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釣

詹麗娜

生活太安靜了呢，就像沒有風(fēng)吹過的樹梢。

暑假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田伊提出要和爸爸去釣魚。

“呃？好啊?！卑职趾芤馔?。自從他媽媽離開后，這小子只喜歡自己呆著。

“我們可以住在湖邊嗎？”他問爸爸。

“夜釣啊，那我得帶上帳篷?！卑职终f完就開始往車?yán)镅b東西。反正，他每個周末都要去釣魚的。

漁具、食品、帳篷……車后座擠得滿滿的。很久沒和爸爸一起釣魚了，但這一切多么熟悉呀，田伊覺得媽媽的笑聲還存在車廂里呢。

城市變得遙遠(yuǎn)了，樹木多了起來，空氣的味道也變得香甜了。田伊使勁地吸了吸鼻子，但沒再開口說話。傍晚的時候，他們到達(dá)群山環(huán)繞的湖邊。搭好帳篷之后，爸爸就去準(zhǔn)備魚餌了。

夕陽下的湖面，有些絢爛，有些寧靜，又有一些憂傷，真是美得不可思議。田伊默默地看著，他想起來，媽媽就是經(jīng)常穿著一條這種顏色的裙子吧，就是紅色、橙色和藍(lán)色條紋絕妙地混合在一起的那條。記得上一次一起釣魚的時候，媽媽還在呢。她總是在帳篷邊忙碌，一會兒喊：“田伊，加一件衣裳??！”一會兒又喊：“喝熱豆?jié){來啊！”

唉，田伊輕嘆了一聲。

兒子似乎不會笑了，無論怎樣都不開心。爸爸背過身去，也輕輕嘆了一口氣。

野餐之后，夜幕垂下來。爸爸點亮了蓄電池上的燈，與吞沒群山與湖水的黑暗相比，這點亮光顯得太孤單了。不過爸爸又在周圍的樹上掛了許多一圈圈的蚊香，風(fēng)一吹，像一個個螢火蟲在樹影里飛著。

他們開始釣魚了。好奇怪啊，爸爸釣上來的都是大魚，而田伊釣上來的都是小魚。肥嘟嘟的小鯉魚在魚鉤上掙扎，田伊看著，心里仍然靜靜的，一點兒也沒有爸爸那樣喜悅。

“去找媽媽吧！”每當(dāng)田伊放走一條小魚，都會這樣說，這樣說著的時候，自己似乎變得柔軟了。

爸爸的那邊不時傳來被鉤住嘴巴的大魚拍打水面的聲音，他手里的魚竿總是被拉成弧形。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爸爸的魚護(hù)里已經(jīng)裝進(jìn)了五六條四五斤重的大鯉魚，其中一條紅尾鯉魚漂亮極了，它身上的每個鱗片似乎都吸滿了月光的精華，特別是尾巴上閃爍的紅暈，既神秘又迷人！當(dāng)它在魚護(hù)里東撞西撞的時候，田伊想起了剛到湖邊時，湖水里流動的晚霞，都是因為這條魚才讓湖水這么好看吧。

爸爸點了一支煙，他說他還是頭一次釣到長著紅尾巴的鯉魚！

而田伊釣上來的還是不到半斤重的小鯉魚。他小心地摘下小鯉魚嘴上的魚鉤，把它們放回到湖水里：“去找媽媽吧！”

心里想著小鯉魚游向媽媽了，田伊就開心了許多。

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次釣到同一條小鯉魚了！不會錯的，一定是同一條小鯉魚，它長著好看的紅尾巴，而且，它嘴上魚鉤留下的三個小洞正向外滲血呢。

幾百米的湖面看上去無邊無際，怎么那么巧呢？多么沒記性的小魚呀！

田伊捧著小魚走到更遠(yuǎn)的湖邊，輕輕把小魚放到湖水里，“去吧，去找媽媽吧！”他用溫柔的語氣說。

田伊走回來繼續(xù)釣魚，緊接著發(fā)生的事情讓他有些害怕了。帶夜光的浮漂不停地晃動，下沉，他提起魚竿，隨著，一條紅尾小鯉魚被拉出水面。

又是它！怎么可能？

紅尾小鯉魚的嘴巴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鮮紅的血流出來，一滴一滴掉進(jìn)田伊腳邊的湖水里，銀色的月光被染紅了，一圈圈向水深處漾開。

這絕不是遇上一條傻魚那么簡單！一定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吧？田伊的手開始發(fā)抖，他把小魚放回水里之后，就抱著魚竿不敢動了。

霧氣就是從這時開始上升的，月光被蒼白淹沒了，十米之外的爸爸也消失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小魚游走的地方，升起一團(tuán)絢爛的光芒，就像一條紅色的魚尾不斷地攪動著晚霞，不，確切點說，是一條長著紅色尾巴的鯉魚在夕陽里跳舞，它似乎是被爸爸關(guān)在魚護(hù)里的紅尾鯉魚，又像是自己剛剛放掉的那條小魚……田伊看得呆了。

忽然，一個人，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就在流動的晚霞里出現(xiàn)了。

她回過頭，對田伊微笑。

是媽媽啊，是媽媽啊！

田伊扔掉魚竿，撲到水里，他想抱一抱媽媽，可是他的腳一碰到水，晚霞和媽媽就都消失了。田伊張著手，癡癡呆呆地站在湖邊。

這時，在水霧里，傳出沙啞的歌聲：“田伊想媽媽，田伊很孤獨，媽媽是晚霞……”

田伊明白了，那個沙啞的歌手一定是那條紅尾小魚，因為它的嘴巴已經(jīng)被魚鉤鉤爛了，只能唱出沙啞的歌啊。

那么，它想干什么呢？它為什么變成媽媽的樣子，讓自己心里生出許多悵惘，又這么疼痛呢？

緊接著，歌聲又傳過來：“小魚想媽媽，小魚很無助，小魚的媽媽在田伊爸爸的魚護(hù)里哭啊哭，誰能讓小魚去魚護(hù)，陪著媽媽變魚湯……”

哦，哦，原來是這樣??！

田伊跑向爸爸。濃霧里，爸爸像一尊雕像，兩眼死盯著湖面上的紅綠相間的夜光浮標(biāo)，沒有聲息的坐著。他的魚護(hù)一半泡在湖水里，一半露在外面。那條最出眾的紅尾鯉魚變得安靜了，鱗片上的光芒也暗淡了許多。

魚護(hù)開口的一端系得死死的，地插牢牢地固定在爸爸坐著的釣箱上。

“爸爸，我們吃不完那么多魚的，不如放掉一條吧？”

“我可是用大半夜的時間釣的啊，怎么能放呢？吃不完可以送人哪，今天運氣真的不錯！”爸爸說。

“爸爸，你去睡覺吧，我來替你看著浮標(biāo)?！?/p>

“你去睡吧，我喜歡夜釣。”爸爸頭都沒有轉(zhuǎn)動一下。

田伊在爸爸身后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最后打了一個哈欠，鉆進(jìn)帳篷。可是他怎么能睡著呢，一整夜，紅尾小魚都在魚護(hù)旁咿咿呀呀的唱啊哭啊，像個失去媽媽的小孩那樣傷心，聽著聽著，田伊有些恍惚了，這哭聲怎么像是從自己心里發(fā)出來的呢？

第二天早晨，田伊醒來的時候，爸爸正一邊哼著歌，一邊整理漁具呢。他釣來的魚都在湖邊一個紅色的塑料桶里翻騰著。

爸爸背過身去的時候，田伊一個踉蹌，摔倒在紅桶上。紅桶受到重重地撞擊，一下滾到湖里，不到兩秒的時間，那些肥胖的鯉魚都游走了，一個空桶向湖心飄去。

這么不小心呢！爸爸氣急了，他真想踹田伊一腳。

田伊卻偷偷笑了，他終于聽不到小魚的歌聲了，現(xiàn)在它一定是和媽媽在一起了吧……和媽媽在一起……媽媽……田伊終于忍不住，他爬起來站在湖邊大聲喊：“媽媽，媽媽……”

他發(fā)出的聲音居然和昨夜小魚的歌聲一模一樣！

忽然，湖里“碰”的一聲，跳出了一大一小兩條鯉魚，它們都長著夕陽一樣的紅色尾巴，兩條鯉魚跳到空中，立刻變成了田伊和媽媽的樣子，他們依偎著，消失在湖水的中央。

霧氣倏的一下散盡了。

爸爸揉了揉眼睛，心想，睡眠不足容易產(chǎn)生幻覺啊，趕緊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