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穎
1987年,19歲的李檣入伍北京軍區(qū),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河南安陽,第一次來到北京。1989年,他進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習,畢業(yè)后分配進入戰(zhàn)友話劇團做編劇。工作兩年后堅持轉(zhuǎn)業(yè),因檔案問題不得不回到安陽老家。
《孔雀》中的小城市中國遍地都是,千人一面。市中心有條主要街道,全部的繁華聚集于此。
平日逛街,主要逛這條街,隨便哪天在這條街上都要碰到熟人。商店,中小學校分布在城市各處,近郊有座沉默的軍營,還有一座都愛叫的人民公園。
在白天人群鼎盛的時候,有一種茍且偷歡的氣息。夜晚或是雨雪天氣,人跡稀少,城市荒蕪起來,就有那種劫后余生的景象。
很多人和我一樣在這樣的小城市成長,然后離開。面對這樣的城市,我總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感慨。這些小城市,就像是無數(shù)流落民間的技藝之人,在他們當中有著勞苦無常的命運的證據(jù),一生不被訴說的沉寂衰敗的時光。
——摘自《孔雀》劇本序言
Q:說說你對安陽的定義?
A:安陽是我生長的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并不意味著是一生要駐留的地方,或許故鄉(xiāng)只是暫時的寄居地。
Q:電影中人物對大城市的幻想和憧憬,也是你年輕時最真實的感受嗎?
A:肯定有我真實的感受,但這種情感是每一代人都會共同面臨的。無論是否會被理想所成全,情感和話題是代代相傳的。
Q:你從北京轉(zhuǎn)業(yè)回到老家安陽,這種選擇在當年相當逆潮流啊?
A: 因為部隊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適合我,所以堅持轉(zhuǎn)業(yè)。但當時無法留在北京,只能隨檔案回到老家。那是一種很想留在一個地方,卻不得不告別的人生無奈。
這城市什么都有,只少點希望和愛情,可這兩樣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想擁有或可以擁有的。
1996年,李檣再次來到北京,開始居無定所的北漂生活。從事媒體行業(yè)的同時,尋找做編劇的機會。
王彩玲,她剛出現(xiàn)時三十五六歲,看著似乎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老。她屬于那種“從來就沒年輕過的類型”。她是孤獨的,對整個社會有種對峙的心理,她的精神是清高的,但在別人看來她是自卑的。她整個人身上惟一美的地方是她說話的聲音和唱歌的聲音,那么明亮,圓潤,光潔,像夜鶯一樣,只聽她的聲音該以為她多么美。她一出現(xiàn)就讓人覺得宿命,這宿命感一直籠罩在她的臉上。
——摘自《立春》劇本人物小傳
Q:對北京怎么定義的?
A:北京是很多人向往的神圣之地,象征著光榮和榮耀。就像當年革命青年想去延安,俄國青年想去莫斯科。
Q:轉(zhuǎn)業(yè)回到安陽后,你第二次又來到北京,這與第一次來讀書不一樣,這一次是北漂?
A:當時我靠著一腔熱血,和賭博的心態(tài)又從安陽來到北京,接受居無定所,沒有固定收入,一種很虛無的生活狀態(tài)。當時經(jīng)歷了給別人當槍手,結(jié)果不署名,寫完了,卻被騙不給錢等等很多的遭遇。
Q:來到所向往的北京,會有“永恒的異鄉(xiāng)人”這種感覺嗎?
A:每個人在每個地方都會有這種感覺,甚至故鄉(xiāng)也是異鄉(xiāng),沒有所謂真正的故鄉(xiāng)。
如一切愛過的人一樣,沒有誰比誰的愛更是愛,愛從來就未有過得失,它只在你心中被擁有過……
1999年,三年的北漂生活在顆粒無收的結(jié)果中被迫宣告結(jié)束。2000年李檣再度回到老家安陽。
生活本來就不容易,一直都是這樣,我媽從前是這樣,我現(xiàn)在也這樣,你以后也是一樣。
上海出租車上 夜 外 冬
姨媽和女兒及女兒男友坐在車里。
每人腿上放一個大包。
姨媽瞭望車外,是上海的夜晚,燈火輝耀,晶瑩剔透。
這城市的夜晚,仿佛宇宙的某個星際,光華璀璨,遙不可及。
畫面隱黑。
東北鞍山集貿(mào)市場 日 內(nèi) 冬
一個大塑料頂棚的市場,人聲鼎沸,擠滿了賣各種商品的商家。
姨媽和丈夫買鞋。
鞋都擺在一張行軍床上。
姨媽坐在鞋攤后。丈夫在一旁倒騰紙箱。
旁邊一個攤販隨手打開收音機調(diào)臺,他停在一個京劇節(jié)目。
唱的是《鎖麟囊》里的《春秋亭外風雨暴》,老潘也曾經(jīng)唱過那段。姨媽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那收音機一眼。
姨媽回過頭,人有些迷惘,她從床下拿出一個鋁飯盒,打開,拿出一個饅頭就著菜吃起來。
畫面漸漸隱去。
——摘自《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劇本119,127,129場
Q:再次回到安陽心態(tài)有不同嗎?
A:一種只想給自己一個交待的心態(tài)。我始終覺得我不是寫不出,而是沒有遇到好的機會。但如果再寫不成功,就會決定把寫劇本只當作一種愛好。
Q:你筆下的很多人物最終也沒實現(xiàn)理想,或都輸給了生活。你認為相對于那些來到大城市實現(xiàn)理想的人,他們是失敗者嗎?
A:我認為他們不是失敗者。因為,心中有熱愛,和把那份熱愛變成職業(yè)是兩回事。如果心里的這份熱愛是心靈最愉悅,最幸福的駐留地,那就很難說熱愛成不成功。換個角度,那些實現(xiàn)目的的人就算成功嗎?比如他們實現(xiàn)了愿望,但他們能實現(xiàn)的多好?他們依然是陷入其中,依然是有困苦的。
我一直自以為是地把那些人定義為“挽歌”。時光過后,我才后知后覺地辨識出他們身上自始至終所散發(fā)的“頌歌”的性質(zhì)。
2005年,李檣編劇電影《孔雀》獲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評委會大獎。2006年,編劇《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入圍了金馬獎,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2007年,編劇電影《立春》入圍第27屆金雞獎及第3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獎。2011年,編劇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贏得第50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2013年,榮登編劇作家富豪榜。2014年編劇電影《黃金時代》,入圍第51屆金馬獎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
為什么活著?因為這世界有我死不瞑目的東西。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的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我不能選擇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決定怎么愛,怎么活,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黃金時代!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轉(zhuǎn)眼間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認識的人,都不診視自己的似水流年。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一件東西,所以一個個像丟了魂一樣。
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時此刻,無所謂去哪,無所謂見誰,那些我將要去的地方,都是我從未謀面的故鄉(xiāng);那些我將要見的人,都會成為我的朋友。
——摘自《黃金時代》劇本蕭紅語錄
Q:現(xiàn)在回想走過的人生歲月,哪一段是你的“黃金時代”?
A:黃金時代是詩意的,浪漫的,有烏托邦色彩的一種想法,可能身處當中的人未必能感受得到。對于我本人,我是不對十全十美的歲月抱有奢望的,我不覺得有經(jīng)歷過黃金時代,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
我覺得人與人生都具有強烈的“觀賞性”。其實人和人之間一生都在互相欣賞,某個人的喜訊和丑聞,落魄與榮華,四周人盡收眼底。
此時此刻,北京某咖啡館中某個安靜的角落。一襲黑衣的李檣正在接受記者訪問。
Q:回想北漂的那段經(jīng)歷,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A:北漂的經(jīng)歷對于我,無論是對社會的認知,人生的感悟,還是形成自己的精神世界,都起了非常大的決定性作用。
Q:《黃金時代》塵埃落定后,和你的預期有不同嗎?有什么感受和思考?
A: 沒有特別不同的感受。我寫之前就預料到會有很大的爭議,但電影應該有新方向和不一樣的嘗試。我始終認為《黃金時代》是我最純粹的一次寫作。我覺得很幸運,也很欣喜,能夠在這樣的一個電影時代寫下這樣一部作品。
Q:你認為在當今社會,會有一部電影能達到藝術(shù)和票房的統(tǒng)一嗎?
A:我認為非常難。因為真正有藝術(shù)性的電影都是有探索性的,這就打破了觀眾現(xiàn)有的審美習慣。并且當今社會,人們?nèi)狈υ跇O端和亂世環(huán)境中的錘煉,在精神和情感方面都追求簡便的,娛樂化的體驗,缺少對事物終極的思考。這種固化的思維方式,本身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就是不足的。
我一直認為電影是這故事畢生的愛情,只有電影才能懂得它身上最優(yōu)美的天性。但它最終的結(jié)局如何,肯定不是我個人所能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