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之問題（外十二首）

悼念之問題

一只螞蟻死去，無人悼念

一只鳥死去，無人悼念除非是朱鹮

一只猴子死去，猴子們悼念它

一只猴子死去，天靈蓋被人撬開

一條鯊魚死去，另一條鯊魚繼續(xù)奔游

一只老虎死去，有人悼念是悼念自己

一個人死去，有人悼念有人不悼念

一個人死去，有人悼念有人甚至鼓掌

一代人死去，下一代基本不悼念

一個國家死去，常常只留下軼事

連軼事都不留下的定非真正的國家

若非真正的國家，它死去無人悼念

無人悼念，風(fēng)就白白地刮

河就白白地流，白白地沖刷巖石

白白地運(yùn)動波光，白白地制造浪沫

河死去，輪不到人來悼念

風(fēng)死去，輪不到人來悼念

河與風(fēng)相伴到大海，大海廣闊如莊子

廣闊的大海死去，你也得死

龍王爺死去，你也得死

月亮不悼念，月亮上無人

星星不悼念，星星不是血肉

2014年11月1日在貝爾格萊德驚悉陳超辭世

后社會主義的田野。

國家分裂余留下的丘陵。

玉米地包圍的沒有車輛的加油站。

走沒了的人。

飛鳥不照影的池塘。

通向無處的林間小徑。

東正教教堂的新彩畫。小鎮(zhèn)。

走沒了的人。

下沉的河谷，高岸上的村莊。

樹上的不與時俱進(jìn)的鳥窩。

晾在繩子上的不時髦的衣裳。

走沒了的你。

半新不舊的晨光。

晚風(fēng)里隱去面孔的哭泣。

我離家萬里。鐵軌?；疖嚥粊?。

在無人知曉你的地方，

我念著念著走沒了的你。

雪野·明斯克斯大林防線

——給勞馬

雪地冰天是一個大孤獨(dú)，作廢了千萬個小孤獨(dú)。

每一個小孤獨(dú)都是一座小村莊，被大雪的大孤獨(dú)所

覆蓋。

腳下的白雪吱嘎作響。肅穆是一群肅立的啞巴。

皮鞋聽見雪野的請求：“你摸摸我吧！”遂彎腰伸手觸

摸它。

孤獨(dú)披著孤寂的大衣，天際烏云呈現(xiàn)19世紀(jì)的美麗。

這21世紀(jì)的明斯克郊外，20世紀(jì)的戰(zhàn)爭好像從未

發(fā)生，

而20世紀(jì)的蘇聯(lián)業(yè)已作古。斯大林防線恪守其孤獨(dú)。

戰(zhàn)爭博物館里的幸存者要求年輕人牢記烈士和

死難者。

烈士們像藤蔓攀上墻壁，化作黑白照片，彼此挨緊。

而年輕人讀八卦，制造八卦，不能想象沒有八卦的

幸福。

那斯大林的大帝國現(xiàn)在褪色如雪。黑樹影的白樺林，

曾經(jīng)震蕩于槍炮，恍惚矗立于立陶宛大公國的19世紀(jì)。

革命之后，大雪像革命之中和革命之前一樣

飛舞著落地，為太陽、星星和烏鴉完成廣闊的靜寂。

記憶是雪野的伴侶。但游客只能拍下雪野拍不到別的。

在挪威小錘子鎮(zhèn)比昂松故居的陽臺上[1]

雨過青山，樹葉翻動時叮叮發(fā)亮仿佛它們能碰奏出金屬的音聲

牛糞的氣味讓空氣確信自己清新無比

雨后白云停在山頭，像干過大事之后一樣無所事事

當(dāng)年比昂松干過大事之后（比如做愛之后，或為挪威的獨(dú)立吶喊之后）

一定曾從這陽臺眺望過對面山頭無所事事的白云

并將自家牛糞的氣味深深吸入肺腑

注 釋：

[1] 比昂斯滕·比昂松（Bjrnstjerne Martinus Bjrnson）（1832～1910）挪威戲劇家、詩人、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劇作《皇帝》《挑戰(zhàn)的手套》，詩集《詩與歌》等。19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凌晨兩點半，紐約華爾街

雨已停，專心致志走路的印度人依然打著傘。

警車巡邏進(jìn)僻靜的小巷，警燈熱鬧地轟閃。

醉酒女孩每走三步蹦一下，總像要摔倒但從不摔倒。

在無人的街道上出租車卸下三個大漢。

取款機(jī)中的富蘭克林尚未入睡，但不出聲。

警察為死者站崗。摩天大樓里是否有人在爬樓梯？

我不信摩天大樓里每盞燈下都有人工作。

可以想象天堂里的人們不工作。

曾在祖科蒂公園里撒尿的年輕人也許在醞釀下一

場革命。

起義，在地獄里：一個大幻象。

凌晨兩點半走路讀手機(jī)的男孩心在遠(yuǎn)方。

凌晨兩點半走路的中國人只信中國人其他人都可疑。

一個說西班牙語的女孩在咖啡店里喂男友喝果汁。

她家鄉(xiāng)的父母以為是男孩在喂他們的寶貝閨女喝

果汁。

旁邊，一個南亞人坐對手提電腦等待天亮。

電腦屏幕亮著，南亞人倒在行李袋上睡著了。

我拿一盒酸奶問店員：“Is it sweet？”他說：“Its not

free.”*

資本主義啊在凌晨兩點半依然是資本主義。

*英文意思：“這是甜的嗎？”回答：“不免費(fèi)?！?/p>

溫哥華：摔斷腿的年輕人全都好脾氣

摔斷腿的年輕人全都好脾氣。他們腋下架著不銹鋼

拐杖，腿上打著封閉。

他們和同伴說笑在大街上，好像摔斷腿是件可炫耀

的事。

在花園般的城市里他們走著。在花園般沒有風(fēng)險的

世界上他們玩兒著。

他們戴頭盔騎自行車，或帶繩子登山，或玩滑板上

臺階。他們摔斷了腿。

中國的農(nóng)民也受傷，在山道上，在稻田里，但傷在腰

間，傷在背上，你看不見;

有時你能看見他們靜脈曲張在小腿上，當(dāng)他們挽起

褲子。

他們把靜脈曲張堅持到死。

而這里，摔斷了腿的年輕人腿上打著封閉，

走過貨攤上排隊的酷酷的格瓦拉，走過報亭中一大

群微笑的達(dá)賴?yán)铩?/p>

盡量不陳詞濫調(diào)地說說飛翔

每回思欲飛翔

都感身體沉重

每回奮力起飛

頂多騰空五尺

然后墜地

露出本相

有回我高飛到九尺

瞬間心生蒼茫

落地摔疼屁股

屁股大罵心臟

偶夜夢里懸空

由樹梢躍升樓頂

由樓頂?shù)悄_而起

見半月在我左手

我浴三光即永光

我入黑暗遇無人

懷落寞而歸床

上廁所而沖水

次日回味

一聲不響

走路

被一男孩叫“爺爺”

問孫子“你叫啥”

回說“我叫高翔”

2014年8月12日凌晨夢見駱一禾

凌晨3點45分我夢見了你，距你謝世已有25年。

與23年前我在崇文門夢見的你一模一樣，與25年前昏迷在天壇醫(yī)院里的你略有不同，那時你略胖些，與29年前我在北京大學(xué)的校園里遇見的你一樣消瘦一樣年輕。

我夢見你微笑著朝我走來。但你身旁的中年婦女是誰？我不認(rèn)識她。她冷若冰霜。哦你們這是走在我的世界里還是走在你們的世界里？好幽暗的世界！

我像傻子一樣高興地叫你，叫你。“你好嗎一禾一禾？”

我已51歲的年紀(jì)。你我在1989年都不曾想到過中國會變作如此這般的2014年的中國。

你微笑著不說話。老樣子。你在另一個世界也微笑嗎？

你走到我跟前卻并未停步，只是步伐放緩，然后微笑著走遠(yuǎn)，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許你停步。一禾你真的已經(jīng)死去了嗎？你走進(jìn)遠(yuǎn)處一幢門框銀閃閃的幽森的大樓。

而那走在你身旁的女人又自樓門折返，朝我走回。她伸手抱我，她冷若冰霜。

我驚覺，猛地坐起，見月光靜臥在地板上，蒙哥靜臥在櫥柜下面，窗外的月亮已偏西。

昨天網(wǎng)上說這是今年最大最白的月亮。昨晚我還曾將朋友們從嘈雜的飯局拉到大街上遙望它默默移行在剛剛立秋的天宇。

但我沒想到你會在這樣的月夜來看我。

他睡在那里

他睡在那里，像一個陳詞濫調(diào)。

他瘦小，處于萎縮狀態(tài)。

愛爾蘭的葉芝在晚年萎縮為真理，

他尚未進(jìn)入晚年卻萎縮為更小的自己;

或者說，他幾乎萎縮為“無”，

這只有佛教徒可以理解的“無”——

但他不是佛教徒，

也不是道教徒、基督徒，

也不是穆斯林或孔夫子的信徒。

這接近于“無”的身體

曾在人間吃肉，喝水，走路，罵人，

也曾大笑過十五次或十六次，

但即使大笑，他在人間

也只占一個小小的位置。

而當(dāng)他躺下他所占的位置更小，

他粘在身上的塵土其實很少，

仿佛對人間充滿了客氣。

他像一個被重復(fù)億萬次的陳詞濫調(diào)

睡在那里，不過仿佛就要抽芽，

仿佛蟬鳴的夏日就要掉頭

重返蟲豸初醒的春天。

他曾在春天爬上并不險峻的山嶺，

但那依然是山嶺，依然令他心曠神怡。

撒嬌、鍛煉和發(fā)呆

白貓?zhí)肜钅棠痰幕ǔ厣胍髁巳?。聲音很自我，它的懶腰很享受。但花池里沒有別的貓，而這也不是交配的時候。

我路過花池，驚訝了一下。它回頭對我說，大哥我只是想跟自己撒個嬌。

老太太左右瞧瞧，回頭瞧瞧，忽用她的破鑼嗓子唱起搖滾。一定是她的隨身聽在播放搖滾。一定是她孫女喜歡搖滾，就給奶奶的MP4里灌滿了搖滾。

老太太小幅度扭身并自語：搖滾是個嘛玩意兒？我且清清老嗓子，煉下老身子。

傻姑娘見別人撅屁股撞樹她也撅屁股撞樹。她呃呃出聲，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快活，還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竟加入了晨練者的行列。

她媽在一旁鼓起掌來。——可傻姑娘練出個好身體又有啥用？

蹲在馬路中間，不是坐在馬路中間：他蹲著不是在拉屎，不是在等人，他天長地久地蹲著看來只圖個舒服，但蹲在馬路中間是為了享受四面來風(fēng)、八面蟬鳴？

他的窮鄉(xiāng)僻壤連車輛也不經(jīng)行。頭頂上各走各道的飛鳥和流云他并不關(guān)心。

橋梓鎮(zhèn)邢鎮(zhèn)長委托我為橋梓人和橋梓大棗寫一首廣告詩

橋梓人就是住在東經(jīng)116°31′，北緯44°20′的人，

就是住得離108種棗樹不太遠(yuǎn)的人，

就是認(rèn)識“尜尜棗”的“尜”這個字眼兒的人。

北京之北，懷柔之西南，平原淺山之地名“橋梓”。

橋梓人就是130年來夜晚聞著棗香入睡的人，

就是在八月底比別處的人多件心事——要收獲大棗的人。

“大棗”不大，但努力長成脆而甜的“大棗”，

以便會合這世上的大人、大樹、大太陽，

就像橋梓人走在橋梓鎮(zhèn)的街上，同時也是走在世界上。

錯過一顆棗你就錯過了這世間的一種滋味。

錯過一顆尜尜棗你就錯過了認(rèn)識“尜”這個字眼兒的機(jī)會——

它的意思是“小中有大”，就像橋梓這個地方。

停步或停車在橋梓，就是停在了離棗樹不太遠(yuǎn)的地方。

停步或停車在這八月底的橋梓，你也許就是一個

像尜尜棗一樣懂得甜是怎么一回事的人。

西川省紀(jì)行

滿街的胡琴啊 滿街的唱。

滿街的小買賣 大喇喇的天。

滿街的閨女 都叫翠蘭。

滿街的大媽 熱情的臉。

滿街的好人 這不是天堂。

做壞人到頭來 必孤單。

信神的頭頂著 白帽子。

不信神的也一溜 端著飯碗。

滿城的小鳥 想吃羊肉。

三萬只綿羊 往城里趕。

看得毛驢大叔們 出冷汗。

一泡泡驢尿 尿街邊。

所以隨地小便的 是驢下的，

就像缺心眼兒的 全是馬養(yǎng)的。

那坑人害人的 如何比？

定是騾子群里 長大的。

手抓手的男女 是褪了色的。

喝酒罵人 是祖?zhèn)鞯摹?/p>

奧迪A6 是奔漢朝的。

剛出廠的舊三輪 是電動的。

亮花花的太陽光 急剎剎的雨，

沙蔥韭菜 可勁地綠。

一根筋的黃河 它不回頭。

你小子開心 就扒開嗓子吼。

你小子不開心 也扒開嗓子吼。

當(dāng)知有命無心 不憂愁。

忽然滿城的麻將 全開打。

滿街的下一代 玩不夠。

對人民的疑問

人民沒有面孔，有面孔的是張三李四

甚至連張三李四也面孔模糊

面孔清晰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

面孔更清晰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扮演者

如果你是瘋子你就不是人民，

如果你是怪人你就不是人民，

人民感冒發(fā)燒但人民既不瘋也不怪

人民在竊珠者和竊國者之間劃出界限

人民里的領(lǐng)頭人不是人民

人民里的領(lǐng)頭人有可能被人民打倒

被人民打倒的人有可能被人民平反

人民好任性啊但人民沒有面孔

潔身自好就是放棄了面孔在人民之中

甘于平庸就是不討論面孔這回事

而被判處死刑就是被人民開除并被賦予面孔

而被判處死緩說明人民猶豫是否要開恩

遠(yuǎn)方的人民是美麗的

遠(yuǎn)方的人民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當(dāng)人民嗡嗡作響，人民就來到近旁

愛遠(yuǎn)方和不愛遠(yuǎn)方的人爭吵，人民聽著

遠(yuǎn)方的人民就是人類吧？

當(dāng)人民來到近旁他們是人民還是人類？

有什么區(qū)別嗎？可能的區(qū)別是

人類只能被愛不能被驅(qū)遣但人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