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離艾滋男童”風波調(diào)查

2014年12月21日，四川省西充縣李橋鄉(xiāng)書房埡村。

這天下午1時許，陽光正好。幾名基層干部和村民，坐在路邊曬太陽。8歲的坤坤在大人之間，躥來躥去。手里，依舊在遙控著他那部電動玩具車。

大人只顧著曬太陽，聊天。這時，坤坤摸了摸一位50多歲村民的胡須?！芭尽币宦曂蝗粋鱽恚だづ牧诉@位村民的臉龐。

沒等村民反應過來，坤坤已跑出五六米，并回頭看看，壞壞地笑了。

坤坤的舉措，讓鄉(xiāng)干部和村民，都笑了。挨打臉的村民，漲紅了臉，他將屁股抬起，正欲起步追趕?？苫仡^，他看到《南風窗》記者也在現(xiàn)場，就忍住了怒火，只好尷尬地和其他人一樣，笑笑，接著搖搖頭說，“你看，你看！他就這樣子咯！”

遠去的坤坤，撿起了路邊的石頭，“當當”地敲打在公路的護欄上。他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處。

坤坤，就是那個“被200村民聯(lián)名驅離的艾滋病兒童”。

事后，各媒體云集書房埡村，聯(lián)合國、國家衛(wèi)計委也就此先后發(fā)聲。但事情經(jīng)過很簡單。

2014年11月，坤坤的親戚給成都電視臺報料，希望報道患了艾滋病的坤坤，以引起政府或社會機構的關注，并獲得救助。12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日，成都電視臺很應景地做了這條新聞。

但新聞沒引起廣泛關注，卻被騰訊拍客和人民網(wǎng)的工作人員看到了。12月7日，他們來到書房埡村采訪并拍下了一段視頻。

12月14日，互聯(lián)網(wǎng)上出現(xiàn)《無處安身的艾滋少年》的視頻。視頻里，黑夜籠罩下的村莊，在一間燈光暗淡的民房里，村民正召開一場“特殊會議”，主題是將患艾滋病、年僅8歲的坤坤，驅離出村！

這提議，獲得村民一致同意。村民在驅離坤坤的聯(lián)名信上，簽名、摁手印，其中包括坤坤的爺爺—羅文輝。

整條視頻，播音員用低沉、凄涼的音調(diào)，無力訴說著在他們眼前所發(fā)生的、讓人備感無力的一切。

視頻發(fā)出3天后，依舊被淹沒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12月17日，人民網(wǎng)以文圖的形式，發(fā)出《四川西充200余村民寫“聯(lián)名信”欲將8歲患“艾”男童驅離》的報道，各門戶網(wǎng)站紛紛轉載。視頻的點擊率，隨即飆升。

18日晚，央視《新聞1+1》欄目以拍客的視頻為基礎，主持人董倩痛斥“村民做出了愚昧的決定”，并指出“村民無情的背后是無知”。隨后，就如何正確看待艾滋病，央視連線的專家，侃侃而談。

19日，聯(lián)合國發(fā)聲稱，“聯(lián)合國系統(tǒng)十分關注四川省西充縣感染艾滋病兒童的報道，該兒童受到了來自許多社區(qū)其他成員的歧視。羞辱和歧視是我們在應對艾滋病戰(zhàn)役中最大的敵人……”

20日，國家衛(wèi)計委表示，“已責成四川省衛(wèi)生計生委了解核實有關情況，并會同有關部門，協(xié)調(diào)地方政府妥善做好該名艾滋病感染兒童的醫(yī)療救治、生活救助和入學教育等工作?！?/p>

隨后趕來的記者發(fā)現(xiàn)，這是個策劃！村民并沒有把坤坤“轟出去、驅離村莊”的意思。真相是：12月7日那天，有“成都來的幾個記者”找到羅文輝，他們和羅文輝說“幫助坤坤找到好的贊助機構”。羅文輝說，那給坤坤寫證明吧。他們說，“不行，要寫聯(lián)名信?！?/p>

老實巴交的村民，不知啥叫聯(lián)名信。來的人就教村民寫，他們把內(nèi)容復述一遍，村民來執(zhí)筆。

當晚的會議，不是以村干部的名義召集。會前，“成都來的記者”讓村主任何正棋通知村民，但他拒絕了。他們又找了村支書王樹林，讓他廣播村民開會，王樹林也拒絕了。最后，是羅文輝挨家挨戶叫村民來開會、簽名。很多村民，沒見過“記者”，出于好奇，也過來看熱鬧?！皶h”地點在書房埡村一組組長黃成模的家。

當晚，很多人得到的消息是：簽名、摁手印，幫坤坤找救助機構。當時正在吃晚飯的何煥爾，覺得這是好事，端著碗，也趕到現(xiàn)場。但何煥爾不會寫字，別人幫她簽名，她負責摁手印。

報道出來后，變成了“村民聯(lián)名驅離坤坤”、“轟坤坤出村”。

當時有20多個村民參會，但由于有人代簽、冒簽，當晚搜集到的簽名是30多個?！俺啥紒淼膸讉€記者”不滿意，他們告訴羅文輝“簽名太少，簽名要越多越好”。

第二天，羅文輝帶著這份聯(lián)名信，挨家挨戶找人簽名。于是，聯(lián)名信上就出現(xiàn)了203個村民的簽名。書房埡村有900多個村民，但很多人長年在外打工?！鞍ㄔ阪?zhèn)上讀書的小孩，在家的村民只有178個人?！蓖鯓淞指嬖V《南風窗》記者，有的一個人就冒簽、代簽幾十個人。羅文輝承認，很多簽名是代簽、冒簽的。

比如羅文舉一家就有3個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聯(lián)名信上，但他對此渾然不知。他告訴《南風窗》記者，他女兒看新聞后，打電話給他，他才知道聯(lián)名信的事。

拍攝時，他們通過給坤坤買糖果等形式，讓坤坤在山坡上打滾，到油井附近點火。當時，村民黃興模覺得很奇怪，他問，“你們這是做啥子？”對方告訴他，“和小娃娃耍耍?！?/p>

策劃者后來承認，拍攝過程中，存在一定的引導和暗示。不過，在被媒體發(fā)現(xiàn)是策劃后，這幾個人不接電話了。

風波中的主角—坤坤，以及他和書房埡村的故事，始于9年前。

2005年9月，在廣州打工的阿奇，帶回一個女孩。女孩叫阿艷，1980年出生，長得白白凈凈。村民為阿奇感到高興，因為“總算找到媳婦了”。畢竟他家窮，且阿奇還是個殘疾人—有只眼睛壞掉了。

細心村民發(fā)現(xiàn)，當時，阿艷的肚子已隆起。坤坤那時確實已在阿艷的身體里，待了3個月。

2006年2月，坤坤出生。這一年，阿奇33歲，但看上去沒那么開心。坤坤滿月后，他就去廣州打工了。阿艷也在坤坤9個月后，去了廣州。隨后，坤坤一直由爺爺和奶奶撫養(yǎng)。

阿艷走后，一直沒回家。直到坤坤4歲，她才回過一次。此后4年，她再次消失。后來，她也和阿奇分手了。

阿奇平時也只在春節(jié)，才偶爾回幾天。但2012年暑假，坤坤摔了一跤，把眉梢摔破了，他的人生就開始了悲催之旅。

在醫(yī)院里，坤坤被檢出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羅文輝和阿奇反映后，阿奇反應平淡，“甩了他吧”。羅文輝懵了，阿奇說，“這娃不是我的，她媽媽和別人懷孕后，才和我結婚的”。

羅文輝不是狠心的人。如果因坤坤不是自己的親孫子，就把他甩掉，那40年前，羅文輝也會把阿奇給甩了。因為阿奇也不是羅文輝親生的，他是隨母親嫁給羅文輝的。

“當時阿奇過來，才兩歲兩個月?！绷_文輝告訴《南風窗》記者，“但我對他比對我親生兒子還好?！?/p>

確實，已69歲的羅文輝，目前還在幫阿奇照顧坤坤，而他的兩個親孫子，他至今無法照顧。

在村里，羅文輝口碑不錯。這和他的出身有關，羅出身富農(nóng)，那時候這樣的身份不好。也因這樣，羅文輝30歲才結成婚，而且娶了個“帶著娃娃嫁過來”的妻子。

因身份問題，羅文輝總是熱心幫村民，如幫村民打灶臺、修房子等，而且他從不收村民的一分錢。村民很感激他。從這個意義上說，村民即便討厭坤坤，也不至于聯(lián)名驅趕他。

在被發(fā)現(xiàn)患艾滋病以前，坤坤曾讀了一年半的幼兒園。讀幼兒園時，坤坤無法靜心學習，甚至“背著書包去上學，回來的時候，書包不見了”。坤坤還很好動，喜歡打比他小的小孩，甚至用石頭砸路人。其實，坤坤是患了多動癥，但早期的治療沒跟上。

得知坤坤患艾滋病后，很多小孩不和坤坤做朋友了，因為村民確實拒絕他們的孩子和坤坤往來。他們擔心坤坤抓傷或咬傷自己的小孩，進而導致艾滋病病毒通過血液傳染。

沒去上學的坤坤，像個野孩子。整天在山坡上、田野里，到處游蕩。他還學會了偷村民的錢、手機和打火機等。

“如今，我越來越老，他越來越大了?！绷_文輝告訴《南風窗》記者，“我沒有能力養(yǎng)他了，管也管不住了?！?/p>

2012年，阿奇和父親說“把他甩了”以后，就沒再和家里聯(lián)系。電話號碼也換了，錢不再往家里匯。

坤坤的父母失蹤了，羅文輝又沒有撫養(yǎng)能力。加上他喜歡四處燒山點火，甚至燒房子（其中兩次點了自己家，一次點了組長黃成模的家），他還到附近的油井點火，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釀成大禍?？傊?，羅文輝和其他村民都煩透了坤坤，他們覺得，坤坤的存在，是一顆定時炸彈。從內(nèi)心里，他們確實希望坤坤被領走。

“聯(lián)名驅離”的新聞，幫助村民完成了這一愿望。

事發(fā)后，“見多識廣”的都市白領、知識精英和富于“批判精神”的網(wǎng)絡達人，第一時間不斷轉發(fā)和批判村民的“愚昧與無知”，這些群體也在批判中，重塑了自我的存在感。他們從骨子里相信村民“肯定這么干（聯(lián)名驅離坤坤）”。因為，這迎合他們關于“農(nóng)民愚昧與無知”的偏見。

但現(xiàn)實往往和他們想的不一樣。事件的逆襲，讓他們很受傷。

不過，大規(guī)模的逆襲，恰發(fā)生在聯(lián)合國表態(tài)后，于是“陰謀論”盛行—“聯(lián)合國批評后，媒體開始說‘驅離事件’是策劃的了”，這贏得了大批網(wǎng)民的附和。

不管怎樣，單從策劃的角度來看，坤坤因此被關注，政府也更重視了。坤坤的未來，依稀看到了一絲曙光：在媒體瘋狂報道的那一周，官員、愛心人士和媒體記者，一撥撥到來，他們給坤坤買玩具、買棉被、買吃的，同時帶來了慰問金。還承諾要解決坤坤讀書、生活和治療的問題。

但在那些天，同樣不斷上演的還有：當坤坤的面，羅文輝一次次重復著“不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哪個”、“他媽媽肯定也是艾滋病”、“不曉得他父親是不是艾滋病”等等。

不管怎樣，單從策劃的角度來看，坤坤因此被關注，政府也更重視了。 圖/韋星

老人家說得口干舌燥，甚至忘了吃午飯。有時，說著說著，他就哭了。很多來看望坤坤的人，逐一和坤坤擁抱、一起玩耍，表達愛心……但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沒有村民的參與。

這樣，書房埡村的那些日子，就成了：除當?shù)卮迕褚酝?，各個階層都是臨時參與其中。

村里的廣播還在不斷重復著“艾滋病不可怕”的宣傳，官員也在村民家門口塞進一大摞宣傳艾滋病的小冊子，但他們根本無心翻閱。

早前，村民不完全知道“艾滋病主要通過性、母嬰和血液來傳播”。宣傳過后，他們多少知道一些，但至今初衷不改：我們不會讓孩子和坤坤一起玩的。

記者問及原因，他們說“如果是你的小孩，你愿意嗎”？這讓記者們都悻悻然。

12月23日，坤坤事件已過一周，記者逐漸退去，來看望他的人，也越來越少。書房埡村，又恢復了寧靜。

但喧囂過后，坤坤依舊無法融入村民的生活，他又回到了原本的狀態(tài)?；蛟S，孤獨才是坤坤在這個村莊、在這個社會的本真。

這是一種宿命。

和關心坤坤的命運相比，村民更關心的是：“聯(lián)名驅離”事件讓書房埡村的村民形象很不好。

村民羅文舉說，“這事搞得好像我們農(nóng)民素質(zhì)就很低一樣。”事件過了一周，村支書王樹林仍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