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托爾斯塔婭 文吉
“別的孩子都是自己走,為什么我們要瑪麗萬娜陪著!”
“你等滿七歲了就可以一個人走。還有,不許忤逆長輩,你們應(yīng)當(dāng)對瑪麗亞·伊萬娜的陪伴心存感激?!?/p>
“她才不愿意跟著我們呢!我們搞不好會被車碾著的!她在街心花園認(rèn)識了一幫老太太,還抱怨我們,說什么‘無故作對”。
“但你確實(shí)是故意處處惹她生氣?!?/p>
“我還會繼續(xù)這么干!還繼續(xù)對那些笨老太婆們說‘您不好和‘祝您不健康?!?/p>
你真不害臊!要尊重老人!不能在她們面前撒野,要聽她們的話,她們年長,比你懂得多。
我聽了她們的話??!瑪麗萬娜還講了關(guān)于她舅舅的事。
她說了些什么?
說他因?yàn)榘螂撞《系趿?!這之前還被命運(yùn)車輪一軋而過,因?yàn)樗妨艘欢褌€不按交通規(guī)則過馬路!
……又矮又胖,還喘粗氣,瑪麗萬娜恨我們,我們也討厭她,討厭她戴面紗的帽子,破了洞的手套,她拿來喂鴿子的干巴巴的“酥圈”,我們還使勁跺腳去嚇那些鴿子?,旣惾f娜每天都陪著我們散四個小時步,給我們讀書,還試圖用法語來交談——事實(shí)上,這就是聘請她的原因。因?yàn)樵扰c我們住在一起的敬愛的格露莎嬤嬤什么外語都不懂,她行動不便,很久不出門了。普希金也同樣深愛著她,筆下稱她為:“我年邁的鴿子?。 ?,卻未給瑪麗萬娜寫過什么。即便寫了,也就是:“我肥胖的豬??!”
但奇怪的是——簡直不可置信——瑪麗萬娜曾是某個現(xiàn)已成年的女孩最喜愛的嬤嬤!那女孩,卡佳,天天浮上瑪麗萬娜的心頭。她不吐舌頭,不掏鼻孔,把飯菜吃的干干凈凈,還擁抱親吻瑪麗萬娜——真是不正常!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臆想瑪麗萬娜和乖寶寶卡佳之間的對話:
“把蚯蚓吃完,親愛的小卡佳!”
“好的,親愛的瑪麗萬娜!”
“把瑪麗萬娜的青蛙也吃掉,孩子!”
“我已經(jīng)吃完了!請再給我一盤死老鼠!”
在被瑪麗萬娜稱之為“林蔭道”的街心小花園中,面無血色的列寧格勒的幼童們一邊在深秋天氣中刨沙,一邊豎起耳朵聆聽著成人間的談話。瑪麗萬娜和一個戴圓帽的老太婆草草打了招呼,從手提包中摸出一疊老相片來:她與舅舅靠在一架鋼琴旁,身后是瀑布。難道在這個氣喘吁吁的肥胖身體里還埋藏著一個戴花邊手套的輕盈身形?“對我而言,他代行了父母的職責(zé),還讓我直接叫他喬治。他讓我受教育,帶我頭一次參加社交活動。就是這竄珍珠——這看不太清——是他送的禮物。他過分地溺愛我。您看,他那時是不是儀表堂堂?這是我們在皮亞季戈?duì)査箍说臅r候。這是我的朋友尤麗婭。這是我們在花園里喝茶?!?/p>
“照片真美。這也是尤麗婭?”
“不是,是季娜伊達(dá),她是喬治的女友。就是這女人讓他破了產(chǎn)。他是個賭徒?!?/p>
“啊,原來如此?!?/p>
“是的。本來想扔了這張相片,但下不了手。畢竟這是他所有僅存的東西了。還有詩——他曾是個詩人?!?/p>
“您說什么!”
“是的,是的,天才的詩人,后無來者。他是那樣的浪漫,還有些神秘……”
愚蠢的老太婆遐想地微笑著,目光投向我,卻只是穿透而過。我向她吐舌頭。瑪麗萬娜惱羞中閉上眼睛,憤憤地低聲念道:“該死的東西!”但到了晚上,又會給我讀她舅舅的詩句:
嬤嬤,是誰在高聲喊叫,
在窗前一掠而過,
將門廊踩得吱嘎起翹。
床下傳來一聲嘆息?
睡吧,睡去,別憂愁,
孩子,上帝會保佑你,
是一群飛向墓地的烏鴉
在聲聲鳴啼。
嬤嬤,是誰輕碰了蠟燭,
是誰在角落里簌簌兮兮,
誰把床前的陰影
拖長了一地?
睡吧,孩子,別害怕,
有厚木門,和高籬笆,
小偷逃不過砍頭架,
斧頭在夜里錚錚作答。
嬤嬤,是誰在我背后喘息,
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在褶皺的床單上
一直朝我侵襲?
噢孩子,為何皺眉,
擦擦眼淚別再哭泣,
繩索已經(jīng)套緊,
劊子手熟知自己的手藝。
喏,聽完這樣的詩,誰還有膽下床去,比方說,坐在痰盂上呢!在床下的墻根處——所有人都知道——有蛇怪:藏在靴子里,在帽子里,在手套里,在摩托車眼鏡里,手中還握著鐮刀。白天沒有蛇怪,但一入夜它就從迷蒙狀態(tài)凝聚成堆,靜靜等待著,誰還敢伸出腳來?馬上鐮刀一揮!它未必會吃掉你,但會把人拖走并塞進(jìn)墻角,然后就會掉進(jìn)兩堵墻間的無底深淵。房間還被另外一些夜行生物看守著:易碎,看上去半透明的干枯怪物,虛弱卻仍舊可怖,它徹夜不休地站在壁柜中,一到早上就鉆回縫隙里。在剝落的墻紙后面是因德里克和西德里克:一個皮膚發(fā)青,另一個皮膚蒼白,兩個都有很多腳,跑得飛快。還有在角落的地板上,有一個方形的雕花銅格柵,在它漆黑的內(nèi)部有一個“通風(fēng)裝置”,即便在白天靠近它也很危險:在那深處有一雙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是的,但最恐怖的那個沒有名字,它始終在你背后,幾乎挨著頭發(fā)(舅舅可以作證?。?。它有很多機(jī)會可以將人抓走,但不知為何遲遲不曾動手,只是緩緩而懊喪地低垂著那無實(shí)體的雙臂。的確很困難,我從頭到腳都裹在被子里,只留一個鼻子在外——從正面它無法下手。
瑪麗萬娜用舅舅的詩嚇完我們,便起身回公共宿舍過夜。除她之外,那里還住著患有糖尿病的伊萊達(dá)·阿納托利耶夫娜,某個怪怪的索尼婭,被剝奪了撫養(yǎng)權(quán)的巴德洛夫夫婦,還有上了吊的舅舅……早上,如果我們沒有生病的話,她又會再來。但我們經(jīng)常生病。
不止一兩次,當(dāng)高燒四十度的流感爆發(fā)時,耳朵里感覺有許多紅色的鼓敲得震天響,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飛快地來回走動。眼前是不知所謂的畫面,有且永遠(yuǎn)只有那一種:許多木頭蜂箱組成了一個三位數(shù),巨大數(shù)字的嘈雜聲越來越響,鼓點(diǎn)聲愈發(fā)急迫——現(xiàn)在蜂窩眼越來越滿,現(xiàn)在空的所剩不多了,現(xiàn)在只剩一點(diǎn)點(diǎn)了!心臟就快無法承受,要爆開了——但停止了,放松了,蜂箱被拿走。只有一些長著細(xì)長腿兒的圓面包還在飛行場地上不懷好意地盤旋——而后寂靜下來,只剩下些許小飛蟲。
黑點(diǎn)四散飛走,一同帶走了熱病的籠罩。必然如此。
快去抖掉我床單上的碎屑,把枕頭放涼,把被子撫平,一個褶都不許留,否則帶爪兒的小飛蟲又會回來的!平躺著,大腦一片空白,清涼,半明半暗——這是夾在兩輪襲擊中的半小時間歇。天花板上,一個扇形的亮塊從一角掠向另一角,又一個扇形,又一個——車流已經(jīng)打開了大燈,夜從天而降,隔壁房間的燈光從門下灑進(jìn)來——那里在喝茶,燈罩泛出橙黃色,老人中的某一位已經(jīng)在用它磨損的毛邊編織東西,這是“破壞公物”。在小飛蟲回來之前,也許可以把自己微微發(fā)熱的軀殼留在生硬的床單上,幻想著溜出門外——身穿長襯衫,腳踩涼拖鞋——像隱形人一樣坐到桌前,去探望一下自己一周都沒見到的茶杯!于是我瞇上眼,讓目光沿?zé)粽殖赛S色的光暈游蕩開去。燈罩還年輕,膽怯,對我的出現(xiàn)還不習(xí)慣——我和爸爸不久前才從舊貨市場把它買回來。
啊,那里有好多的人,還有好多賣棉襖、羊絨外套和棕色奧倫堡手帕的賣家!所有人都在大聲吆喝,跑來跑去,爸爸的面前晃動著青藍(lán)色的斜紋面料,甚至還有一雙結(jié)實(shí)的黑色氈靴直接遞到臉上來!真是遍地寶貝??!但爸爸全都略過,除了燈罩什么都不買。應(yīng)該全都買來才對:花瓶、盤子、彩色的頭巾、貓頭鷹標(biāo)本、陶瓷小豬,還有條紋氈毯!大有用處的小貓儲錢罐、哨子、笛子、假花——花蕊是一團(tuán)墨黑棉絮的罌粟花,棉質(zhì)的紅綠褶兒在枝頭戰(zhàn)栗,如果你擰掉枝條,毛茸茸的花邊就會顫抖,再擰,就只剩一只花莖,沒了。路上撞見幾幅驚世駭俗的油畫:萊蒙托夫騎在灰狼背上,將一位驚呆的美人搶去成親;他身穿長袍躲在灌木叢后朝一只頭戴金冠的天鵝瞄準(zhǔn):以及他與一匹馬在做著些什么……但是爸爸拉著我走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經(jīng)過賣水果糖的殘疾人,到賣燈罩的地方排隊(duì)。一個男人抓住爸爸的皮衣袖子:
“老板,外套賣我吧!”
喂,蠢貨,別粘著我們,我們是去那邊買燈罩的,我搖頭,掃帚、籮筐、染色的木頭雞蛋、豬仔一個接一個閃過——別愣著,退后,就這樣。他去哪兒了?啊,那里。爸爸從人群擠出來,手里拿著燈罩,依舊是無精打采沉默寡言,但家里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此時他還是我們的,是自己人,我們愛他。他呆立等待著,不知道該把東西往哪里拿。他還不知道的是,過些時日,他便再也不會愛人所嘲笑,推搡,再不會被撕扯,趕出家門。他會被一個興沖沖地登堂入室的新寵所取代:一個時髦又白皙的羅圈腿。而此后,受盡委屈、摧殘還有背叛的他會忍受著挖苦,在一所兒童劇院當(dāng)幫廚。最終沉沒在泔水中永遠(yuǎn)消失。
“爸爸,給我買那個,求你了!”
“那是什么?”
渾身裹得緊緊的女人跺了跺腳下的氈靴,在嚴(yán)寒中又是轉(zhuǎn)圈又是蹦跳,見到來了客人她抖了抖剪下的纜繩一般粗細(xì)的金色發(fā)辮,喜笑顏開道:
“買了吧!”
“爸爸,買吧!”
“你瘋了嗎?!別人的頭發(fā)!別拿手去碰,有虱子!”
呸呸呸,真惡心!我嚇呆了:真的,巨大的虱子,每一個都有麻雀那么大——直盯盯的孔眼,毛茸茸的腿和爪子勾住床單,爬上被子,還打著節(jié)拍,聲音越來越響……嗡嗡的囈語再度襲來,炙熱呼嘯而來,火紅的輪子飛快轉(zhuǎn)動——流感!
……深黑的城市冬夜,寒冷的空氣從走廊灌入房間——有大人背著一整袋木柴走進(jìn)浴室,點(diǎn)燃一整垛褐色柴火??炝嘘?duì)行進(jìn)!萬歲,今天要洗澡了!浴室里架設(shè)了木質(zhì)的隔間;嚴(yán)重掉瓷的搪瓷盆,裝滿開水的罐子,消毒皂刺鼻的氣味,在水里泡的起皺的手掌,蒙上水汽的鏡子,悶熱,干凈的熨平了的床單,咝咝叫著跑過冰冷的走廊,刺溜一下鉆進(jìn)新被窩:無限滿足!“好嬤嬤,唱首歌吧!”
格露莎嬤嬤歲數(shù)很大了。她出生在農(nóng)村,后來在一位善良的女伯爵身邊受了教育。她灰白的腦袋里裝著成千上萬個故事,關(guān)于熊,關(guān)于夜晚從煙囪爬下來給人們治肺癆的藍(lán)蛇,關(guān)于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她確切知道,如果人吃了生面團(tuán)就會飛走。當(dāng)她五歲時——就像我這么大——沙皇曾派她將一封密信送給在斯莫爾尼宮的列寧。信封里是一張便條,上書:“認(rèn)輸投降吧!”。而列寧的回復(fù)是:“恕不從命!”,并用大炮打了回去。嬤嬤唱到:
捷列克河在石岸上流淌,
昏暗的浪嘩啦作響……
兇惡的車臣人伏在岸上,
把他的匕首锃锃磨亮……
窗紗輕拂。夏夜的云隙射下冷酷的月光,
卡爾波夫河冰鋒的岸邊爬出上漆黑的車臣人。
皮毛覆體,尖牙閃亮……
睡吧,小可愛,快睡吧!
……對,可是法語和瑪麗萬娜似乎不太相符。不把我送去法語班嗎?那里也散步,也玩賓果游戲。當(dāng)然,換班!萬歲!但是傍晚時分,法國女人這粒老鼠屎又還了回來:
“孩子媽媽,您的孩子完全沒有做好準(zhǔn)備。她對其他孩子吐舌頭,撕壞圖片,最后被我們從整桶粥里扯出來。請明年再來吧。再見!再會!”
“不再見!”我大聲叫喊,一邊被滿臉沮喪的媽媽拖進(jìn)去,“您自己去吃那被詛咒的粥吧!不再會!”
(“啊,這個樣子!有本事就再也別出來!好好管教您那卑劣的小兔崽子!痛打都不夠!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請原諒,她確實(shí)很難相處?!?/p>
“沒什么,沒事,我理解!”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取來彩色鉛筆。如果舔舔紅色的話,它會在紙上表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如緞子般光滑的色彩。真的,只是時間很短。好,瑪麗萬娜的臉就是這樣了。這樣——加上一個大瘤子。好極了?,F(xiàn)在是藍(lán)色:一個圓,兩個圓,三個圓。還有兩條腿墩子。頭上——黑色的煎餅。手里拿著包。包我會畫。這樣瑪麗萬娜就完成了。坐在光溜溜的長凳上,穿上膠鞋,閉上眼睛,唱道:
我乘公車回家……幸福充滿心中……
對,你就這樣回家!像香腸一樣滾回你的卡佳身邊去。
“……喬治總是在阿布里科索夫劇院旁邊買酥糖帶給我,記得嗎?”
“是啊是啊,真是……”
“那時一切都是那么優(yōu)雅,別致……”
“您別說了……”
“而現(xiàn)在……這些有文化的人!他們把面包切成這么大塊!”
“對對對,我……”
“我對媽媽,她還在的時候,從來都以‘您相稱。您,媽媽……那是尊重。而現(xiàn)在呢,誰也不這樣叫了,算了,我對別人不一定,但對父母,對自己父母……還有吃飯時像這樣吃!像這樣!還用手,手!”
天??!我們聊了多久了?
而后街心小花園關(guān)閉起來在做清潔。我們便沿街散步。突然有一天,某個白皙的又高又瘦像蚊子一樣的姑娘尖叫著摟住瑪麗萬娜,邊哭邊撫摩著她顫抖的發(fā)紅臉龐!
“我的嬤嬤!是我的嬤嬤!”
看啊,這副肥胖的胴體淹沒在了眼淚中,哽咽地幾近窒息,她也摟抱著那女孩,這兩人簡直是異類!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一同為她們那荒謬可笑的愛而哭泣!
“這是我的嬤嬤!”
喂,姑娘,你干嗎?揉揉眼睛看清楚!這可是瑪麗萬娜!滾開,從她的肉瘤旁邊滾開!這是我們的。我們的瑪麗萬娜,我們的笑柄:又蠢,又老,又胖,又難看!
難道愛允許她們這樣胡來嗎?
……走開,走開,姑娘!別這樣!……號啕大哭……我一步一拖,又忿又累。我比那姑娘好得多!為什么瑪麗萬娜不像那樣愛我。世界太不公平,世界黑白顛倒!我真不明白!我要回家!但瑪麗萬娜眼中全是安詳,緊緊攥住我的手氣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我走累了!”
“轉(zhuǎn)過這個彎就到家了……馬上,馬上……”
陌生的地方。天色漸黑。明亮的天空向上升去,掛在房頂上;昏暗伺機(jī)而出,占據(jù)了一個又一個門洞、門廊和轉(zhuǎn)角。一天的這時刻對成年人而言是憂郁,對孩子來說還多了恐懼。世界上只剩我一人,媽媽把我弄丟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們迷路了!被恐慌所籠罩,我死死抓住瑪麗萬娜冰涼的手。
“我就住在這個門洞里。那里——是我家窗戶,轉(zhuǎn)角邊第二個?!?/p>
每個窗口都皺著眉,張著大嘴——吃人??!——有頭無身。嚇人的頭,恐怖的陰黑門洞,還有并非親人的瑪麗萬娜。高處的窗戶里,上吊的舅舅隱約可見,他把鼻子擠在玻璃上,兩只手在窗戶上來回?fù)崮Γp目直勾勾地凝視著??煜В司?!你半夜里像兇惡的車臣人一樣從卡爾波夫河里爬出來,翻著白眼在月下咧嘴笑,你四肢著地飛快地跑過鵝卵石馬路,穿過庭院鉆進(jìn)正門那稠密的黑暗里,徒手爬上冰冷的臺階和方形樓梯井,越爬越高,直到我們門前……
快,快回家!去嬤嬤那!噢格露莎嬤嬤!親愛的!快些回到你身邊!我都忘記了你的臉!貼著你黑色的裙擺,用你溫暖而衰老的雙手捂熱我冰冷、迷失的心!
嬤嬤松下我的圍巾,解開緊緊咬合的扣子,將我?guī)нM(jìn)溫暖的兒童房,有紅色的小夜燈,有山一樣柔軟的被褥,還有孩子的苦澀眼淚滴落進(jìn)盛在天藍(lán)色盤子里的,熱氣騰騰自夸美味的蕎麥粥里。嬤嬤看到了,自己也哭起來,她坐過來,伸手將我抱住,不需詢問心中已經(jīng)懂得,就像野獸懂得野獸,老爸懂得孩子,啞巴牲畜懂得自己的同類。天啊,世界是這樣危機(jī)四伏飽含敵意,在夜風(fēng)中蜷縮的廣場中央的無家可歸的無助靈魂該怎樣蜷縮自保!是誰這樣殘忍,將愛與恨、恐懼和憂愁、遺憾共恥辱擱進(jìn)我的體內(nèi)——卻不留一字:偷走了言語,封住了口舌,鎖上了門栓,丟掉了鑰匙!
瑪麗萬娜喝完了茶,稍稍愉悅起來便走進(jìn)兒童房說晚安。這孩子怎么哭成這樣?好了好了。發(fā)生了什么?傷著了嗎?……肚子痛?……受委屈了?……
(不,不,不是,不是的!住嘴,你不明白!只是在那個天藍(lán)色盤子底部,大鵝像那樣追趕奔跑的孩子們,而那個小女孩的雙手都剝落了。沒辦法護(hù)住腦袋,沒辦法扶住弟弟?。?/p>
“來,擦擦眼淚,羞羞臉,都這么大了!快都吃完!然后我就給你讀詩!”
輕觸瑪麗萬娜的手肘,微抬大禮帽,喬治舅舅瞇著眼睛走將進(jìn)來:
不是婚禮花帶中
白色的郁金香,
便是海中泡沫
覆在遙遠(yuǎn)島嶼的沙灘上。
艦尾的老帆纜
在吱呀作響。
無人知曉的幸福
隱在沫沫海浪。
不是黑色的郁金香,
便是黑夜中的女人。
南方的國度
即便午夜同樣滾燙!
推出酒桶來吧!
好客的主人!
我們等待今夜已久
縱情開懷飲暢!
不是火紅的郁金香
在大尉的軍服前襟涸開……
三個小孔貫穿胸膛:
愉快的水兵們
口鼻大張散落海床……
那個國度的女人
霧鬢風(fēng)鬟。
“晚上念這樣的詩給孩子聽太過熱烈了……”嬤嬤埋怨道。
舅舅鞠了一躬消失了。瑪麗萬娜帶上門說:明早見,明早見!
都走吧,留我獨(dú)處,你們什么都不懂!
胸中翻滾著一顆帶刺的鐵球,未說出口的話在唇間翻騰,淚流滿面。紅色的小夜燈閃爍著?!八l(fā)燒了!”某個遙遠(yuǎn)的聲音呼喊道,但被振翅的響聲蓋過——大鵝伴著雷鳴襲來!
……通往廚房的門虛掩著。陽光透過黯淡的窗戶照射進(jìn)來。金色的晌午撒滿地板。靜悄悄。聲音從瑪麗萬娜的門后傳來,哭著抱怨我們:
“我沒有辦法繼續(xù)下去了!這是什么日子啊——一天比一天糟……所有東西所有人都故意做對……我的生活舉步維艱,一切都要看人臉色,各種臉色……不,環(huán)境,我不是說環(huán)境不好,但我這個年紀(jì)……還有身體……哪兒還有精神去抵觸對抗啊……我只是想要一點(diǎn)點(diǎn)詩歌,高雅的……沒用的……我再也堅持不住了……”
她要離開我們!
瑪麗萬娜要離開我們?,旣惾f娜用一小塊手帕擤擤鼻涕。給紅紅的鼻子撲點(diǎn)粉,沉沉凝望著鏡子,緩緩地,仿佛在那其中尋找某個不可碰觸的被封印的世界。但在那里,在昏暗的深邃之處,真真切切,被遺忘的帷幔輕輕晃動了,燭光微微顫抖,蒼白的舅舅一襲黑衣走來,手中詩句一頁:
玫瑰公主倦了
日暮那刻永入長眠。
高腳杯中致命的紅酒
哀傷地浸濕了雙唇。
王子凝為雕塑,
權(quán)力至高也只無力地沉寂。
侍女憐憫低語,
她似貞女入眠。
承宣官告知了慟哭的父母,
也為了叫憂傷的國民
在塔尖降下半旗。
我為殯禮隊(duì)伍
奏上悲傷的小提琴曲。
一束水仙放在公主棺上,
我面帶憂郁的微笑。
假作的哀愁。
快垂下雙眸
不可泄漏:
怎樣的婚禮在等著我啊!
你們絕未見過。
致命的白紗系在枝形吊燈上,黑色的——是鏡中倒影?,旣惾f娜放下細(xì)密的面紗,用顫抖的雙手收拾好包中亂糟糟的物品,轉(zhuǎn)身離去了,破舊的拖鞋沙沙作響,邁出房門,邁向終結(jié),永遠(yuǎn)離開我們的世界。
春日尚還孱弱,但雪下完了,只有石頭的陰面殘留著僅存的黑冰。陽光下已很溫暖。
別了,瑪麗萬娜!
我們就快迎來夏天了。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