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晗
很少有人來敲丁漢堡的門,尤其是半夜,還下著雨。二十五瓦的燈泡,光線有些昏暗。他用腳撥弄了兩下,把一雙干腳套進黑膠鞋里。
敲門聲有些急,丁漢堡嘴里應著,開了門。門前站著文輝,文輝舉著一把長柄黑傘,昏暗的光照見他臉上的幾塊濕跡。
丁漢堡吃驚地瞪大了眼,嘴里道:“你……”
文輝平靜地打斷他:“漢堡叔,我爺他……走了。您要沒別的事,明天可不可以去家里幫個忙?”
丁漢堡明白過來,說:“你要在家里整酒席?”
文輝說:“在家里走的,就在家辦吧。您明天能來?”文輝上下打量著丁漢堡,似問:身子骨還行?受得了嗎?
整酒席是個累活,但丁漢堡的身體還行。
丁漢堡點點頭,說:“能,能。我明天一定來。”
文輝舉著傘走了,腳底下發(fā)出一陣嘰嘰的水聲。雨還在下,丁漢堡有些發(fā)癡地看著文輝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有股激動,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有些不敢相信剛才來的人是文輝。
丁漢堡關了門,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紙煙,點上,默默吸起來。文輝的爺,其實是文輝的爹。這里人把爹叫爺,把爺叫爹,剛好叫反。
這么說,丁洪亮走在他前頭了。走在他前頭也不奇怪,丁洪亮比他大兩歲。他今年六十六,丁洪亮就是六十八??啥h堡還是有些不愿相信,前幾天丁洪亮還來過他這里,沒進屋,在門前晃了幾圈,樣子不像要走的人。他看出丁洪亮是想和他說什么,背過身假裝沒看見,沒理他。
丁洪亮是突然走的嗎?文輝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怎么想起讓他去整酒席的?
丁漢堡抽著煙,腦子轉(zhuǎn)個不停,心里問個不停。
文輝從廈門回來得要一整天吧?他坐過那趟長途車,坐了整一夜,頭尾還各搭了一個早晚。這里不通飛機不走火車,飛機只到沙市,火車只到岳陽,怎么走都要轉(zhuǎn)汽車。又想,文輝應該會自己開車回,他有兩輛車。一大一小,大的是運貨的,小的是輛家用的別克。文輝去年回家過春節(jié),開的就是那輛別克。
丁漢堡是個煽匠。這里人把整酒席的大廚叫煽匠。他早些年是有些名氣的,四鄰八村要是有些紅喜事,結(jié)婚的,生了孩子送祝米辦滿月的,誰家起了新房子上梁賀新的,都會叫上他去整酒席。他的手藝好,也沒跟誰認真學過,就憑一張嘴好吃,誰家有喜事就進人家廚房去幫忙,看著看著就學會了一手好廚藝。不知哪一天就掌上了勺,漸漸地就成了一方有名的焗匠。那些年,手里是不愁錢花的。那會兒,丁漢堡四十出頭,長得不差,臉長,鼻高,膚色也白,身形魁梧,差不多有一米八多,沒結(jié)過婚的人,相貌也不顯老。自然不時有人來提親,丁漢堡笑一笑,都婉拒了,有人就罵他死心眼——丁香都走多少年了,還忘不掉她,再說人死如燈滅,他又不能跟墳里頭的死人過一輩子。
可丁漢堡不這么想。人來這個世上走一遭,若過得不幸福,要家做什么,要孩子做什么——很多人以為是生命的延續(xù),卻不以為是不幸的延綿。丁漢堡覺得一個人蠻好,寬了,窄了,都不礙著別人??擅看挝妮x一出現(xiàn),他的心就有些亂??傆X得有些怪異的心緒,不似他日常想的那么簡單。
文輝是丁香和丁洪亮的兒子,也有人說是丁香和他的兒子。這也說不好,文輝那模樣和身形,是有一些像他,像他又能怎樣?又沒什么確切的證據(jù),丁香已死,死無對證。他又不可能把文輝帶去做個親子鑒定——文輝也不可能把這證據(jù)提供給他,那孩子多少年來一直對他愛搭不理。今天來叫他一聲漢堡叔,已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文輝如今也是四十出頭的人。四十年前的舊事,除了當事人,誰還記得呢?
第二天,丁漢堡起了個大早。想到是要去給丁洪亮的喪禮整酒席,他特意找了一身好衣服穿上了,這身衣服還是早些年在廈門買的,不是他買的,是那個貴州女人送他的。他開了燈,趁著天還黑著,在窗玻璃上照了照,樣子還不過時,棕色的夾克,配同色的褲子,把他穿得年輕了幾歲。
他用報紙包了他的那把三斤重的厚背大砍刀,一把斤余重的大銅勺,銅勺的柄長了些,他用報紙裹了裹,把它塞進了一只布袋里。連同那把大砍刀,一起放了進去。這些家什,都是他自己必備的。誰家里也不是天天辦喜事,沒這些大家伙。家伙沒變,但這些年,他已改做白喜事了。以前他是做紅喜事的。做紅喜事的煽匠,一般不接白喜事的酒席。白事煽匠做紅喜事,人們認為晦氣,是絕對不會請的。這是規(guī)矩。但這些年,丁家村,以及附近的一些村,辦紅喜事的人都越來越少了,要辦,也是辦白喜事的多。村里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嫁娶多在城里,有紅喜事都上城里的餐館酒樓辦了。丁漢堡的生意越來越差,只好改接白喜事。老人的念頭執(zhí),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死了自然要請煽匠辦喪席。丁漢堡勉強還有口飯吃。
丁漢堡進門時,文輝正差人在門口搭棚,外面下了雨,丁洪亮的遺體停在堂屋里。道士班子還沒到。丁漢堡照例進去焚了香和紙,拍了拍手上的灰,從口袋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禮金。他問文輝:“這個交給誰?”
文輝回頭看他一眼,正要回答,一旁的文輝媳婦說:“禮金您老就不用給了。您來幫忙就行了?!?/p>
文輝瞪她一眼,說:“文華媳婦管。您交給她吧?!?/p>
丁漢堡抬頭找文華媳婦,文輝冷不丁道:“菜都買好了,放在廚房里,打下手的也都請好了,您忙您的去。中午開席?!?/p>
丁漢堡哦了一聲,趕緊拎了家什往后院的廚房去了。
喪禮辦得很熱鬧。八點左右,丁漢堡在廚房里聽見鑼鼓家業(yè)響了,知道做道場的道士班子到了。按規(guī)矩,上午先給亡人“開咽喉”,發(fā)無常批文。中午開壇,請神蕩穢。下午成服(念二十四孝),開通五方,祭馬祭轎。晚上誦經(jīng)、禮懺,男唱三元懺,女唱血糊懺。然后才是繞棺散花。這三節(jié)做完,要到天亮時分。最后才是出柩,發(fā)引,和安神。
繞棺散花是道場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喪禮中最充滿喜慶意味的一道儀式,這大約也是人們把喪事叫白喜事的原因。
文輝這些年在廈門發(fā)了些財,在城東工業(yè)區(qū)附近開了一家不小的超市,還開了一間家政服務公司。老家去廈門打工的人,都喜歡去他那里落腳,或中轉(zhuǎn)。所以文輝人緣不錯。丁洪亮死,文輝把一大一小兩輛車都開回來了。那些欠文輝情的,能回來都回來了,回不來的,也都托了家里的親戚上門來吊喪。鎮(zhèn)上也來了幾位有身份的人,村干部也差不多都到齊了。
丁漢堡聽說來了這些人,在廚房里下足了力氣,一上午又是砍又是切,蒸的蒸,煮的煮,幾個幫手每人得一條芙蓉王,做事也上心。
中午,酒席準時開了。按規(guī)矩,頭菜是魚糕、肉丸、魚丸、蒸肉、黃花、木耳等幾樣的大拼裝,也是評判一個焗匠師傅手藝好壞的標準。魚糕每人兩片,多吃就是失禮——再好吃也不能多吃,這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識。丁漢堡打的魚糕又細又嫩,入口即化,引得大家一片稱贊。都說,好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魚糕了,還是在家里辦酒席好,現(xiàn)今去餐館里吃頭菜,全是摻了假的水貨,魚糕硬得就像吃橡膠。不知是誰記起了丁漢堡的綽號,說:“打魚糕可是個力氣活,想不到‘石灰簍子這把年紀了。魚糕還打得這么好!”說話的是村里有點年紀的人。
有個鎮(zhèn)領導問:“石灰簍子是誰?”
說話的人陡然想起這是在丁洪亮家,吃的是丁洪亮的喪飯,死者還躺在門前的帳篷里,就趕緊收了話頭,說:“煽匠,這煽匠手藝不錯,下次我家老人了也請他。我爺都七十八了,遲早的事?!?/p>
于是幾番敬酒,一番品評,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桌上的菜來。
文輝裝著沒聽見,下桌去給其他桌的鄉(xiāng)親們敬酒。敬了一圈,文輝想起什么,躉進廚房看了看,丁漢堡正在灶前忙碌。鍋里騰起的油火遮去了他的大半邊臉,丁漢堡手里握著那把锃亮的大銅勺,正在鍋里翻炒。文輝沒吭聲,悄悄退回到飯桌上。
午飯后,道士班子開始開壇。布一扯開,雨適時停了,都說這是丁洪亮的福氣。門前的場院很寬,用三十二張桌子搭成的奈何橋又高又氣派。丁漢堡見過用六十四張桌子搭成的奈何橋,那是在他爺爺?shù)脑岫Y上。此后,他最多也就看過十六張桌子的。
看場面就知道,文輝這是要給他爺做個大道場。
文輝家的房子是十多年前蓋的兩層樓。這些年一直空著。直到半年前,丁洪亮突然從廈門回來住下了。住了才半年,這是等死的節(jié)奏——丁洪亮早知道自己患了癌,不肯在城里診,一定要回家來等死。
“診不診都是個死,你還不如留著錢給文華養(yǎng)兒子。再說,我不想讓醫(yī)生在我身上動刀子,割去一塊就少一塊,疼得半死不說,還要這個療那個療,把頭發(fā)都掉光。我不想殘根不全地去,我要整個地去?!?/p>
文輝說:“你回去誰照顧你呢?我生意這么忙,你在家里出事怎么辦?”
丁洪亮說:“我要誰照顧?我精神好得很。你要把我弄進醫(yī)院里診,我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掉。再說,你們在城里的房子不好停喪,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你把我送回去,我要不行了,就給你打電話,你讓文華媳婦回去照顧我?guī)滋炀托辛恕!?/p>
文輝拗不過,只好送他回?;貋砗蠼o鎮(zhèn)里醫(yī)院的朋友打了招呼,讓他們適時上門看看他父親,送點藥,有需要就送院治療,他再趕回來。
但丁洪亮說走就走了,沒讓文輝操心。他走前很清醒,還摸出手機給文輝打了電話,就是這個電話,讓文輝決定馬上趕回來。文輝本來以為回來還能見丁洪亮一面,于是給他在醫(yī)院里的朋友打電話,讓他去看看他父親是否需要送院。半小時后,朋友打電話給他,說他父親已經(jīng)走了。朋友說,丁洪亮的桌子上放著大量的止疼藥瓶,還有安眠藥瓶,估計是疼得受不了,服藥走的。
文輝想起那個電話,心里有點難受。隨后帶著一家大小,包括文華媳婦和文華的兒子兵兵,開著兩輛車回來了。一路上,文輝的心情很復雜,丁洪亮在電話里跟他說的話,他對任何人都沒說起,包括他媳婦。他打算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說不遲。
他請道士看了日子,丁洪亮的出殯時間安排在死后第三天比較好。停兩天喪,正好做個大道場。這也符合他原先的構(gòu)想。他還有些別的想法,得等喪禮結(jié)束后才能實施。
道士的班頭已經(jīng)提前告訴他,入夜后的儀式最重要,尤其是繞棺散花,孝子們必得參加。開了一天的車,回家后又是忙這忙那,文輝有些累,怕晚上的儀式撐不住,沒吃晚飯就先睡了。他睡著后依稀感覺有人來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手,他也沒顧上是誰,繼續(xù)睡。睡得很沉,以至那人又打開他的手心看了一會兒,他都不知道。
來人是丁漢堡。丁漢堡本是有些菜體的事想來問問他,見他睡著了就沒叫醒他。文輝睡得沉,兩只手半握著,放在身子兩邊。這個樣子讓丁漢堡莫名覺得親切,他好奇地摸摸文輝的手,文輝的手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攤開了,露出手心里的掌紋。丁漢堡吃驚地看著他的掌紋,斷掌。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再去看他的另一只手,也是斷掌。雙斷掌。和他的一模一樣。丁漢堡看看自己的兩只手心,頭有些暈。他愣了一會兒,有些無力地出了文輝的房間。
他想起丁香那沒來得及對他說的話,呼吸都有些窒息了?;氐綇N房后,他的臉色發(fā)白,腳有點飄——疲累似乎都寫在臉上了。幾位打下手的廚子見了。想到他的年紀,這一天的忙累,囑他早點回去休息。丁漢堡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和大家打了招呼就回家了。照往常的慣例,他是要唱幾段的。他這些年做白事煽匠,和道士們打交道多,早都熟了,也學會了唱經(jīng)。丁漢堡最喜歡唱的是繞棺散花,喜樂,有趣。比如他唱“正月花開鬧喧天,丁蘭刻木奉慈親。”然后他就沖著人群里喊:“什么花?”
大家就笑著應:“梅花!”
他說:“不對,水仙花。”
他又唱“二月山城未見花,安安送米轉(zhuǎn)回家?!彼贈_著人群喊:“什么花?”
大家又笑,說:“桃花!”
他說:“不對,是李花!”
大家喊:“不是李花是水仙花!”
他叫:“瞎說!一月里開花有水仙花。二月里開花有海棠花!小心你的眼睛里長出蘿卜花!”
大家便笑,笑得死去活來。
他再唱:“三月桃花落梗開呀,趙五娘剪發(fā)買棺材。”人群照例又是一番打趣。一直唱到“臘月嶺上開梅花,寶相尋母轉(zhuǎn)回家?!毙⒆觽兪掷锬弥c燃的香,圍著亡人的靈柩轉(zhuǎn)圈——要圈好幾十圈。因此散花又稱圈香。
有時候,道士們忙不過來,會叫上丁漢堡換上袍子,替幾段,算是幫忙。分成的時候,也會分給他幾盒煙,幾十塊錢。他也不拒,全當賺點外快。
今天丁漢堡沒興致唱經(jīng)了。走時,道士班頭招呼他留下來,他說累了,回去休息,就走了。
丁漢堡回家后,頭臉沒洗就睡下了——他是真的覺得累,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腦子發(fā)脹,有些糊里糊涂,口里發(fā)苦。他喝了幾口冷水就躺下了,竟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丁洪亮猶猶豫豫地來到他身邊,在他的床邊坐下了,一副有話要對他說的樣子。丁漢堡說,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說話。丁洪亮說,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走。他說,你想說什么,我和你沒什么好說的。丁洪亮說,丁香的脾氣太倔了,不是我下狠手,是她的脾氣太倔了,她硬是哼都不肯哼一聲,我就是想看到她跟我求饒,只要她肯求饒,我就會停下來,可她不,她一聲不吭,我哪里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丁漢堡說,她是你打死的。你把她活活打死了,你的心該有多狠!丁洪亮說,我是對不起丁香,對不起你,所以現(xiàn)在一想到要去見她,我就覺得罪孽深重,你哪天幫我給她解釋解釋吧,讓她原諒我,否則我真的沒有勇氣去見她。丁漢堡說,她都死了,我怎么給她解釋?要解釋你自己解釋,她原不原諒你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原諒你。又說,你以為打死個人跪跪青石板就可以了?要在今天,法律是要判你死刑的,你逃得了這一世,逃不了下一世。丁洪亮哭起來,他的聲音又凄涼又悲切,鼻涕眼淚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淌下來,他也顧不上擦,只是嚶嚶地哭。丁洪亮說,我已經(jīng)得了癌,老天已經(jīng)在懲罰我了,這還不夠嗎?我只是求你幫我給她解釋一下。我不是要下手那么重的,你說她怎么不哭啊,她怎么就不哭一聲呢,她要是哭一聲,哪怕就一聲,我都會停下來。丁洪亮擤了一下鼻子,說,你看我一個男人都哭了,她怎么就不哭呢?說完丁洪亮又號啕起來。丁漢堡有些煩,說你在我這里哭什么?你都得癌了,你怎么還不死?丁洪亮仍然對他哭著,說,我是想死啊,可你得原諒我,你和丁香,你們兩個,一個不原諒我我都不死。丁漢堡說,你死不死關我什么事?丁洪亮哭得更慘了,他一邊說一邊嗚咽:我死不了了,這該怎么辦啊,我死不了了,可我疼啊,我想死啊……
丁漢堡睜開眼睛,猛地從床上坐起。丁洪亮嚶嚶的哭聲似在耳邊。他愣了一會兒,打開燈,發(fā)現(xiàn)有只蒼蠅一直在他的枕邊飛,飛了一會,又嚶嚶嗡嗡地飛到窗邊,然后飛出窗外,消失在外邊的夜色里了。
丁漢堡心里一陣抖動,冒出一身冷汗。他對自己說,丁洪亮的魂魄剛才來過了,他一定是在祈求我的原諒,要不然他不會在我的床前哭得那么慘。他下了床,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抽起來?;貋砗鬀]有洗臉,袖子上有股生肉的味道,還混雜著一種魚腥味,都是上午打魚糕弄的。他看一下床頭的鐘,時間還不算太晚,剛轉(zhuǎn)鐘。他推測丁洪亮的喪禮應該正是誦經(jīng)禮懺的時候,走完這道儀式,就是道土引領亡靈過奈何橋了。
那個夢還清晰著,丁洪亮涕淚橫流的臉如在眼前。這么說,他是真的來過了。他是怕過不了那座三十二張桌子搭起來的奈何橋?
丁漢堡又想起前幾天丁洪亮在他門前晃來晃去卻沒有勇氣進來的樣子。他總是裝著沒看見他,只給他一個背影。
那些往事再次匯聚上來,他想,他能原諒他嗎!
丁香死了四十一年了。四十一年前的一個月黑夜里,他和丁香被一群人在紅星大隊——五八年后的丁家村已改叫紅星大隊——的隊部里“捉奸”:十幾支手電筒突然一起向他們掃射過來,丁香嚇得縮進他的懷里,他至今仍記得她抖動如篩糠般的恐懼樣子。她的樣子也嚇住了他。以致他的身體變得冰冷而僵硬。他都忘了去保護她,兩只手不是伸出來攬住她,而是生硬地垂在兩側(cè),任由她縮在他的胸前顫抖。他的胸前冰涼,濕了一片,是丁香之前蹭上去的奶水。
“個不要臉的奸夫淫婦!看你們還敢躲在谷倉里偷情,打死他們,打死這兩個不要臉的貨!給我都上去打……”
無數(shù)的拳頭揮舞過來,丁漢堡徒勞地用手去擋,只換來更猛烈的打擊。幾雙手齊齊向他胸前伸過來,把丁香像提一只脫毛的雞一樣一把薅走。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打得昏了過去。
醒過來時,他躺在隊部的禾場上,有人手里提著木桶,正往他的臉上潑水。他睜眼看著周圍,禾場上已經(jīng)點起一盞燦亮的馬燈。幾乎全隊的人都圍在他面前,大隊書記皺著眉,嘴里咬著一支銅煙桿,正吧嗒吧嗒地吸個不停,大隊會計——丁香的丈夫丁洪亮正一臉怒容地盯著他,胸腔急遽地擴充,收縮,擴充,收縮,呼喘出陣陣恥辱的氣息。
他閉上眼睛,把手放到額頭上,那里正劇烈地抽疼著。
大隊書記開口了:“把他扶起來,押到我的辦公室去,大隊干部留下來,其他人都回去?!?/p>
人群散去。幾個人彎下身子,把他從濕地上拖起來,架進書記的辦公室。辦公室在離谷倉不遠的一個寬間里,這里原是丁漢堡父母的臥室,后來是他和母親的臥室,再后來就成了大隊部的辦公室。
關好門后,一個臨時的審判庭已成立。
“說,你們是什么時候好上的?”問話的是大隊的民兵排長。
“不記得了,應該是丁香出嫁前吧?!彼撊醯卣f。
“你們在一起睡了幾次?”這次問話的是大隊書記。
“一次?!彼鸬?。
書記沒說話,看了一眼會計丁洪亮。丁洪亮猛地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砸在他臉上:“說!這是不是你寫給丁香的約會信?”他抓起信封,看到上面的字跡,以及信封右下角的“內(nèi)詳”兩個字,點點頭,說:“是我寫的。”
民兵排長哼道:“就一次,鬼才相信!”
大隊書記又問:“這月黑天的,你約她到隊部的谷倉去干什么?”
丁漢堡猶豫一下,答:“丁香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問我在哪里見面,我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就寫信告訴她來這里見面?!?/p>
“她怎么告訴你的?”
“寫信?!彼肫鹉莻€右下角也寫著“內(nèi)詳”的信封。信封上蓋的郵戳是縣城的一個郵電所。
“信呢?”
他想了一下,說:“燒掉了。”
民兵排長怒喝道:“你銷毀證據(jù)!”
他抬眼看看對方,不做聲。
“信你真的燒了?”大隊書記問。
“燒了?!?/p>
“信上寫了什么?”
“沒寫什么,就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問我在哪里見面。我就寫信告訴她來這里見面?!?/p>
“信是在哪里寄的?”
“公社郵電所,上面有郵戳?!?/p>
“你為什么要去公社寄?”
“怕人發(fā)現(xiàn)?!彼f。他想,他應該去縣城里寄的,那次丁香給他的信就是從縣城里寄的,信封上,她還特意改變了筆跡。
“丁香呢?她給你寫的信是從哪里寄的?”
他猶豫一下,撒謊道:“也是公社?!?/p>
“你們一共通了幾封信?”
“一封?!彼俅稳鲋e。
“你放屁!她說給你寫了兩封?!倍『榱翚饧钡馈?/p>
“可我只給她寫了一封?!倍h堡想到自己的確只給丁香寫過一封信。雖然他給她寫過很多信,但發(fā)出去的信只有一封。
“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不知道。剛見面,還沒來得及說,你們就發(fā)現(xiàn)了?!毕肫鹉切┩蝗涣疗鸬氖蛛娡?,他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又想起丁香在他懷里顫抖的樣子,禁不住伸手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一陣劇痛讓他猛地收回了手。
大隊書記見他捶自己的頭,語氣放和緩了一點:“丁會計是當過兵的,雖然現(xiàn)在沒有當兵了,可他過去是軍人。按說,你這是破壞軍婚。破壞軍婚是多嚴重的罪行,你是知道的?!睍涱D了頓,眼睛突然亮亮地看著他,帶了些好奇問:“你說和丁香只睡了一次?你們是在哪里睡的?”
丁漢堡帶了些鄙夷看了書記一眼,又掃了一眼丁洪亮,后者的臉色先是發(fā)白,又陡然轉(zhuǎn)青,臉上顯然有些掛不住??纱箨爼洸还?,仍一臉好奇地期待著他的答案——以正義之名,行獵奇之實,他看出對方的齷齪心思。
丁漢堡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不回答是吧?那我們就只有去審問丁香了,到祠堂去審,當著全大隊人的面審。到祠堂審,就不比在我這里了,那是我們大隊最神圣的地方,全大隊的人都可以去那里旁聽的。”大隊書記說。
丁漢堡慌了,說:“你們審問我好了。是我先勾引的丁香?!?/p>
聽到這里,丁洪亮突然伸出手來扇了他一耳光。
書記便笑,說:“那你說說看,你們是在哪里睡的?”
丁漢堡低下頭,小聲道:“在棉花地里?!?/p>
書記提高了聲量,問:“棉花地里?哪里的棉花地?”
丁漢堡說:“她家院子后面的棉花地?!?/p>
窗子后面陡然爆出一陣嘰嘰的笑聲。是一群孩子趴在后窗上聽壁角。大隊書記沖上去一聲怒吼,孩子們連滾帶爬地跑走了,邊跑邊在口里嚷叫著棉花地呀棉花地。
丁漢堡羞得低下了頭——他知道第二天全大隊都將會嘲笑他和丁香在棉花地里干的好事了,他為丁香感到難過。
仿佛當眾被人扇了耳光,丁洪亮的臉氣歪了。他罵道:“個不要臉的騷貨,居然到棉花地里去偷人?!彼涞氖嵌∠悖焓稚鹊膮s是丁漢堡,“在棉花地里搞,你們怎不被土蚣蛇咬死?”土蚣蛇是毒蛇,喜歡在棉花地里出沒,他們隊里的二喜就是在棉花地里被土蚣蛇咬了治療不及死掉的。
丁漢堡不吭聲,任由丁洪亮打罵。
大隊書記攔住丁洪亮的手,卻對他不依不饒,興味盎然地問:“你和丁香真的只睡了一次?老話說,偷慣了的嘴,撩慣了的腿。你一個光棍漢子,偷過腥的人,還能憋得???”
話題已經(jīng)跑偏了,不再是審問,變成了刨根問底的打探隱私。丁漢堡不覺替丁洪亮害起臊來,畢竟戴了綠帽的人是他。
那年頭,除了開批斗會,“捉奸”算是人們熱衷的一項娛樂。所以當丁洪亮把丁漢堡寫給丁香的信交給大隊書記時,書記立即就組織了一群人來捉奸。
捉奸不僅在它本身的娛樂性,更重要的是緊隨它后面的娛樂項目——游街。游街時,男的光著上身,背上背個竹簍子,竹簍子原本是盛魚的,這時裝的卻是生石灰塊。女的脖子上則掛著一雙破鞋。男女胸前各掛一塊木牌,上書通奸犯×××。如果是夏天游街,男人的背上出了汗,那生石灰粉滲出來,滲到出汗的皮膚上,發(fā)出的熱量就足以把男人的皮膚燙傷,輕則紅腫起泡,重則脫下一層皮。如果是冬天,男人也要脫去衣裳,光著身子背石灰簍子,就算皮膚不燒壞,也要挨場好凍。最怕的是,碰上那缺德的,若往竹簍里倒杯水,男人就會痛得尖叫起來,跳著把石灰簍子往地上甩——甩了也已燙去一層皮,游街的活動到這里就算達到高潮。
丁漢堡的綽號“石灰簍子”就是這么來的。那天,他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強奸犯丁漢堡。在他的百般懇求下,丁香的脖子上只掛了一雙破鞋,沒掛木牌子。
“她是老師,有那么多學生看著,要是掛了牌子,她將來怎么教學生呢?再說,這也有損人民教師的形象?!彼麅A其所有,給大隊書記送去了一面“秉公執(zhí)法”的錦旗。經(jīng)過反復求情,大隊書記同意召集大隊干部會議,對丁香從輕處理,對丁漢堡則從重處理——由通奸犯改為強奸犯。
游過街,就算執(zhí)過法了。那年頭,沒有人去追究對強奸犯和通奸犯的刑事區(qū)別,以及該負的刑事責任。
游街那天,丁漢堡最害怕的情形還是出現(xiàn)了。有人往他背上的竹簍里倒了一杯水,他痛得一把甩下裝生石灰的竹簍子?;仡^中,他看清那倒水的人,是丁洪亮他媽。
丁漢堡到老也沒想明白,這背石灰簍子的把戲是誰發(fā)明的。這處罰,可謂比任何一種刑罰都殘酷,都高明。他在床上生生地趴了一個月,傷口破潰處感染,皮膚爛得通紅。整整一個月,他的上半身沒沾過一滴水,沒著過一根紗。
他母親前些年耐不住批斗,喝農(nóng)藥死了。那段日子,身邊沒人照料他,是他母親娘家的侄女趕來安置了他幾天。請了醫(yī)生上門,醫(yī)生說,傷得這樣重,恐怕要植皮。想到他的處境,又搖頭,給他打了消炎針,吃了藥,丁漢堡腰背上的皮膚竟慢慢愈合了。
從他父親被鎮(zhèn)壓后,丁漢堡的母親就斷了和娘家人的往來。這一次,是母親的侄女幫了他。他母親娘家的成分并不高,他外公是個師塾先生,母親跟著他讀過幾年私塾,被他父親看上后娶了過來。誰知母親嫁進來后卻倒了楣:土改時,他父親被斃,母親成了地主婆。眼下,她娘家侄女看不過去,不顧連累來照顧了他些日子。否則,他一條命恐怕都沒了。
傷是好了,卻留下了后遺癥:背上的皮膚沒有毛孔,天熱時汗出不出來。只要溫度一高,丁漢堡就會中暑。
他受的這點罪,還不算什么——從那天游完街后,他就再沒見過丁香。
丁香被丁洪亮給活活打死了。丁香死后,丁洪亮自知闖下了大禍,光著身子,腰上扎著稻草,頂著烈日跪在了祠堂的青石板上。丁洪亮的哥哥和母親也光著上身,陪跪在丁洪亮的兩側(cè)。丁洪亮的嫂子和侄兒則披著一身白孝站立在一邊,每隔半小時就放一掛一千響的炸鞭。那天,丁洪亮的母親只穿了一件花短褲,一雙奶子曬成了一對灰葫蘆,任誰來拉都不起身,直到她在烈日下暈過去。
鞭子總共放了一萬響。丁洪亮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在烈日下,在被曬得滾燙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五個小時。
這一幕,除了丁漢堡,幾乎全大隊的人都來圍觀了。大隊書記最終發(fā)話:丁香的娘家人不得再做追究。
丁香的父親和哥哥這才在丁洪亮的頭頂各澆了一桶涼水,青石板上冒起一陣白煙。他們將他扶起來。丁洪亮哭著承諾:無論受什么樣的罪,他都要把丁香和他的兒子養(yǎng)大。
看在那剛出生的孩子份上——那孩子就是文輝,文輝還沒有滿月,丁香的娘家人答應不再追究。但是丁洪亮家必須按規(guī)矩辦:丁香的尸體得停放在丁洪亮家的堂屋里,直到尸水流出來,滲進堂屋的泥土里。流出的尸水會形成一個人印,無論怎么挖,挖多深,那印子都不會消失,除非將棺木埋進這個印子里——這是最狠的懲罰。
丁香被埋在了丁洪亮家的堂屋里,丁香睡的是一口半米多高的柏木棺材。這足已見出丁洪亮的誠意與悔意了。堂屋里埋了死人,起了墳,屋子自然是不能再住人的。丁洪亮一家掀了屋頂,另蓋了兩間泥墻草屋。
這些事丁漢堡沒有親睹,他都是后來聽人說的。
文輝敲門進來時,丁漢堡還陷在恍惚中。
文輝說:“漢堡叔今天辛苦了吧?這么早就回了。”
文輝的語氣是客氣的,和緩的,丁漢堡還是驚了一下。他趕緊欠起身,招呼文輝落座:“還好,年紀大了,干了一天活,是有些累?!?/p>
丁漢堡想給文輝找一把新一點的椅子,找了一圈。還是沒有一把有看相的。家私用了幾十年,都舊了,他一個孤老,也懶得弄,只好拍了拍床沿,請文輝坐床上。
文輝沒坐,文輝說:“漢堡叔,大半夜的,我是來麻煩您的。我爺?shù)牡缊鰟傉b完了經(jīng),馬上就該禮懺了,禮懺后要過奈何橋。道士班頭說想請您去唱幾句。我特地來請您,想讓您去和班頭搭把手,唱幾段經(jīng)?!?/p>
丁漢堡說:“我就是個煽匠,唱經(jīng)只是打插科,上不得正板的?!?/p>
文輝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是我自己想來請您去幫忙,您老要不想去,就算了?!闭f完嘆了一口氣。
丁漢堡的心一震,他打量著文輝,眼前又出現(xiàn)他那睡得香沉的樣子,便下意識地去瞟他的手心。可惜文輝的手蜷垂著,他只能看見他那微彎的手背。丁漢堡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既然你來請,我就去唱兩句,唱得不好,你們不要怪罪?!?/p>
文輝便頗含深意地看他一眼,說:“只要您老答應去就好。您今晚要是不去,我恐怕還真要怪罪的?!?/p>
丁漢堡便有些吃驚,想問什么,忍住了。莫名地,他有點怕文輝。
文輝說:“漢堡叔,我這次回來有些話要和您說,等我爺?shù)脑岫Y完了后吧?!?/p>
丁漢堡愣了一下,說:“是關于你爺?shù)??還是……”
文輝說:“等忙過這陣,忙完我會找您說的。今日晚上就辛苦您唱兩段,有您送他過奈何橋,我爺他也走得放心些?!?/p>
丁漢堡又想起剛才那個夢??磥矶『榱恋幕昶鞘钦娴膩磉^了。這么說,他還真在乎他。他突然不那么怨恨丁洪亮了。這個死鬼,對自己做的孽還是懼怕的,他是怕過不了奈何橋,變作入不了土的孤魂野鬼。文輝現(xiàn)在來請他,一定是他死前留了話給文輝。
丁漢堡到廚房里去洗了一把冷水臉,又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就跟文輝走了。外面光線暗,他走過來時,文輝伸手攙了他一把,丁漢堡內(nèi)心不覺一抖,咳嗽起來。
文輝說:“您慢點,別摔了?!?/p>
丁漢堡的眼睛一下濕潤起來,他說:“你……”終究沒說出來,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咽了一口口水。
丁漢堡說:“你放心,我會好好唱的,讓你爺走得落心?!?/p>
文輝說:“那就好。生人不揀死人過,我爺生前要是有什么對不住您,您今夜里就都寬諒了吧。好好送他上路?!?/p>
丁漢堡沉默了。夜色中,兩人都不再說話,路不遠,不到五分鐘就到了。
丁漢堡到的時候,道士班頭正在等他,見他來了,就笑,說:“丁老倌平時蠻積極的,今天還要老板去請呀?”
丁漢堡說:“哪里。今日有點累?!边呎f邊將道士班頭遞來的道袍換上了。兩個人唱了一段度人經(jīng),就開始悔罪——引領亡靈過奈何橋。丁漢堡爬上高高的桌臺,從三十二張桌子搭成的高處俯瞰著人群,突然扯開喉嚨,提高聲腔唱道:“這世的恩怨這世了啊,丁洪亮你放心地過奈何橋!”
聲腔悲亢、嘹亮、幾乎響徹夜空,把道士班頭都驚住了。
唱完,丁漢堡的臉上已是一臉淚。不知為何,這一刻他想起的是丁香。是丁香蹭在他胸前的奶水。他下意識地去摸前胸,那里果然有些濕、有些涼。
這是他臨場發(fā)揮的一句唱詞。經(jīng)文里沒有,聽的人不懂,道士卻懂。道士不知道丁漢堡和死者究竟有何恩怨,但他知道這一刻丁漢堡原諒了他。
聽到這里。文輝的鼻子有些發(fā)緊。他側(cè)過身子,擠過人群,悄悄地回屋了。
丁漢堡似乎被那一嗓子耗盡了元氣,后面的繞棺散花,他唱得有氣無力,也失去了應有的趣味性,唱得乏困的人更加乏困,一個年輕道士只好換上袍子將他替下。
歡笑聲終于響起來,人們的叫喊聲一陣蓋過一陣。
丁漢堡悄悄地回了家。
丁香給丁漢堡一共寫過兩封信。
頭一封信是她婚前寄的,他在她結(jié)婚后才收到。信是從縣城里發(fā)出來的。她去縣城里買嫁妝,就是為了給他寄這封信。那時,她的行蹤已被全家看管起來,她不得不假裝同意嫁給丁洪亮,答應讓丁洪亮陪她去縣城里買嫁妝。中途,她借口去上廁所,將這封信從縣城的郵電局偷偷寄走了。
縣城隔了一道長江,信要先送到公社郵電所,再送到鄉(xiāng)郵電所,最后才送到大隊。
那時節(jié),郵遞員多半把信放在大隊部,收信人聽說了再去領取。那天,丁漢堡剛好去大隊部的供銷分店里買煙,碰上鄉(xiāng)里郵遞員來送信,看到他的名字,就取走了。起先他不相信這信是寄給他的,信封的右下角寫的是“內(nèi)詳”二字,蓋的郵戳是縣城的。他不知道有誰會從縣城里給他寫信。打開信封,他才知道是丁香。丁香說她要逃婚,和他一起逃,如果逃不成,她也要在結(jié)婚前先和他睡一次。她在信里還寫好了“睡”的地點和時間:她家后面的那片棉花地里——特意標注了面朝她家的左起第十垅。時間是國慶節(jié)的前兩天晚上的十點半。丁香的婚期是國慶節(jié)。可信比丁香預計的晚到了幾天,那時丁香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天了。
丁香結(jié)婚時,丁漢堡正在苦悶中徘徊,那是一種想死的感覺。看到信后,他不想死了,這至少說明丁香是愛她的,愛到要逃婚的地步,要奉獻初夜的地步,還有什么比這愛更珍貴的呢?他只恨信晚到了幾天,錯過了丁香和他見面的機會。他對約會已經(jīng)完全不抱希望了,但當天晚上,他還是抱著一種緬懷的心情去了那片棉花地里。他坐在棉花地里吸煙,想不到竟然看到了丁香。
婚后第三天,正是丁香回門的日子,她對和丁漢堡見面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那天晚上,她在約定的時間等他,一個人在這塊棉花地里坐了足足大半夜,等了他大半夜。家里人到處找她,她就坐在地里,聽著家人驚慌地呼叫她的名字,她一聲不吭,心里一直在冷笑:你們是怕我死吧?就當我死了好了,逼我和丁洪亮結(jié)婚和死了有什么兩樣?
后來,直到她聽見母親的哭聲,母親就在她的后窗下哭,一邊哭一邊罵她的父親:“你知道她喜歡的是丁漢堡,卻逼她嫁給丁洪亮,你要是把她逼死了,我就跟你拼命!香女伢,你別嚇你的姆媽呀,早知這樣就不該逼你呀,嫁個地主崽子也比死了強呀……”
母親已經(jīng)完全進入喪女的角色,她哭得凄婉而悲切,終于讓丁香心軟,她悄悄地走進了家門。
這是他們見面后,丁香告訴他的。那晚,在丁香家后面的棉花地里。丁香把婚后三天里誓死保衛(wèi)著的身子給了他。那時,天上亮著半輪圓月,秋蟲在耳邊啁鳴,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進入她身子里的了,只記得丁香那含著眼淚的笑容。兩粒星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映射出她的哀怨與滿足……事后,她用一塊白手帕在自己的身下擦拭了一下,交給了他,就穿好衣服走了。再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那好像只是一個充滿悲傷的儀式。丁漢堡把它視為開始,也視為結(jié)束。后來有幾次,他聽見丁洪亮的母親在田埂上叫罵丁洪亮:“你把她的四條腿綁起來,一個床角里綁一只,看她從不從!你不是當過兵嗎?還綁不了她?”
聽到的人也都哈哈笑著,說:“是啊,丁香是當老師的,她怕羞,實在不行,就綁她,來硬的……”他們附和著,鼓動著。除了他,沒有人覺得那些話不堪入耳。
那晚見面后,丁香再沒有朝丁漢堡看過一眼。幾個月后,丁香的肚子鼓了起來。丁漢堡也沒再聽到過那些刺耳的話。丁香想必是認命了。他也得認命。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收到一封右下角寫有“內(nèi)詳”的信。這封信的信封上沒有蓋郵戳,它悄悄地放在他的后窗臺上,上面壓了一塊磚,磚上放著一朵美人蕉??吹竭@封信,他的心狂跳不已。
可丁香在信里沒說什么,只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這比他第一次接到她的信,還要令他忐忑。
他稀里糊涂地給她寫了一封回信,并跑到公社的郵電所去把這封信寄了。他在回信中告訴丁香,讓她去大隊部的谷倉里和他見面,并在信里約好了時間。那里曾是他家的后糧倉,他不僅熟悉那里,還保留著一片銅鑰匙。隊里收繳他家的房子后,連倉門上的那把銅鎖也收繳了,這些年居然一直未換過。
他輕輕松松就打開了那把銅鎖,坐在谷倉的糧袋上等丁香。丁香果然摸索著來了,聽到他的低喚,一下就撲進了他的懷里。他緊緊地摟著她那熱騰騰、軟綿綿的身子,前胸很快就洇濕了一片,是她的奶水。因為激動,因為用力,她的奶水在在黑暗中失控,涌流。他則在黑暗中尋找她的嘴唇,還沒來得及品嘗到她嘴里的馨香,他們就被巨大的光芒籠罩住了,像兩尾不能動彈的魚。那光。從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殺將過來,帶著一股兇狠和魯莽,如刺目的烈焰,驟然騰空,讓他們的內(nèi)心發(fā)冷,身體卻像兩塊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肉,發(fā)出了嗞嗞的響聲。
后來便是游街。
游街那天,他走在丁香的右側(cè),丁香胸前掛著破鞋,面無表情,一臉霜色。人群在一旁喊叫:打倒丁漢堡!丁漢堡是地主的狗崽子!丁漢堡和丁香搞破鞋!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他們后面亦步亦趨,每逢大人喊完,他們便接著喊:“丁漢堡,搞破鞋!棉花地里搞破鞋!”
接下來便是人們的哄笑聲。
他偷眼瞧丁香,一臉惶恐,后悔自己招出了棉花地,這等于是讓人們剝了丁香的衣服,他再幫忙啐一口。
丁香始終昂著頭,不知為什么,那樣子讓他想起劉胡蘭。他在人們的喊聲中,心里打著戰(zhàn),直到背上一陣劇痛。嘴里發(fā)出慘烈的嚎叫。
那以后,他再沒見過丁香。
丁香死后很多年,丁漢堡一直后悔和丁香好上。不和她好上,丁香就不會被丁洪亮打死。事實上,他和丁香出事,過失全在他。他忽略了在信封上作偽裝——他忘了幾乎全大隊的人都認識他那一手字。信封上,雖然也像丁香那樣寫了“內(nèi)詳”兩個字,可筆跡是他本人的。
整個紅旗大隊還有誰能寫得出他那一手好字呢?信一到大隊部,就被人偷偷拆開了。拆信的是民兵排長,然后他喊來了大隊書記,大隊書記又喊來了丁洪亮,看完信,丁洪亮氣得眼睛發(fā)紅,脫口就罵:“難怪這個賤逼三天兩頭找借口不和我同房,搞半天是和地主的狗崽子好上了!”
大隊書記說:“這叫勾搭成奸。這是犯罪,通奸罪?!?/p>
民兵排長問:“那要不要把他們先抓起來?”
大隊書記說:“先不要打草驚蛇。老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拿雙?,F(xiàn)在證據(jù)不足,必須抓現(xiàn)場。這樣吧,你把這封信原樣封好,叫人通知丁香來取。到時我安排人去谷倉捉奸。誰也不許走漏風聲,否則就是向壞人告密,以間諜罪論處。丁會計是大隊干部,你也要參加?!?/p>
捉奸的過程后來人盡皆知,說來說去都是因為他的一手字。丁香喜歡上他,也是因為這一手字。說起來,他這手字還是在他母親逼迫下寫成的,他父親死后,他母親唯一的愛好就是逼他練字。他母親說:“我這手字,就是被你外公逼出來的。我要沒這一手好字,你爺就不會看上我。”好像她被他父親看上不是一種不幸,而是一種榮幸。被他父親看上有什么好?若不被他看上,她也許就不會成為地主婆。
讓他不能理解的是,他母親從不抱怨自己的命運,她說他父親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她說即使全天下的人認為他是個壞人,他也不能認為他壞。“你爺根本就不壞,壞的是他家祖?zhèn)飨聛淼牡?。地也不是你爺置的,是你爺?shù)臓斨玫?,可他們卻把他殺了?!?/p>
他聽得膽戰(zhàn)心驚,絕不敢把這些話說與別人聽。但他還是聽他母親的話,好好地練字。五幾年,他也進新學堂念過幾年書,因為成分不好,總被人欺負,他只念了三年初小,一年高小,就輟學回家了。他不愿上學,他母親就讓他在家里練字,學寫對聯(lián),有時也教他讀點古書。他不喜歡讀古書,卻喜歡寫對聯(lián)。這讓他母親很歡喜。
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丁家村改成了紅旗大隊,他母親是個小腳,也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他那時年紀還小,也幫母親干點農(nóng)活,算半勞力。那時他們家的房子已充公,做了大隊部。他和母親被“安排”到隊里一個死去的五保戶家里住。六六年,他母親開始頻繁地挨斗,被剃了陰陽頭,樣子看起來很可笑。他母親也覺得屈辱,每次挨斗回來,都要抱著他父親的遺像哭。他父親的遺像燒在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瓷上,是她母親在他死后偷偷請人燒制的。她一直把它藏在一口藤條箱子里?,F(xiàn)在總是拿出來放在枕邊。瓷像上的父親還很年輕,長相俊朗,他和他長得很像。
“你長得和你爺一個樣,就是比他魁些。”他母親邊哭邊說。他那時已經(jīng)十七歲,生得肩寬體長,因過早干農(nóng)活,塊頭顯得很大。
他母親說:“哪天我熬不下去了,就去找你爺,反正你已經(jīng)大了。把你養(yǎng)大,我也對得起他了?!?/p>
他心里很難過,卻不知怎么安慰母親,只叫母親不要說喪氣話。因為他小時候在外面受了欺負,母親也是這樣安慰他:不要說喪氣話。
那時日子還熬得過去。隨著批斗的升級,他母親真的拋下他,找他爺去了。母親是喝農(nóng)藥死的,他那晚睡得很死,后來是被農(nóng)藥味醺醒的,醒來他母親的身體早就涼了。母親用毛筆給他留了封遺書,母親說讓他把她和父親的瓷像一起葬在后面的院子里,囑他去他們的老房子里挖一棵美人蕉種在她的墳前。她說,這些剝削階級的花花草草,他們早晚會把它們鏟掉。
他遵囑將母親埋了,又去大隊部后面的院子里看了,先前他母親種下的那些美人蕉還在。他挖了一棵,看到旁邊的一叢芍藥,也順手挖了一棵來,一起種在他母親的墳前。他挖過后不久。大隊部果真在將那些花都鏟了,種上了杉樹。他慶幸母親有先見之明。
美人蕉賤,種下就活了,還發(fā)展出一大片。丁香就是被這些美人蕉吸引過來的。那時,丁香十二歲,扎著兩支羊角辮,喜歡在門口踢毽子。有時,他坐在門口搓草繩,一邊遠遠地看著丁香踢毽子。丁香很會踢毽子,她用蠶豆葉子扎毽子,用雞毛綁銅錢扎毽子,踢起來就沒完,有時一氣可以踢上幾百個。
他家和丁香家只隔著兩戶人家。丁香家是貧農(nóng),她爺原本在公社的食堂里燒飯。辦大食堂那陣,她爺偷了食堂的一塊豬頭肉回家,被公社開除了,現(xiàn)在家里務農(nóng)。因為心情不好,有時會打人,既打女人,也打孩子。丁香家兄弟姊妹多,經(jīng)常見到他們一家在門口打成一團。只有丁香不和他們打,她常常一個人在門口踢毽子。
有一天,丁香忽然出現(xiàn)在丁漢堡家的后院里,她遠遠在看著那些美人蕉,美人蕉的花朵又大又艷,綻在一人高的枝頭,花是黃色的,上面分布著玫瑰色的斑點,丁香似乎看癡了,又不敢走近,花的后面是座墳。丁漢堡看著十二歲的丁香,那雙黑亮的眼睛是癡迷的,歡喜的,透著孩童的清澈與天真,也有著小小的驚懼——她驚懼的是他母親的墳。
他走過去拍拍她的頭,她的羊角辮晃了晃,回頭看見了他。他笑看著她,問:“想要那花?”
她點點頭。
他說:“好,我去給你摘?!闭f完他就去給她摘了一朵。看她有兩支辮子,他又給她摘了一朵。她欣喜地愛不釋手地把兩支花拿在手中,蹦跳著跑了。他笑笑,回屋了。
過了些日子,丁香又來了,他以為她又想要花,就說:“我去給你摘?!?/p>
她搖搖頭,說:“你能不能幫我寫幾個大字?”大字就是毛筆字,她要毛筆字干什么?他說:“你家大人想找我討對聯(lián)?可現(xiàn)在又不過年?!泵磕昴觋P,都會有人找他討春聯(lián),雖然他是反動的四類份子,可他的對聯(lián)不反動,社員們都喜歡找他討聯(lián)。
她怯怯地搖頭,說:“不是的,我要交作業(yè),老師說了。我們明天要交大字,可我不會寫大字?!?/p>
他說:“我寫的大字你拿去交,老師會看出來的。還是我教你寫吧。”說完他就去拿筆和墨,卻沒有紙。母親死后,丁漢堡就很少寫字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張廢草紙。
丁香說:“我有作業(yè)本?!?/p>
丁漢堡說:“作業(yè)本寫大字太浪費了,先用草紙練。練會了再寫到作業(yè)本上?!?/p>
能教丁香寫字,丁漢堡很高興。除了年關那幾天,他家一年四季幾乎都沒有人上門,別說跟他學寫字,隊里那些小孩子,見了他就叫地主崽子。
丁香跟他學了一會兒字,就被她娘叫回去了。她娘一邊狠狠地用眼睛剜他,一邊罵丁香:“再亂跑,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p>
丁香不管,又來過幾回。要花,也學寫字。寫大字費紙,丁漢堡就買便宜的草紙讓丁香練字。丁香的字漸漸練出點模樣來了,丁漢堡就想讓丁香在白紙上練??砂准堃宸皱X一張,母親死后,丁漢堡家就沒再養(yǎng)過雞,也沒有雞蛋換白紙。
有一天,丁香來他家,丁漢堡交給丁香幾塊干巴巴的硬東西。丁香接過來,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芍藥。這是芍藥的根,可以賣錢。你把它拿到公社的綜合門市部去賣了,買幾張白紙回來寫字?!?/p>
“芍藥是什么?”丁香好奇地問。
“是花,也是藥?!?/p>
“你從哪里弄來的?”
“種的?!?/p>
“種的?你種在哪里?我怎么沒見過?它也像美人蕉一樣開花嗎?”丁香興奮地問。
“開花,開紫紅色的花,像牡丹花一樣好看?!倍h堡笑了,對丁香解釋:“我把它和美人蕉種在一起??赡苁潜粊嫷焦饬?,一直沒再開過花。它以前也開過的,在我們家的老房子后頭?!蹦强蒙炙幾詮囊圃缘剿赣H的墳前后,就再沒開過一次花,倒是發(fā)出了一大片青枝綠葉。丁漢堡將芍藥的塊根挖了,洗凈,曬干,就是丁香手里那些干巴巴的硬東西。
“你把它種在墳地里?”丁香的眼睛里放出一種奇異的光來,那是一種混合著神秘、好奇與害怕的眼神。她一直不敢去那片墳地邊,她總是站在遠處偷偷地看那些漂亮的美人蕉花,想要花的時候,丁漢堡就會去給她摘兩朵。
丁漢堡怕丁香說出去,受到生產(chǎn)隊的批斗,便故意嚇她,說:“那里有我媽的魂魄,你千萬不能說出去,也不能讓你家里人知道。你去把它賣了,買白紙回來寫字。”丁香點點頭,把芍藥拿走了。
這些芍藥果然賣了一塊兩毛錢。丁香用它買了一支毛筆,一瓶墨水,二十張紙,還買了兩塊薄荷糖。她吃了一塊,帶了一塊給丁漢堡。丁漢堡把這塊糖吃了,條件是丁香必須多寫五個大字。
這天晚上,丁香挨了她爺?shù)囊活D狠打。她爺邊打邊警告:“你要再敢去他家,我就把你打殘!打死!媽逼的,那個地主崽子這是在引誘你,狗娘養(yǎng)的,他要是敢對你不安好心,看我不去把他娘的墳都刨了!”
丁香害怕了。這以后,丁香再不敢到丁漢堡這里來了。丁漢堡雖有些失落,但也很快就忘了。畢竟丁香那時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她來或不來,他都不會太放在心上。
種子一旦種下了,就會孕育。丁香是哪一天突然變成了大姑娘,她不再到大門口踢毽子了,而是喜歡躲在自家后面的園子里,遠遠地望著那些美人蕉。只有當丁漢堡把目光投向她時,她才會把頭低下去,躲避著他的眼睛。這樣來回幾次的抬頭、低頭、凝視和遠望之后,丁漢堡的心就再也不能平靜了。
事實上,丁香那顆小小的心,打她爺說過“引誘”二字后,原本懵懂不曉事的丁香。開始有了朦朧的性意識。她不再去丁漢堡那里。但仍舊悄悄地練字。越是練字,就越是體會到寫一手好字的艱難,丁漢堡的影子就像根一樣長進了她的心中。
丁香到學校當老師后,開始悄悄和丁漢堡來往。有一天,丁香突然送給丁漢堡一雙鞋墊,鞋墊上繡的是兩朵芍藥花。丁香紅著臉說:“我沒見過真正的芍藥花的樣子,是在書店的圖片上看來的,也不知像不像?!?/p>
丁漢堡說不出心里的感受,只一個勁地點頭:“像,像。”
愛的觸手伸出后,兩顆心就越纏越緊。丁香不敢公開和丁漢堡來往,晚上假裝去學生家里做家訪,半路偷偷折回,潛到丁漢堡家,兩個人躲在房間里悄悄說話。她爺撞見了這一幕,伙同她哥闖到丁漢堡家把他痛打了一頓。這次下的是黑手,把丁漢堡的嘴用毛巾封了,雙手捆了,父子倆拳腳并用,揍的是悶鴨子。
臨走,丁香的爺警告丁漢堡:“你要是敢聲張,敢再和丁香說一句話,下次就不是打你,”一邊用手指著丁漢堡的襠部:“是直接廢你!今天不對它下手,是看在你姓丁的份上?!?/p>
父子倆揍完人回家,又關起門來痛罵丁香:“你不記得他那地主婆姆媽恁死的?告訴你,你要和他來往,那將來就是你的下場!”
丁香說:“我不怕!我就要和丁漢堡好!”
她爺說:“你趁早死了這份心,除非你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p>
丁香家里人加強了對她的看管。由丁香的大伯做主,和在大隊部當會計的丁洪亮定了親。丁洪亮當過兵,又在大隊當干部,和當老師的丁香正般配。
丁香的反抗最終失敗了,她嫁給了丁洪亮,只給了丁漢堡一塊白手帕。那塊白手帕,上面沾著丁香的血跡,也許還有丁漢堡的精液,他后來去她的墳前把它燒了。連同丁香寫給他的那兩封信,他把它們也一起燒了。每年丁香的祭日,他都會去她的墳前化紙。這一天丁洪亮也會帶著文輝去丁香的墳前化紙。這個狠心的狗東西,他還好意思來祭奠她?
他總是在他們爺兒倆走后才去化紙。然后陪丁香說上一會兒話。每次他都會問丁香:你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究竟是什么事呢?你有什么事不能當面和我說,非要寫什么信呢?然后他會在心里自責,罵自己蠢,不該給丁香寫回信。是他的回信害了丁香,這是他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的。
有多么重要的事他們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說,非要在漆黑的夜晚跑到谷倉里去說?他們真的只是想說事嗎?他們沒有別的愿望嗎?為什么他見到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抱她?她也是,因為她見到他的第一時間不是開口說事,而是撲向他的懷里。
重要的事,到底也沒講出來,變成秘密被丁香帶走了。永遠帶走了。丁漢堡怎能不恨丁洪亮!不往死里恨他!丁漢堡去化紙,丁洪亮也知道,他也知道對方知道,但丁洪亮卻不敢上前阻撓他。說明他心里虧。
有一次,文輝也發(fā)現(xiàn)了。文輝問他爺:“丁漢堡為什么事要去給我媽燒香化紙?”
丁洪亮說:“他犯賤?!?/p>
文輝又問:“他為什么事要犯賤?”
丁洪亮說:“他是我和你媽的仇人,你不要理他?!?/p>
文輝不解,問他爺:“是我媽的仇人,為什么還要給我媽化紙?”
丁洪亮說:“他犯賤?!?/p>
文輝就不問了。文輝小時候,村人都忌諱在他面前談丁香,更不談丁漢堡,也不告訴他媽是被他爺打死的。文輝知道真相,還是他婆婆親口告訴的。婆婆就是奶奶,這里人管奶奶叫婆婆。他婆婆臨死前把他喊到身邊,說:“你媽偷人才被你爺打死的,他偷的是丁漢堡,你長大后不要恨你爺,你要恨丁漢堡?!?/p>
文輝就開始恨丁漢堡。但是他也不喜歡丁洪亮了,覺得他心太狠,能把一個人活活打死,被打死的這個人還是他媽,是丁洪亮讓他從小就成了沒娘兒。
文輝八歲那年,丁洪亮再娶了一房妻子。這讓文輝更加痛恨丁漢堡。文輝對丁漢堡的恨,不像是一個孩子的恨,是刻骨銘心的恨。有時他走過丁漢堡身邊。會莫名其妙地往他身上吐口水。還有一次,他看見丁漢堡在門前的竹床上睡午覺,就掏出雞雞往他的褲襠里撒了一泡尿。丁漢堡被熱尿澆醒了,看見是文輝,什么也沒說,就進屋去換褲子了。
丁洪亮再娶。是經(jīng)過丁香她爺同意的。他兌現(xiàn)了當初對丁香娘家人的承諾,一個人又當?shù)之攱?,把文輝養(yǎng)大了。每年丁香的祭日,他都會帶著文輝到丁香的墳前化紙。這些,丁香的娘家人都看在眼里。
沒人真正知道丁洪亮再娶的心思:文輝的眉眼長得像丁香,走路的樣子和背影卻有些像丁漢堡。想到這一點,丁洪亮的心里就像扎了一根刺。,隨著文輝越長越大。這刺在丁洪亮的心里也越扎越深。
丁洪亮再娶后,生了兩個女兒,就趕上了計劃生育。這時的紅旗大隊已重改丁家村。像所有其他村一樣,丁家村的計劃生育工作也正緊鑼密鼓地開展著。生了兩個女兒的丁洪亮妻子,不得不響應政策帶上環(huán)。
這時的丁洪亮,已經(jīng)快滿四十了,想再生一個兒子的愿望隱秘而強烈。隨著文輝的長大,他對他的感情越來越復雜。這復雜里有不安,有隱痛,有未知,也有茫然與懷疑。但他對誰都不能說穿。
令所有人都吃驚的是,丁洪亮的老婆帶著環(huán),還真又給他生了個兒子。因為帶著環(huán),這個超生的兒子順利地生下來了,村里也沒敢罰他的錢——誰也不知道他老婆是怎么帶著環(huán)懷孕的。事后想想,丁洪亮都覺得自己膽大。他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個人得了肺病,去照X光,因為里面的上衣口袋里掛了一支金屬筆,結(jié)果這支筆被清晰地投影在他的肺上。他陡然想起妻子子宮里的金屬環(huán)——那時農(nóng)村婦女查環(huán),不是做B超,而是照x光。每半年照一次,有環(huán)就放行。否則,強行結(jié)扎。丁洪亮的妻子已生了兩個女兒,找醫(yī)生摘環(huán)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犯法,誰也不敢。他決定自己幫妻子摘環(huán)。給妻子摘環(huán),事后想起他也后怕——他是硬生生地把手伸進妻子的子宮里,將那個環(huán)給摳出來的。后怕之余,更多的是慶幸:妻子年輕,下身雖然流了些血,但傷口很快就愈合了。過了些日子,還真就懷上了。輪到她去查環(huán)時,他就把那個金屬環(huán)縫到妻子的內(nèi)褲上。正好縫在小腹處。照x光,環(huán)在,通過。其時,他妻子已懷孕四個月。隨后,他假裝帶妻子去城里做生意。半年不到,妻子順利產(chǎn)下一個男嬰。
這個男孩出生后,丁洪亮再看到文輝時,心中的感覺沒那么復雜了。他給這孩子取名文華。
丁洪亮帶著妻兒回家,聲稱這個兒子是帶環(huán)受孕的,誰也不能把他怎么辦。村干部不相信,親自領著他妻子去查環(huán)。他故伎重演,照例把環(huán)縫在妻子的內(nèi)褲上。X光檢查,環(huán)果然還在,村干部沒話了,只能催促他老婆去結(jié)扎。
他乖乖地配合,親自把老婆送到鎮(zhèn)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
丁漢堡一直沒有娶,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打光棍也不單是為了丁香,而是覺得娶女人沒意思。娶一個女人卻不能好好愛她,娶女人干什么呢?丁香是他心里頭的一道梗,早就順著皮膚長進肉里去了。
他后來在廈門打工,認識過一個貴州女人。那是九十年代中期,丁漢堡還不滿五十歲,仗著一手炒菜的好手藝,丁漢堡也出門打工了。丁漢堡不敢像其他人一樣去投奔文輝,他找的是已經(jīng)在廈門落腳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能在廈門落腳,當初投的也是文輝。
老鄉(xiāng)在廈門開了一家餐館,丁漢堡就在這里掌廚。貴州女人是餐館里的洗碗工,人很勤快。女人個子有些低矮,但模樣還算好看。女人三十出頭,剛離了婚出來打工。丁漢堡一來,女人就看上了他,有事沒事,總愛主動找他搭話。
女人人在他身邊忙碌,嘴也不閑著:“丁大哥,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丁漢堡說:“沒什么人。”
“沒什么人,這話怎么講?”
“怎么講?就我一個光人唄。”
女人上下打量他,不相信,說:“丁大哥你騙人。”丁漢堡懶得解釋,說:“你覺得騙就騙。我這輩子除了騙一張嘴,還沒騙過人?!?/p>
女人就去找老板打聽,老板證實了丁漢堡的說法。此后,女人就更主動了,不僅言語上向丁漢堡示好,還給他洗衣服,買水果。這些,丁漢堡都不動心。這些年,他一直不找女人,對人生的欲望都落在一張嘴上了。好在他是個煽匠,一張嘴也沒受過虧。出來打工也是混一張嘴,順帶混點養(yǎng)老錢。
可女人不嫌他冷淡,持之以恒地向他示好。丁漢堡對女人動心,是在一次生病后。那次天熱,他在廚房里中了暑,失了胃口,病倒了。女人來他的宿舍里看他,給他買了藥,買了冰鎮(zhèn)的可樂,涼茶,還有水果。
女人用冷毛巾敷他的額頭。那一刻,他想起了母親,想起這輩子除了母親,還沒有人給他敷過額頭。即使是丁香,他們有過肌膚相親,但也沒給他敷過額頭。
面對女人的關心,他有點感動。他吃過女人送來的藥,喝了冰可樂和涼茶,又吃了女人削的水果,心里好受多了。
女人說:“丁大哥,我就搞不懂,你人樣子生得這么好,又是大廚,這輩子怎么就沒找個女人呢?”女人的眼神是懷疑的,有些詭異的成分。
丁漢堡說:“可能是沒碰上合適的吧?!?/p>
女人說:“你覺得什么樣的女人才合適你?”
丁漢堡搖搖頭,說:“我不知道?!?/p>
女人就笑,問:“你看我合適不?”
丁漢堡說:“沒找過,不知道?!?/p>
女人還年輕,剛離了婚,正犯著饑,試探著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身體,想驗證他的身體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丁漢堡一下緊張起來,一把拿開了女人的手,女人不放棄,繼續(xù)出擊。最后干脆一把抱住了他。丁漢堡沉睡多年的意識終于被喚醒了,女人摸了他一把,說:“你身體沒毛病。你不結(jié)婚,肯定是心理有毛病。你心里一定有過傷?!?/p>
女人后面的話觸動了他。他想不到這個年輕矮小的女人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女人說:“你要信任我,就給我說說,說說就好了,人心里有事不能憋著,憋著會出毛病?!?/p>
丁漢堡說:“也沒什么事,我年輕時成分不好,找不到女人,現(xiàn)在老了,又不想找了?!?/p>
女人說:“我不覺得你老,你不到五十歲,算什么老?我老公還不到四十歲,比你看著老多了。不過,他現(xiàn)在不是我老公了,我們離婚了?!闭f完殷切地看著他,說:“我現(xiàn)在是自由的?!?/p>
女人的暗示太明顯了,丁漢堡默默地閉上眼睛。
女人不管,把他的手拉向懷中。那種被喚醒的意識又卷土重來,丁漢堡終于像一頭冬眠了一個世紀的棕熊一樣覺醒過來。比起和丁香的那一次,丁漢堡這次身心都輕松多了——丁漢堡已不記得那次身體的感覺了,他能記起的,只是丁香那雙映著星光的眼睛。這一次,他卻只記住了身體的感覺。
此后,貴州女人儼然以他的女人自居了,她開始像妻子一樣,管他的生活,管他的自由,尤其是:管他的錢。
這讓他有些心涼,有些不適。
丁漢堡后來認為,他是大廚,工資高,這才是貴州女人盯上他的原因。
他們的關系斷斷續(xù)續(xù)地延續(xù)了幾年。他在年近五十的時候,才開始像個正常男人一樣,有了正常的性生活,但對婚姻。丁漢堡卻不再懷有一絲欲望。
貴州女人的管制到底失敗了。得不到丁漢堡的心,她只好把他的錢都卷走了。
那時,文輝早已在廈門買了房子,娶了一個外地女人,生了一雙兒女。丁漢堡從沒去過文輝那里,只是從老鄉(xiāng)們那里不斷得到他的消息:文輝發(fā)了財。文輝把弟弟文華帶到了廈門。文輝把丁洪亮兩口子接來了。
在廈門的幾年,他沒見過文輝,對文輝的事卻了如指掌。
文輝起先學的是一門打金飾的手藝。那時打金飾賺錢,文輝賺了錢,買了一輛帶牌的出租車。有牌和沒牌是不一樣的,出租車的牌就是身份。借牌開出租,要給人出傭金。有牌不僅不用交租。還可以找開對班的人收一份傭金。那時,廈門是特區(qū),出租車生意特好。文輝先是把弟弟文華叫來開對班,兄弟倆賺了不少錢。后來,文輝嫌累,用賺來的錢在工業(yè)區(qū)附近開了一間水果超市。成群結(jié)隊的打工仔打工妹過來幫襯,生意出奇得好。文輝娶了媳婦,又擴大了門面,經(jīng)營起日用百貨,還從老家請了幾位老鄉(xiāng)來幫忙。漸漸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老鄉(xiāng)們都紛紛投奔他而來。文輝腦子一轉(zhuǎn),干脆又開了一家家政服務公司。那輛出租車,他就給了文華……
后來的事,丁漢堡就不是在廈門聽說的了。五十五歲那年,他從廈門回到了老家,重新操起了煽匠的活兒,專事白喜事。文輝一家雖然遠在廈門,仍然是老家人的談話中心:
文輝的弟弟文華娶了他哥超市里的一名打工妹,兩人生了一個兒子。文華出車時,遇上劫匪,劫匪不僅搶了車,還殺了人。后來,車是找回來了,人卻沒了。文華死在文輝送給他的那輛出租車上。文華出事那年,丁洪亮已經(jīng)六十五歲。晚年喪子,幾乎要了丁洪亮的命。丁洪亮的老婆,文華的親娘受不了打擊,心臟病猝發(fā),當下就追隨兒子去了。沒兩年,丁洪亮也長了癌,肝癌。去年春節(jié)前,丁洪亮也回老家來了——他回來等死。
丁洪亮終于死了。丁漢堡還去給他唱了經(jīng),送他過奈何橋。
第二天一早,文輝差人來告訴丁漢堡:讓他在家好好休息一上午,中午飯就不用他操心了。等他爺發(fā)完喪后,他就來請他。文輝是這么托人告訴他的。
丁漢堡隱隱覺得文輝要告訴他的事,與丁香帶走的秘密有關。想到這一點,他既希冀,又害怕。
沒有事,丁漢堡也睡不著,他翻過河堤去看長江。如今的長江已不是過去的模樣。附近的江面。原是長江荊江段最險惡的一段,也是江面最寬闊的一段。所以這里自古出產(chǎn)回魚,生產(chǎn)魚肚——回魚的魚肚。那是歷朝歷代奉給皇上的貢品。多少年來,長江流經(jīng)這里,會形成回流。眼下這里的江面變窄了,并莫名其妙地向江心伸出一個長壩子。那壩子越漲越高,越來越大,像從河灘上展延出的一只巨臂,把從上游奔涌下來的江水,攔截下來。于是,這里的江水不再回流,回魚也幾乎絕跡。丁漢堡記得二十多年前,這里的江面還一眼望不到邊,水漲得兇時,河難上的楊柳都被淹在了水下,樹尖上露出的枝條和葉子,像女人飄起的頭發(fā)。人們伸出一條腿,就可以站在江堤上往河水里擺腳。江里的刀魚成群結(jié)隊地在水面上游動,人們站在河堤上用罾捕撈。
現(xiàn)在,他竟然可以沿著那挺出的壩子走到江心處,看對岸上走動的行人了。這個伸出來的壩子,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和警惕??梢姾拥勒谶@里形成了嚴重的淤塞。據(jù)說長航一次性地在這里投放了幾十個億,他們在這里建工地,往江底鋪設攔網(wǎng)磚,防止泥沙繼續(xù)向江心堆積。巨大的工地,巨大的船只,巨大的線網(wǎng),一切都是巨大的,可江水在變瘦,越來越瘦。就像丁漢堡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在變老,越來越老。
再早一些年,這里是一家造船廠。河灘上栽種著綿延不盡的楊柳,每到春天,兩岸的楊柳就像給寬闊的河道鑲上了兩道翠綠色的花邊。那綠隨著季節(jié)變動著深淺,也隨著天氣的陰晴,江面上的霧流、風速與濕度,變動著深淺,有時淡得像寒煙,有時濃得如青竹。
靠近堤岸的一邊,種著各種莊稼。高粱、黃麻、油菜籽、芝麻等等,都是集體所有,灘地靠近哪個大隊,收成就歸哪個大隊。莊稼的種植與管理也各歸各所有。
再早一些年,他就不太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河灘上有一處灘涂,生長著大片的蘆葦,人們把這里叫著打靶場,實際上就是刑場。他的父親就是在這里被打的靶,不過那時他還小,沒有目睹過那個打靶的場面。
眼下,應是江水豐盈起來的時候,可它到底是像減肥過度得了厭食癥的女人一樣,再也豐滿不起來了。丁漢堡坐在江心的壩子上望著不遠處的河灘。河灘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楊柳,倒是新增了一些圈起來的蘆葦蕩——是各種有錢人承包的柴山。
他們把蘆葦蕩叫柴山。以前,河灘上的柴山都集中在下游二十公里處,那里生活著享譽全世界的稀有動物麋鹿。種柴山自然好,蘆葦不僅能防風固沙,且全身都是寶:筍芽可以吃,葉子可以包粽子,蘆材可以造紙。丁漢堡想,這些既來錢又益民的好路子政府應該多推動??偙饶切┩诳招乃?、害人又害己賺錢路子強。
對著江心望久了,文輝的那雙斷掌手紋就在他的眼前跳出來。心里頭的慌亂又涌了上來了,丁漢堡越來越確信:文輝就是他和丁香的兒子,是他的親兒子。可那僅有的一次,沒有給留下任何身體記憶的性關系,難道真的讓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一個兒子嗎?
這就是四十年前丁香想要告訴他,卻沒有來得及說出來的秘密嗎?文輝說有話要和他說,他要說的就是這個嗎?
丁漢堡的頭有些暈。他閉上眼睛,在堤壩子上躺下來。
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丁漢堡掏出來接聽,是文輝。
文輝說:“漢堡叔,你在哪里?”
丁漢堡說:“我在河心的壩子上?!?/p>
文輝說:“飯好了,要不要我過來接你?”
眼淚從丁漢堡的眼睛里滾落下來,他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吧?!?/p>
文輝說:“你還是在那里等我吧,我正好有話要和你說?!?/p>
丁漢堡的喉頭開始哽咽,他趕緊把電話掛斷了。
文輝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時,丁漢堡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他想,無論文輝對他說什么,他都要保持平靜。
文輝到后,在他身邊默坐了一會兒,說:“這江心也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個壩子?!?/p>
丁漢堡說:“這世上有很多東西都會憑空多出來,就像這壩子?!?/p>
文輝說:“漢堡叔,我爺走前給我留了話。他是在電話里跟我說的,您可能也猜到了,請您去給他唱經(jīng),是他的意思。我爺對我還有個遺愿,想讓我把您接到廈門去住幾天,了他一個心愿?!蔽妮x看著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也是了我跟您的一個心愿。您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和您,一起去醫(yī)院做個鑒定吧,我爺懷疑,我是您的,兒子?!蔽妮x說完,垂下了頭。
丁漢堡捂住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歪倒在一邊哭起來。
文輝沒勸阻他,也沒伸手去扶他,他的臉上也有淚在淌。
丁漢堡哭夠了,平靜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羞慚。他說:“我們回去吧。”
文輝說:“您答應去廈門了?”
丁漢堡說:“我聽你的,你讓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文輝點頭,將丁漢堡扶起來。話說出來了,兩個人心里都有些空,又都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寧與踏實。
幾天后,文輝帶著丁漢堡到了廈門。怕丁漢堡不好意思,文輝仍稱丁漢堡為漢堡叔。兩個人一起去醫(yī)院做了鑒定,心里都覺得這個鑒定的意義不大,就是完成個程序。
兩個星期后,鑒定的結(jié)果出來了。令文輝和丁漢堡都吃驚的是,文輝和丁漢堡沒有親子關系。文輝原本就是丁洪亮的兒子。
這個結(jié)論對丁漢堡不啻五雷轟頂。他不能相信,和他有著一模一樣的一對斷掌紋的文輝。走路和身材都像他的文輝,會不是他的兒子。他被這個結(jié)論擊垮了。
文輝也懷疑鑒定的結(jié)果有誤,他又帶上丁漢堡去了另外一家鑒定中心,這次他多出了一倍的價錢,申請的是快速鑒定。
結(jié)論仍然一樣,他和丁漢堡沒有親子關系。
鑒定結(jié)果讓文輝也有些措手不及。文輝想把丁漢堡留下來,丁漢堡堅持要回去。文輝說:“漢堡叔,爺,您要走,我留不住。我不管你和我爺間有多少恩怨,你們年輕時發(fā)生了什么,但你和我媽愛過,我媽為你搭上了一條命,往后,你就是我的親爺?!?/p>
丁漢堡揮揮手,喉嚨里突然滾出一串高音:“這世的恩怨這世了啊,丁漢堡你放心地過奈何橋——”
宛如一串一萬響的炸鞭,在空氣中爆響,那音色之昂揚,悲愴,堪比秦腔。
丁漢堡走了,離開了廈門。文輝送他上車,看著他那驟然彎曲下來的背影,文輝啞著嗓子說:“爺,今年過年,我會帶著全家回來陪你。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團聚?!?/p>
丁漢堡沒有回頭,聽任兩條咸水像熱乎乎的蟲子,爬進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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