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路[九首]

安琪

霧在小東江

霧在小東江看見歡樂的人它不知道人為何歡樂

霧在小東江看見悲傷的人它不知道人為何悲傷

霧不是人

不會死去

不會在痛苦無助中閉上不甘閉上的眼

霧不是人

不會愛人

不會為了愛之不得而抑郁而寫出泣血詩篇

也不會為了愛之已得而膩煩而最終分崩離析

霧不是人

不會為了一己之私欲而置地球性命于不顧

霧不是人

不會知道一旦地球毀滅霧也隨之消散

霧啊霧，霧在小東江

夜夜酣睡，日日早起，晨練三小時，直到太陽東升

方依依散去，依依，不舍。

東江湖起意

深邃的綠。觸目驚心的綠。在東江湖

我捧起東江湖的水，卻捧不起東江湖的綠。

為什么我看到的綠

只愿藏身在東江湖？

為什么東江湖如此愛護(hù)它的綠

需要時讓水和綠互相走進(jìn)

不需要時就讓綠和水，各安其所？

汽艇破開東江湖的綠

卻原來綠的大家庭里住滿了白的大浪花

它們在湖面揭開的瞬間歡笑

轉(zhuǎn)眼陷入沉寂。沉寂，沉寂，沉寂也有綠面孔。

那此刻喧囂如浪的男人，和女人

那終將退出東江湖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一生的某瞬曾在東江湖起意，相愛……被綠撞上

然后分開。

兜率島的秘密

經(jīng)歷的時刻留下玄妙

承載秘密的島嶼名兜率，在東江湖上

有通往海底的巖溶地貌其形如筍，如柱，如天庭帷幕

如瀑布懸掛，如眾鳥高飛又冷然凝于冰川世紀(jì)

如太初原始的無人之境

如神話

如地獄

如燒毀的阿房宮重建于此回魂

如推倒的老君爐滾出仙丹萬千

如心驚訝收緊

如喊沖至喉間

如一百年才長一公分的鐘乳石嘲笑人類未及百

年的生命之迅捷

如三生巖上永遠(yuǎn)有相逢不得相守的紅男綠女執(zhí)

手相看淚眼之離別

如遠(yuǎn)遠(yuǎn)馳來的電閃雷鳴

如漸漸遠(yuǎn)去的哀悼形容

如掙扎

如節(jié)制

如昨天和明天廝打于今天

如希望和絕望埋葬于無望

如慢慢滲入的痛苦

如使勁恢復(fù)的甜美

如你，如我

在兜率島上種植虛無的腳印。

悲傷時請想想過去

你沒有重返蝸居巡看的意思

你只是偶爾在地鐵想起那么多人和你一樣都曾經(jīng)

或正在居住于蝸居，十七人共用的廚房和馬槁

永遠(yuǎn)無人打掃的過道和

大力甩關(guān)的鐵門。無論凌晨，還是深夜

都是那么決然的一聲！

（想想十七個人就有的十七種聲音）

構(gòu)成了你今日的

心臟病。

西湖，或去而又返的動車

既然西湖不能被你打包帶走

你就乘著動車去而又返

當(dāng)然你會遇到很多人（我不必說出

他們的名姓以便讓自己顯得弱智）

我也不想把西湖

比喻為西子既然有一支筆曾張著

率真之眼信口說出并且指認(rèn)物與人

是可以互相交換身世情與景

是可以隨心裹挾天地

之玄黃

我又能在萬象的生生不滅中抽取什么？

放入什么？

歲月被抬起一路狂奔而來恍然有著

動車的速度

你在某年某月某節(jié)車廂的

辛酸恰好被我看到而我恰好也是

辛酸中人于是你說上來吧

就這么短短兩分鐘車廂開了

又閉，就這么短短兩分鐘

我幸存到你的車廂。

無邊無際的道路

有始有終的鐵軌，和人生。那么就此洶涌吧

從西湖——

秋天回鄉(xiāng)

這個凌晨三點(diǎn)半即翻身而起的人

也不管北京深秋的寒氣

這個五點(diǎn)半即打車奔赴機(jī)場的人

也不管路途陡峭，白露含霜

她在空中打盹，睡夢中被故鄉(xiāng)的山河撞醒

滿眼青翠的綠

樹在南方不知道秋之已至

不知道秋之含意

這個在南方不知道愛鄉(xiāng)愛人的人

此刻回程接受詩之訓(xùn)誡

滿城短袖的男男女女

兀自呼嘯的大小摩托

這個在北方的曠闊中迷失方向的人

此刻貪婪吞食著狹窄街道熙攘的氣浪與凹凸口音

再一次

她迷失在故鄉(xiāng)拆了又建的樓層間恍然已成故鄉(xiāng)的

陌生人！

她呆若木雞

她不知所措

事實上她已是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棄兒

這是宿命。必然的

如果你也曾拋棄故鄉(xiāng)

她就是你！

歸之于朗誦

他們把詩種植在這個夜晚

用男聲，或女聲。

朗誦者，你喉嚨深處的外公，外婆

和父親！

此刻都在徐徐走來

現(xiàn)在我要起身迎接他們

踩著文字的腳印

把他們從死亡中接回來——

讓我做他們年幼的孩子

重新在他們懷中成長一遍。

只要我永不出生

他們就必須一直活著，永遠(yuǎn)活著。

周末又風(fēng)雨

我聽到瑟瑟發(fā)抖的雨在屋外尋找我

那個曾經(jīng)埋首趕路的人。

我看到泥濘的風(fēng)在收拾無家可歸者

你獨(dú)自苦咽的淚水

被夜晚的燈照亮——

那可以澆灌故鄉(xiāng)父親死去的骨殖重新長出新芽的部分稱之為漂泊。

為什么每到周末雨就搭著風(fēng)的順風(fēng)車

而來。嗚嗚地

執(zhí)意喚你回到過往——

干玉米的午餐

清冷的保安注視下的羞愧假日

木然，抑郁。

直到京城暗了下來

把你趕進(jìn)塵埃撲面的繼續(xù)中

生活就是磨煉

就是穿過痛楚的玻璃門

來到你面前——

林中路

所幸還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

或者竟是你預(yù)先鑿出等著我的路！

陌生的城市

我拋棄前生

脫胎換骨而來

我已不記得走過的山

路過的水

我已被錯亂的經(jīng)歷包裹成繭

就差一點(diǎn)窒息

我已失語

一言難道千萬事

我愛過的人都成兄弟

繼續(xù)活在陳舊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

我說相逢時不妨一笑但別問我今夕何夕

別驚訝

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猶存青春的痕跡

因為我曾死去多次

又新生多次

所幸還能在最終的絕路將至?xí)r猛然踏上

你的路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