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萍
根的情結,是整個人類共同且共通的情結。
我對根的念想,是血脈的念想,也就是對爺爺的念想。
爺爺,朱世坤,字國梁,約于1893年出生于仙居白塔,約于1955年離世于舟山朱家尖。我很愛惜給予我生命的這條根源,它來自仙居。
爺爺離世15年后,我才來到這個世上,與爺爺沒有交集,卻始終交融;相隔得那么遙遠,卻又如此親近。
仙居,是爺爺的家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舟山,是我的家鄉(xiāng),卻是爺爺的異鄉(xiāng)。爺爺在舟山故去,按了中國傳統的觀念,落葉未能歸根。
聽父輩講爺爺的故事,大都是些似流水又非流水的碎片。對爺爺的親近,除了從父輩的口中去追問,余下的便是對根的追尋。關于尋根,總帶著一種滄桑。
爺爺隨著他的父母和兄長(同父異母)為逃荒而離開仙居。那年,他大約11歲。他們先來到了余杭。沒過多久,父母帶著他去了杭州,已20多歲的兄長也就獨自留在了余杭,從此再未相見。
在杭州,爺爺被送進了養(yǎng)育堂,他的父母成了天主堂的管門人。天資聰穎的爺爺,在養(yǎng)育堂讀書到16歲,被推薦給一位法國神甫毛公,后又跟隨一位比利時神甫彭公。爺爺教他們學中文,他們教會了爺爺說法語和英語。
17歲后,他隨彭公到了寧波天主堂。19歲時,彭公給爺爺500大洋,讓他重回杭州,去過另一種生活。他回到杭州,找回父母,請了一位賬房先生,開起了一家店鋪。年輕的爺爺一定不懂世道的復雜。不知過了多久,店鋪無法繼續(xù)經營,原來,那些錢都被賬房先生拿去吸食鴉片了。后來,到了舟山……
大約30歲時,爺爺帶著妻女,來到朱家尖,從此落腳,直至離世。
那時的朱家尖,有成片生長的蘆葦,還有成片飛翔的鷗鳥。島上的居民大都住茅草房。盡管爺爺奶奶帶著兩個乖巧的女兒住進了島上少有的瓦房院落,但從本島落腳小島,遠離了父母的奶奶,在最初的日子,還是忍不住地哭。
在朱家尖島上,爺爺奶奶又生養(yǎng)了6個兒子,并以他們的為人和對島民的關心救護獲得尊重,爺爺成了當地的一位鄉(xiāng)紳,被尊敬地稱為“朱先生”。
每一位離鄉(xiāng)者,一定都不會忘記返鄉(xiāng)的路途,哪怕他自幼離家,只要略有記憶,總能以根的經緯尋回家鄉(xiāng)。不知爺爺如何聯系上了仙居老家的族人,他的堂兄堂侄等開始來往于朱家尖。有時,清明節(jié)族人祭祖后分到的青餅碗筷等,老家人會千里迢迢送來。
據說,一百年前的仙居時有盜匪出沒,但他們決不盜搶家鄉(xiāng)人,只要你說得仙居話、挑著仙居特有的板籮就行。
爺爺曾穿著長衫挑著一擔仙居板籮回家。但爺爺離家時太小,那時他的仙居話已很不利索,那擔板籮還是被扣下了,好在放了人。爺爺告知族人后,就有類似族長的長輩去告知盜頭,扣下的東西馬上拿了回來。再后來,世道越來越紛亂,那擔板籮弄丟了,族人也漸漸斷了聯系。爺爺再沒回鄉(xiāng)……
在朋友的幫助下,終于聯系到仙居的親戚,已是二十世紀末。
2001年,我陪同父母第一次回到爺爺的家鄉(xiāng)。那時,爺爺離鄉(xiāng)已近100年,誕辰近110年。在入鄉(xiāng)的三叉路口,與福成兄見面的那刻,竟然沒有絲毫陌生感??粗菑埬樐莻€身影,居然看到其中一位伯伯的影子。這是血緣的神力,還是自我心理的認同?實在無以回答。
跨入家門了,那是一棟兩層木結構的老房子。親朋老少都來了,一碗碗滿滿的“桂圓茶”遞上來,這也許是老家最傳統的待客方式。那么,爺爺離鄉(xiāng)前的仙居也是這樣待客的吧?手捧這碗古老的“桂圓茶”,我微笑的淚眼里看到了爺爺童年時隱約的生活場景。
福成兄領著我們去看依舊保留著的爺爺住過的老房子。面對堂屋頂部略有些塌陷的兩層木結構的老房,那種驚喜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氣息,彌漫在我心底,但房子充斥著一種被遺棄的空寂與黯然。不知有多長時間沒開啟過那扇門了。屋里有灰,擺著雜什,還有柴禾,在看似零亂中有一種井然。往上走了幾級樓梯,想到爺爺小時候曾如此地上下,此刻,我就踩在他那11歲的腳印上,扶在他那11歲的手背上。這是一種特別的感覺,隔空相遇的感覺。百年的距離,在同一個空間,找到一種共同的存在。這就是最為真切的回家!走得再遠,始終有根的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