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鳴放
簡單的生活,也有許多種享受。
比如,早上醒來,側(cè)臥床上,叫一聲“手”字,便有老妻的嫩手,在后背上輕輕抓撓。細細的癢,絲絲的醉,也就三五分鐘,真是妙處難與君說。
許多幸福不需要語言。一直羨慕公園里的猴子,一個個,大大小小,在假山上下,坐著躺著倚著,相互捉著蚤子,送入口中。誰想,這一招數(shù)被古人學(xué)去,于是有了文人間“捫蚤而談”的佳話。
又比如:理發(fā)。
小時候,每過兩個月,與弟弟兩人,被月工資高達113元的母親“押”到新村理發(fā)店,硬逼著剃成光頭。那是來自寧波的母親為了省錢的緣故?!靶绿觐^,不打三記觸霉頭?!庇谑?,也被別人找到欺負的借口。那時,我們的小小光頭,不是自己的,是母親的,也是欺負你的人的。
二十歲后,頭發(fā)瘋長,十天半月,一抓就是厚厚一把。那時,一直拖延著不想理發(fā)。不忘童年,“民之苦于理發(fā),久矣”。近年,人過五十,頭發(fā)漸稀,這才發(fā)覺理發(fā)的妙趣,多想每月理發(fā)兩次,可惜不成。
每次,與高齡母親說起,回答:那時,家里沒辦法啊,都是你父親工資太低,每月才45元錢,還不到我的一半。一邊,來自蘇北的高齡父親,總是傻傻笑著,不語,狀如高人一般。
如今,每月一次,我還是都在普通理發(fā)店。人坐在椅子上,由一塊大大的白布,圍成大半個“雪人”。先是干洗。頭上,低空,冉冉落下一團泡沫,若有若無,濕了頭頂。然后,上面的頭發(fā),被兩手輕攏,慢捻,抹復(fù)挑,被一回回提起,作拔苗助長狀。再然后,晃顛顛跟入洗發(fā)室,由溫涼的清水,濾去所有泡沫。坐回原來位置,電吹風(fēng)吹干。
于是,理發(fā)正式開始。一般是,先上電動理發(fā)推子,轟隆隆大面積收割,猶如坦克先打頭陣,隆隆而上,掃平道路,緊接著,才是步兵們或勇敢或閃爍上場,上來近距離搏殺。那一個個步兵,就是“手動”的理發(fā)剪子:銀光閃亮,微型雙劍。
這才來了真正的高潮。
斜眼,一把銀亮細長的剪子,先自在空中,嚓嚓,空剪幾下,細而尖的金屬之聲,恍如天邊云中的鴿哨。然后,細長剪子,在小木梳上輕敲一聲,開始了一切。
真是聽覺和觸覺的享受。
剪子嚓嚓,如貼水而飛的鳥兒,一邊前行,一邊起伏。你不用看,什么也看不到,一切與視覺無關(guān)。只管閉上眼睛,全身全心地感覺。那是細發(fā)斷切,頭皮細麻,頭發(fā)小振。那是全硬金屬,與半軟頭發(fā),碰擦,跳斷,再碰擦,再跳開。細細地,柔柔地。那是一只輕巧的手,拇指和無名小指,夾在剪子的兩個指孔。最后的小指,孤懸“手”外,微微翹起,似一朵蘭花手指,勾起多少溫柔?
喜歡剪子,出現(xiàn)在推子后面,猶如喜歡夏日里高高樹上蟬鳴喧噪之后,終于夜不出聲,讓位于小樹草叢低鳴的黃蛉和蟈蟈,月光白亮之下,鳴聲琮琮,如泉似水。很久很久,會覺得,自己的頭部,恰似一件轉(zhuǎn)動打磨中的陶器,一邊滋潤清清流水,一邊細細砂皮摩擦,一遍又一遍,水磨,一點點加工成好看的模樣。
好想,就這么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下去。好想,就這樣永遠閉著眼睛,停止一切感覺,像一朵無語的白玉蘭花,只向空中美麗開放,只為觸覺和聽覺“開竅”。
窗外,有鳥語花香,或是沒有。正是秋冬時分,還會真有,一種蟬聲遠遠傳來,如沙似霧,飄飄忽忽……
真好!
(常朔摘自《新民晚報》2014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