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做你的鄰居嗎？

安寧

我這人一向馬虎，大學(xué)讀了有兩個月了，有一天一個戴黑框眼鏡的胖女孩瞇著眼向我熱情洋溢地打招呼，我愣了很長時間才沖著那張笑臉問了一句：請問，你是誰？哪個系的？女孩子很響亮地回道：我叫林落落，也是外語系的，與你一個班，學(xué)號和宿舍都跟你是鄰居;不過比你差一號，長相更是。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這才想起那個因為一口的山東方言，被大家嘻笑的“胖小孩”，原來就是林落落，不過是兩個月，她的普通話說得竟是可以以假亂真了。

自稱我的“鄰家小妹”的林落落，從此便不離不棄地做定了我的鄰居。不僅上課的時候會幫我占到最好的位置;在食堂里越過黑壓壓的人群，一眼便會瞅到我旁邊有個可將她勉強容下的空位。而且她還將手機號碼換成與我只差一位的新號，就連例假都是我方唱罷她登場。舍友們皆說，你這芳鄰真是對你忠心耿耿，簡直像你的一個影子。我聽出她們口氣里的嘲弄和同情，知道再這樣與被人當(dāng)成開心果的林落落形影不離，怕是自己也要遭人奚落了。

于是決定甩掉這條笨拙又讓我煩躁不安的尾巴?？墒歉鞣N方法都試遍了，林落落卻依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亻L在我的屁股后面，時不時地還會搖晃到我面前來，討好似的搖擺幾下。她總有辦法在我尾隨著人群悄無聲息地溜進教室時，騰地站起來邊使勁向我揮手，邊尖叫著大喊：小美姐，這邊有位，快過來呀！眾目睽暌之下，我唯有冷冰冰地靠著這團火坐下來。我來例假的時候她更是殷勤，不僅提水打飯全包了，還會在我肚子痛得睡不著覺時，很賣力地講笑話轉(zhuǎn)移我的痛覺。那幾天的脾氣總是很壞，我會借機說一些讓林落落傷心的話，暗示她別這樣起勁地討好我，我馮小美不愿做她的芳鄰，也討厭有她這樣沒人喜歡的鄰居。林落落對這樣的話通常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或是裝作不明白，照例嘻嘻笑著扭著胖胖的身體過來逗我開心。這樣的時候，我總會無限哀傷地拿一面鏡子過來，看著里面兩個表情迥然相異的女孩子，無力地嘆口氣。我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不是我哪個地方真的像林落落，所以上天才將她與我粘到一塊兒，砍都砍不掉？

我當(dāng)然從心底里不希望自己有丁點兒地方與林落落相似。她身材不好，長相也差，成績雖然優(yōu)秀，但卻一點特長也沒有;腦子里缺根筋似的老問別人幼稚可笑的問題;對時尚的衣服和首飾一竅不通，卻是愛不倫不類地打扮一番等著人來夸贊。誰找她幫點忙簡直比中了福利彩票還興奮，每每讓被幫忙的人覺得好像何時自己對她欠了什么。人人都是希望交往有價值的朋友，聰明又略有才華的我，當(dāng)然也不愿被人看低。恰恰那時有一個叫良的男生，熱情高漲地對我進行著浪漫的愛情攻勢，很夸張地將小說里的求愛方式搬來給我。我一向反感這些虛張聲勢的男生，覺得輕浮，沒有一顆可靠真誠的心在其中，只是因愛而愛。但想想單身的寂寞，又可以借他將林落落遠(yuǎn)遠(yuǎn)地甩掉，便微微笑著把良的玫瑰收下，放在宿舍最顯眼的位置。

林落落見了那束玫瑰，果真是眼神黯淡下去。但隨即她又綻開笑容，一臉羨慕地向我祝賀，還賴著讓我請她吃飯。我當(dāng)然是帶著良請她吃了一頓她最愛的KFC。席間我很親密地握著良的手，溫柔地勸林落落慢點吃，又開玩笑讓良盡快幫她找一個帥氣的男友，否則這么可愛的芳鄰從此沒人陪，我可會心疼。林落落似乎沒有聽見，依舊很幸福地往嘴里塞著油光閃爍的雞翅和薯片，貪婪得幾乎不讓嘴留一點說話的空隙。飯后，林落落搶先出了門，在我和良的前面大踏步地走，我這才知道，其實她早已明白我的意思。

林落落開始給我發(fā)短信，將她遇到的好玩的事，一件件地記下來發(fā)給我看。我知道那些事其實都是她從雜志上讀來的，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除了泡圖書館，根本沒有心情聽這些趣聞。甚至她讀著的時候，也未必會像我笑得那么開懷。至少，不會如她在短信里說的，笑出眼淚來。因為，只有我才知道，林落落惟有和我擠在一起看笑話的時候，才會笑痛肚子，且咳出眼淚來。

我和良不溫不火地談了兩年的戀愛，終于在大四的時候，彼此沒有絲毫留戀地說了再見。林落落那時正在準(zhǔn)備畢業(yè)論文和找工作，沒有時間來纏我。突然一個人走路吃飯和看書，竟有些不習(xí)慣。身體里的某個地方，空蕩蕩的，像是丟了什么習(xí)以為常的卻又被我忽略掉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我在夏日陽光里，看見林落落背了大大的書包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才一下子從她落寞的神情里明白：我丟失了我的影子。

快畢業(yè)的時候系里貼出通知來，前十名的同學(xué)可以有機會留校任教，但通過嚴(yán)格的初試和復(fù)試后，只有兩個人才能得此機會。為能留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而愁得焦頭爛額的我，看到這個消息，幾乎是欣喜若狂。初試只有四個人艱難闖了過來，我排在第三，林落落第二。復(fù)試是一個一個地進行，中間會給選手留出充足的準(zhǔn)備時間。每個人都希望能在這場競爭里勝出，所以嚴(yán)守考題不用考官強調(diào)，自是守口如瓶。

林落落走進考場的時候，眼神復(fù)雜地看我一眼。我沖著這個實力雄厚的對手淡淡一點頭，便低頭看自己準(zhǔn)備的題目。林落落再出來的時候，看也沒看我一眼，便與我擦肩而過。我卻盯著她的背影在想，原來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對你再好的人，也會自私得一點情份都沒有。正忿忿然地準(zhǔn)備的時候，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匆忙打開來看，竟是林落落。短信里很簡潔地寫著復(fù)試的題目，還有詳細(xì)備至的答案。我的臉，騰地紅了。

走出考場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場戰(zhàn)爭，我是贏定了。幾天后系里的宣傳欄上，貼出了復(fù)試的成績，我居第二，林落落一分之差，位居第三。我從圍觀的人群里擠出來，聽見身后有人嘆氣，說：可惜了林落落。我的眼睛，慢慢地模糊。

我發(fā)短信給林落落，告訴她我想和她一起去吃KFC。林落落許久才回過來說：小美姐，謝謝你，可是我現(xiàn)在正在家鄉(xiāng)應(yīng)聘工作，等我回去了，我們吃破肚皮，好么？這樣一個簡單至極的愿望，卻是因為諸多的雜事，被我拖了又拖，直到畢業(yè)終于在尖銳的蟬聲里，呼嘯而至。林落落沒有等我請她吃KFC，并且向她告別，便一個人坐火車回了家鄉(xiāng)。

新的生活，新鮮的花香一樣撲面而來，我沉醉在其中，漸漸地將過去淡忘。連同胖胖的林落落。直至有一天，我偶爾收到林落落發(fā)來的一個短信，寫著：我把花掛滿了整個房間，可只有99朵，于是我將自己的心雕成最后一朵，上帝苦笑著說，孩子，你要用生命換取什么愿望？我說我要看短信的這個人比我更幸福。

很多次看到別人將這條短信轉(zhuǎn)發(fā)給我，卻是再也沒有像這次一樣，嘩地一下將淚流了滿臉。

一年后我考上本系的研究生，新生開學(xué)的時候我在宿舍的門縫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很熟悉的歪歪扭扭的一團字，寫著：小美姐，我可以做你的鄰居嗎？我吃驚地探出頭去，看見鄰宿舍的門，也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胖胖的戴黑框眼鏡的大腦袋探出來，瞇眼沖我一個勁地傻笑……

我生日那天，林落落送我一份極特別的禮物，是4年來的手機話費單。上面記錄著她發(fā)給我的每一條短信，打給我的每一個電話的精確時間。坐在灑滿溫暖的秋日陽光的陽臺上，我邊給林落落一絲不茍地修著眉毛，邊聽她細(xì)細(xì)碎碎地念著幾分幾秒我們曾經(jīng)發(fā)過什么樣的短信。讀到中途的時候，我停下來，嘆口氣，說：林妹妹，我終于知道你哭鬧著向你爹媽要錢買手機，是做什么用的了。林落落挑起還沒竣工的眉毛，在那么美的秋天里，像個可愛又可氣的大頭娃娃一樣，漫無邊際地沖對面的我，傻笑開來。

谷春林摘自《芳草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