常用手遮擋住自家的面目。麻老九本人則像一位前朝的遺老一樣,走不進新的時代,后來就沉入了斷河里,仍然去尋找他的舊夢。至于麻老九的兒子麻老大,則是無法不走進新生活的,也只能去煉丹砂,等到汞都宣布破產(chǎn)之后,就再難去尋找他的蹤跡。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或者說在失禮而后利的日子里,在利潤這只并非看不見的手的塑造之下,人就被搓揉成了金錢的塵埃,就不會再有故事了,縱然有故事,便也是雷同的了。
在《斷河》的一開頭,黔森就這樣寫道:“斷河其實不斷,它是條流了很久很久的河,沒有人知道這很久是多久,總之它還要很久很久地流下去?!?/p>
和那結(jié)尾一樣,這開頭不也就是史、是詩?現(xiàn)代文明從一開始,就一直伴隨著人們對它的反思。斷河還會流下去,就猶如歷史也還會延續(xù)下去。如果人們果真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和歷史的話,那么人們能夠怎樣和應該怎樣,才能讓這條已經(jīng)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繼續(xù)很久很久地流下去呢?利也是要失去的,失利之后又會怎么樣呢?黔森誠然也就是在用自己的訴說,來做這種沉重和根本的反思。
讀著《斷河》的時候,讓人禁不住想,黔森怎么能夠用一個短篇小說,來載負這樣沉重和根本的意蘊呢?想一想,要害也還是在詩和史這里。黔森的這篇《斷河》,正是用詩一般的意境,來寫這鐵一般的歷史的。好比我們傳統(tǒng)的繪畫,便有工筆,也有寫意。而寫意,則往往能夠舉重若輕,在洗練的筆墨之中,點染出一種傳神的意境來的。在這里,就讓人感受到了黔森的智慧、情懷和功力。
周新民:我非??春媚亩唐≌f,您能談談您的短篇小說觀么?
歐陽黔森:我在獲得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時,曾有一個簡短的感言,頗能說明我對短篇小說的見解?,F(xiàn)錄如下:
短篇小說是最難藏拙的,不像長篇,語言欠功夫,故事可以講好一點。故事不好,人物可以塑造好一點,總之,可以彌補。寫一個好短篇小說,不是說你想寫就有,別以為短就好對付,別以為短就可以一揮而就。于我而言,就是這樣理解短篇小說的。所以在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數(shù)量并不多。寫作二十余年,有了五百余萬字,細細一算短篇也就三十余萬字。數(shù)量是少了點,可只要有人與我談我的小說,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講到我的短篇小說上來,就我而言,我更看重我的這些很少的文字。短篇小說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快樂的一種形式,只要你思考。就會在一剎那間的觸動中,或是在回憶的精彩片段中找到你的沖動。這沖動,就是你可以馬上提起筆,憑著飽滿而激動的心情一揮而就。可惜這樣的一揮而就和快樂實在太少了。
我獲得過好幾種文學方面的獎,而我自以為是的短篇小說卻從未獲過獎。這次突然得了獎。一下子還沒回過神來。畢竟這是我兩年前的作品,而寫了這個短篇后,兩年來我一直沒有再寫短篇。短篇寫作的快樂疏離我很遠了,離遠了,或許也就該是近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