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胸懷是用來撕裂的

康犖 呂昕彤

在不運動的人眼里，數(shù)十年堅持健身的段奕宏患有“運動強迫癥”?！捌鋵嵨也⒉皇且毘啥啻蟮膲K兒，我更看重的是挑戰(zhàn)自己。鍛煉最早是為了肌肉，但過了這個階段，我把健身當(dāng)成一種不是簡單的享受——可能是一種存在感?！庇袝r候練腹肌，段奕宏會把腿硌在石板上，那種疼痛能給他存在感——還有痛，還有知覺，“現(xiàn)在我們很多時候說的這些話，這些詞，都不知道是怎么從嘴里出來的。謊言都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張嘴就來，就這種無知覺、無感，是很恐怖的?！?/p>

《士兵突擊》中的老A袁朗、《我的團長我的團》中的妖孽龍文章，段奕宏僅僅憑借兩部劇就讓全國觀眾認(rèn)識了他。外人眼中的“一夜成名”，段奕宏自己心里卻始終都明鏡似的：他不是一夜成名的那種特例，之前很長一段歲月，他都過著嚴(yán)格自律的生活，每天琢磨著該做什么，計劃要做什么?！坝^眾會從世俗的角度去看一個演員紅與不紅，但是我自己卻始終保持著一種狀態(tài)，我可以做我自己的‘團長’?！蹦菚r候段奕宏是這樣說的。

在出名之前，段奕宏一直活躍在話劇舞臺上，從1997年到2004年，他幾乎出演了國家話劇院的所有話劇。段奕宏有著《戀愛的犀?！分旭R路般的執(zhí)拗，他也正是兩任馬路的扮演者。當(dāng)初，為了改變自己表演中的僵硬、使勁兒，段奕宏有意識地找孟京輝合作。在段奕宏看來，孟京輝的那種游戲感、無規(guī)則感是自己身上急需的。段奕宏版馬路執(zhí)著之中帶著一種卑微的壓抑和絕望，讓人覺得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自己的偏執(zhí)徹底摧毀了。周圍人評價他較勁兒，有強迫癥、太直接，但他說這種偏執(zhí)用好了就是積極的動力，“我朋友都說這是在受虐，哈哈，但我不這樣認(rèn)為，我就是要讓自己保持饑餓感、痛苦感。這樣才會給我們警示的東西，讓我們覺得不滿足，同時保持思維清晰?！?/p>

如果說《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讓觀眾認(rèn)識了段奕宏的臉，《白鹿原》就是讓大家記住了他的臀部。因為出演《白鹿原》中的黑娃，段奕宏獲得了“中國第一美臀”的稱號——他的屁股甚至被印在了電影海報上——金色麥浪漩渦圍著的麥垛頂端，是段奕宏裸露的臀部。段奕宏是這么說的：“有些事情不是說你一廂情愿就行的。你上不了就是上不了，駕馭不住就駕馭不住，別以為脫了光膀子就行，也不是你露了屁股就能演黑娃?！?/p>

幾次采訪段奕宏，發(fā)現(xiàn)他最愛用到“情懷”二字。接下《大時代》后，他說：“人們常提到男人的胸懷，認(rèn)為是責(zé)任、是擔(dān)當(dāng)，但我覺得男人的胸懷是被撕裂的，撕裂之后他們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解?！憋椦荨豆砉茸印窌r，他說：“在背叛、生離死別、愛恨糾纏這些艱難的情況下，他依然能為一個國家去赴湯蹈火，或者說為了信仰赴湯蹈火。有情懷的人士，有民族大義的人士，他不是一下子蹦出來，而是一步步過來的?！倍无群赀€在微博中寫過這樣一段話：“現(xiàn)實與理想的遠(yuǎn)近關(guān)系讓多少人歇了，不再相信夢?！彼姓J(rèn)自己很理想化，“我會為了理想而不停地往前走，在表演這條路上達到我的理想狀態(tài)，我不會放棄，而是努力地往前走?！?/p>

段奕宏的老家在新疆伊犁。當(dāng)年他考“中戲”考了三次，每次都是坐24小時的班車從伊犁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坐78個小時的硬座到北京參加考試，就這樣堅持考了三年?？忌夏悄?，他還晚到了14天，差點被取消資格，因為喝酒胃出血，家里急得一塌糊涂。

上“中戲”后，段奕宏四年寒假都沒回家過年，就是為了省點路費，可以多買些書看。因為顏值不夠爆表，一年級時沒有女生愿意跟他搭段子。大學(xué)四年，段奕宏一直沒有接到廣告和戲，只能在學(xué)校悶頭排練。當(dāng)時的他很苦悶，覺得如果自己形象帥點、偶像一點，至少會有人找他拍戲，他甚至想過輟學(xué)。回想這一切，段奕宏坦言都是父母給予自己力量，讓他撐下來。而現(xiàn)在，那段經(jīng)歷更是成了他終身的財富。

段奕宏會做飯也愛做飯，他最愛煲湯、熬粥，因為簡單又營養(yǎng)豐富。每次進組都自己托運好幾大箱子食材，番茄燉牛肉、羊肉燉蘿卜是他的拿手菜。聊到家鄉(xiāng)菜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這位硬漢有些哽咽：“母親的腿不好，要坐輪椅，有次從機場接她出來時，就突然感覺她矮了很多。如果說十年前是我陪父母，那現(xiàn)在是我需要他們，需要這樣的感情。我推著她去逛自己熟悉的地方，跟他們講我在這個城市的趣事，覺得很滿足?，F(xiàn)在的愿望就是希望可以多陪陪他們?！?/p>

袁朗、黑娃、馬路、孟文祿……都與段奕宏本身有很多相似，陽剛、倔強，最重要的是，他們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和初心與生活抗?fàn)帯?/p>

從伊犁河邊到北京中戲到上海電影節(jié)，從《士兵突擊》到《烈日灼心》，命運與段奕宏所扮演的角色一樣迥異多變。他經(jīng)歷過浮躁、彷徨，表面偏執(zhí)的性情背后卻仍葆有本質(zhì)的淳樸和率真。這么多年過去了，老段還是那個可以跟你聊信仰、情懷與夢想的男人。他說他愿意做那個“挨千刀的”，只為修成心中的佛。

Q：你心中的孟文祿是什么樣的？

A：他是有階段性的，從小到國外留學(xué)，帶著一種自由健康陽光的原始狀態(tài)回到了上海，被逼無奈接受了家族這么一攤事。他完全不感冒父親的抱負(fù)，覺得軍需制造是國家的行為，怎么可能是家族的行為——他覺得不可能。所以即便父親臨終之前，他也沒有給一個明確答復(fù)?？赡芨赣H最后是含恨而去吧，他對兒子十分擔(dān)心。在這種情況下，家族錯綜復(fù)雜接踵而來的事情讓這個人一度自負(fù)自滿覺得能應(yīng)付得了，而隨著事情的發(fā)展，他的性格和氣質(zhì)不由自主地改變，所以說人就怕經(jīng)歷事兒。上海灘的黑勢力和白勢力對他的一次次教訓(xùn)，很快讓他懂得游戲規(guī)則，同時也讓他想要制定游戲規(guī)則。我覺得最可貴的就是他沒有丟失初衷。這個初衷就是作為中國人的根給他的，所謂的民族工業(yè)的抱負(fù)理想。于是父親教給他的，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原點。

Q：這次和廖凡、陳沖的合作感覺如何？

A：驚喜啊，我覺得能說服我（工作）的除了劇本就是演員的搭配。在拍攝的四個月中，我總是盼著第二天的出工，每天都有驚喜，讓我過的非常充實，滿滿足足地體會到了一個演員創(chuàng)造的價值和存在感。首先彼此都很純粹簡單，精力都被這個氛圍和彼此吸引了，加上欣賞。陳沖老師給我很多驚喜，有的時候真的忘卻是在演戲，導(dǎo)演總是不喊停，某些場戲都是一條下來十多分鐘。那種驚喜，那種彼此的給予，那種默契，那種感覺，那種舒服，我覺得真的是忘卻了鏡頭，忘卻了彼此真實的身份。有一次我和陳沖老師演戲，準(zhǔn)確地說是我在搭戲，拍完之后她出來擁抱了我，說謝謝。當(dāng)時導(dǎo)演都莫名其妙，她還在平復(fù)自己的心緒。有時候演員演了一場戲后內(nèi)心那種被抽空的感覺真是只有演員才能理解。包括廖凡有時候給予我的東西，那種感覺的釋放，為了成全彼此的人物，彼此的戲，是需要寬大的胸襟的，這是非常幸福的。

Q：孟文祿表面上是個文人，內(nèi)心卻很“狠”，這一點和你本人像嗎？

A：哈哈！我是自虐型的，對別人真的很好，一點兒都狠不起來。真的，我都不忍心看別人出洋相，比如說我在路上看見別人摔了個跟頭，我都不忍心讓他知道我看見了，得趕緊把頭扭過去，特別難為情。但是對自己就能下狠手，改變不了別人，就改變自己唄。比如說我們身處一個不太好的環(huán)境中，我們也許只能改變自己，不是放棄對自己的要求，是追尋自己的價值存在。懈怠久而久之會讓我對自己生厭，面臨不同的工作環(huán)境，調(diào)整自己是最重要的，而且要堅守自己對職業(yè)的敬畏之心。

Q：在周圍那樣一種大環(huán)境中，堅守不是很難嗎？

A：其實我是不敢不堅守啊！我的戲量不多，既然我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我就要去走下去。我戲的總量不高，還挑戲，也不太會迎來送往。我只有通過合作后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才可能敞開心扉，心懷最真的情感來和人相處。通過合作可能會達到最佳和諧的交往，這是我所習(xí)慣和愿意的。但這個圈里是不可能提供這樣的情境的，很難，你必須先來幾套所謂的交際，所謂的喝、玩、打麻將、唱歌……這種東西我確實不擅長。所以我必須拿出更多精力保證作品的不可替代性。既然愿意走這條路，我又何嘗抱怨自己付出的多與少呢？我覺得這是做事原本該有的樣子，我相信有很多很棒的演員，他們都是這么走過來的，像陳道明兄，李雪健老師……只是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少有人去關(guān)注這些人所付出的了。就像說一塊石頭，一半被雕刻成了佛，另一半作為墊腳石，佛的價格自然昂貴，墊腳石會很不忿，但是被雕刻成佛的部分挨了千刀。我們現(xiàn)在太多人為了達到目的而走捷徑，我覺得我不敢妄評，因為社會現(xiàn)象是允許這樣的，但是我選擇的讓我很踏實，我看到了前輩們也是這樣踏實過來的，選擇的是“挨千刀”的路，我相信我能修成我自己的佛，我不在乎別人是否覺得，我的收獲遠(yuǎn)遠(yuǎn)大于自己的努力。

Q：你以前演的軍人和硬漢給大家的印象很深，這次出演一個文人有什么挑戰(zhàn)性嗎？

A：非常有挑戰(zhàn)性的，不瞞你說，我看了很多郁達夫、沈從文、胡適那個時候的文章小說，包括蕭紅，包括蕭紅的丈夫?！皣椰F(xiàn)在這個樣子是我們祖上積的德造的孽，國家未來的樣子要看我們今天造什么孽積什么德”，這句話是胡適的小說里的話，我摘錄來了，用到了臺詞里，導(dǎo)演也特別認(rèn)可。至于說出演一個文人挑戰(zhàn)最大的是什么，我覺得這個不完全是像史上的那種文人，他還是比較戲劇化，我覺得這個在于控制力上，要重新設(shè)定的，這也是很吸引我的，需要我花精力來打磨的。

Q：你好像很喜歡“情懷”這個詞。你覺得自己是個有情懷的人嗎？

A：好像現(xiàn)在提這個詞對我來說還過于奢侈，我覺得每個人身上的情懷都不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東西，但我覺得我確實挺喜歡這兩個字的，“情懷”。這兩個字并不需要上升到多高的高度，在平常的生活中，很多點點滴滴也能彰顯出一個人的“情懷”。任何人在一起，不同處世的態(tài)度，都能看出一個人的“情懷”，這種東西放在一個戲里面，凸現(xiàn)出來，它就會變得很大。我覺得這個東西我挺看重的，任何一件事情的成立真不是天降下來自然形成的，很多時候是不知道要經(jīng)歷多少道工序，才會轉(zhuǎn)到此時此刻，那么多道工序是多么的具有可變性啊！我們在一件事情的可變性、壓力感和阻撓性真的很大很大，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不懂得珍惜，簡單來說，作為一個發(fā)展中的演員，我們都會在心態(tài)上想“怎么沒有好的戲給我呢？”“怎么沒那么大的導(dǎo)演欣賞我呢？”但是你別忘了，今天是我的今天，是你的明天，今天我做了幾分啊，忍了多少痛苦和恨啊，不能總是看別人的好，要有平和的心態(tài)，只是看到自己沒有的容易讓人焦慮。

折射到當(dāng)代，我們的進步與改革，我們的反腐，你體會不到艱辛有多大。這次去福建，我看了那些名人的故居，民國時他們?yōu)榱嗣褡宓倪M步，吸納了很多西方的著名文學(xué)，還第一個建立了官派的教育翻譯，他們實質(zhì)上是出自個人的，那時候民間的力量真的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就在想，真的有這樣的人??！真的有人不是只顧著自己的一口飯或者一盞燈??！所以有能力的人就應(yīng)該發(fā)揮自己的光和熱，你所承載的責(zé)任和釋放的情懷是不一樣的，你指望那些連溫飽都沒解決的人去改革去推進，可能性是很小的。有責(zé)任的人更應(yīng)該胸懷天下，所以折射到我的職業(yè)，我無德無能，我只能去選擇作品，選擇如何呈現(xiàn)人物，從我個人的審美和喜好出發(fā)，我更樂于開拓和挖掘，這個可能是我自己的認(rèn)知，還有堅守自己的原則。

Q：如果生活在孟文祿的年代，你會走和他一樣的路嗎？

A：這個東西真的沒辦法假如，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孟文祿的自由和健康，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我不喜歡錯綜復(fù)雜的戲劇性的生活，我不太希望以這種方式來讓我自己達到人生的性格變化，我真的不希望。

但是，我有時候坐下來想，有時候為什么會說“回過頭來”，在情境中我不會有那種感覺，那種焦慮，十來年我覺得慢慢悠悠的，好像在別人眼里不溫不火的，但是我覺得特別充實，因為我那種較勁的方向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倒是覺得自己從容不迫，這么走來的十來年，我覺得是不一樣的。不過還是有人欣賞我的，我能感覺到，總之每個人路數(shù)不一樣，看自己的選擇。

Q：看見別人走捷徑輕松成功，心里會羨慕嫉妒嗎？

A：可能心里別扭最多的時候是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那個時候最最不穩(wěn)定，班上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去拍戲，拍廣告的拍廣告，拍MV的拍MV，無論是出鏡率和收入都讓我頻繁地有焦慮感，但是就那四年讓我越來越踏實，找到了自己的坐標(biāo)和路數(shù)。那時候聽到別人說“這哥們只能演農(nóng)村戲”，我也焦慮啊，也忐忑啊，但是還得過每一天，我總是覺得那個時候我先把自己的小品話劇弄踏實了，久而久之作品能吸引別人，改變別人對我的看法，這條路數(shù)讓我很踏實。誰都不可能預(yù)料我的未來，因為我都不知道，所以這樣四年走下來，讓我更加從容。

現(xiàn)在很少焦慮了，否則怎么可能這么自由自在、慢慢悠悠的，這么多年來，“自主選擇性”我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現(xiàn)在新鮮事物太多了，比如這兩年真人秀很火，也有找上門的，不是我不喜歡，我也很喜歡，我也看了“美國達人”，“好聲音”，“好歌曲”，“跑男”，包括《真正男子漢》，豐兄（張豐毅）這個年紀(jì)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是我的楷模，寶強（王寶強）還是那么可愛，有時候真是讓我看得有喜有悲又流淚。我也想過參加真人秀，但是在做決定的一刻，還是不太得勁兒，沒有做好準(zhǔn)備吧?？赡軟]我想的那么難，但是我想一定也沒那么簡單。我覺得我可能會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那種即興發(fā)揮的東西我會做到什么程度，不像可以精打細(xì)磨的作品，那個真的是要考究當(dāng)下的呈現(xiàn)。

Q：現(xiàn)在還有時間去話劇舞臺嗎？

A：在醞釀，在準(zhǔn)備劇本，要是有時間的話一定會回到話劇舞臺。前一段我剛特意跑去天津看了德國的《哈姆雷特》，看得我特別振奮，這次天津戲劇節(jié)引進了很多話劇。我還是有舞臺情結(ji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