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
2014年4月1日,愚人節(jié),來自廣州的湖北人易從兵帶著三只打火機、82毫升酒精、一把折疊刀、一本黃色便簽紙、一支黑色原子筆、一張旅游地圖,來到了香港。
他沒去廣東道,那里有內地旅客喜歡的折扣店、星光大道和維多利亞港。也沒到曾熱衷的集美游輪,飄蕩到公海后,在賭桌消耗掉多余的欲念。
此時此刻,無法顧及其他的中年男人易從兵,正著急心中那個大計劃:來,就是為了坐監(jiān),坐穿為止。
從深圳羅湖口岸過關,坐東鐵線到九龍?zhí)?,這是內地旅客最為熟悉的陸路訪港線路,向西換乘,滾滾紅塵尖沙咀、中環(huán)二十分鐘即可抵達;向東換乘,黃大仙、牛頭角、調景嶺,這些充滿味道的本土地名標注著一個更真實平常的香港。
易從兵一路向東,來到牛頭角道333號的麥當勞,這家半陷于地下的餐廳供應著低至20多港幣一份的快餐,和24小時不打烊的店面,易從兵在衛(wèi)生間寫下了那張著名的紙條:
“打卻,快給我十萬元,我有炸彈,不給就炸了這里?!?/p>
按照他的盤算,這張字條將在不傷害職員、不傷害自己、不讓警方過度興奮的情況下,把自己帶進監(jiān)獄,這需要頗高的演技和諸多場外因素配合,創(chuàng)意來自美劇《越獄》(Prison Break),主角邁克(Michael Scofield)為了營救重刑犯哥哥,持槍“搶劫”銀行,對空放了三槍,被投入同一間監(jiān)獄。
易從兵沒有劇中的天賦,卻也有頗為細致的判斷:一般來講,香港銀行內較少設置專職保安,意味著動靜不會鬧得太大。
果然,出門左轉,十幾米以外的339到349號,坐落著兩間街坊們常去的銀行:華僑永亨銀行、永隆銀行,鋪面不大,柜臺之外有幾個格子間:炒滬港通、炒股、炒人民幣。香港的大叔或三三兩兩進進出出,忙碌又安靜。
下午兩點多,易從兵站在華僑永亨銀行門口,深吸一口氣,抬腿進去了,他看到有人排隊,沒有理會白眼,徑直插到了隊伍最前面,將攥在手心的紙條從玻璃窗底遞了過去。做出這一系列動作之后,他毫無逗留,轉身離開了。
永亨銀行出納員張慧賢彼時正在2號窗口工作,她只看到一個身影突然插隊,塞進紙條,一切來得太快,她還未從眼前的工作回神,那人就已轉身。香港地狹人稠,永亨銀行大廳十幾平方米見方的大廳,易從兵只停留了三秒,沒有講話。
黑衫黑褲的他,風一般飄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張慧賢,“以為他叫我?guī)褪謥G垃圾,轉手就丟到垃圾桶了。”她沒有打開那張紙,永亨也沒有金錢損失。
心跳加速的易從兵試著平復心情,咂摸著剛才的感覺,沒有任何麻煩,他悄悄地走,正如他悄悄地來,揮一揮衣袖,連監(jiān)控錄像都抓不到他的云彩。這可不行啊。
十幾分鐘后,他復制了第一次的手法,重寫一張字條,調整一下呼吸,然后決定這次說點什么。他走進隔壁稍微寬敞的永隆銀行大堂,又一次插隊,出現(xiàn)在出納員吳敏慧面前,憋出一句粵語,“俾你既(給你的)”。易從兵早年就讀于華南理工大學,畢業(yè)后,除了短暫的武漢國企生涯,常年在珠三角生活工作,粵語已到“識聽又識講”的程度。
但還是克制不住想逃的沖動,沒等對方答話,易從兵大步流星,離開了讓他不舒服的銀行。
也許是這三個字的作用,吳敏慧打開了那張字條,看到“打卻”并非“打劫”兩字,心想“會不會是整蠱?。◥鹤鲃。?。那天是“愚人節(jié)”,面對易的背影,吳沒有特別在意,將字條交給了上司。
奇怪的事在奇怪的日子發(fā)生,易從兵挑選的這個日期、他寫錯的字,一年以后,經由香港媒體報道,成為城中槽點,網(wǎng)民在新聞后留言,嘲笑這位前大學生、內地漢和他的簡體錯別字,竟是這般的“蠢賊”。少有人了解他的心思。
上司接過紙條,很自然地反轉到背面,才看到“炸彈”字眼,他們立刻報警。除了遲來的緊張,永隆也沒有金錢損失。
易從兵的第一天就這么結束了,他沒錢住旅館,又回到了麥當勞,趴在桌上、躺在長椅上,讓腦力重新激蕩,也讓緊張的神經放松,回放著一幕幕。他的計劃算完成了一半,香港警察手里拿著那張字條,絞盡腦汁,這個黑影究竟是何方神圣,用這種創(chuàng)意搞事。
不用等很久,他們就鎖定了目標。
第三天,易從兵如法炮制、重現(xiàn)江湖,出現(xiàn)在九龍的另一邊,更為本地、古老的社區(qū):深水埗。長久以來,新移民愛在這里落腳,各種膚色的中下階層人士亦匯集出超過四分之一的貧窮率,這里是香港的腹地,也是他最后一次呼吸自由空氣的地方:搞事、被捕于此,被囚禁的荔枝角看押所也在附近。
在深水埗的麥當勞,易從兵寫下幾乎相同的字條,只是數(shù)額改成了一萬,之前的“打卻”此次寫成了“打刧”,他來來回回觀察著離地鐵口不遠、汝州街上的一間中信銀行(國際),看起來保安疏松的樣子。
下午兩點,他鼓起勇氣走了進去,把字條遞給了3號柜臺的陳慧霞出納員,這一次,他沒有插隊,也沒有立即離開,在那里站足了18秒,被監(jiān)控錄像清楚地拍下全部舉動。陳慧霞掃到了“打刧”兩字,與易從兵對視,她看到這位中年男人表情緊張極了,面部抽搐、身體發(fā)抖。陳慧霞暗中按動了警鈴,并按照訓練,準備從柜桶里取錢交給易從兵。她悄悄地告訴身旁的同事Mandy,“打劫”。
再轉頭時,易從兵又像前兩次一樣,迅速離開了銀行,不同的是,他將一張吐有口水的紙巾丟在門口,然后走出街口。路上,看到一批警察奔跑著前往中信方向,也看到了圍觀的市民聚集,麻煩制造者易從兵沒有攔住警察自首,也沒有再生事端,悄悄地坐了兩站地鐵,離開了事發(fā)現(xiàn)場。
除了陳慧霞小姐“梗系驚啦(當然害怕啦)”之外,中信也沒有金錢損失。
第四天,易從兵身上只剩下100多港幣,在香港,這勉強夠吃三頓飯。
于是,他又回到了深水埗南昌街,與汝州街事發(fā)地百余米轉彎之隔,這里有六處街心休憩公園。樹蔭下、健身設施上,是那個不太體面的香港。蹲著的、橫躺的、裸上身的、玩弄腳趾的、“忘形食飯”的,懶散地在這里閑逛。街道的兩端,經常有香港警察巡邏、檢查證件。
下午4點25分,4559號偵緝警員鐘健誠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捧著報紙的易從兵,身為“企圖行劫罪”通緝犯的他,出現(xiàn)在案發(fā)地附近,用他自己的話說,“等于自投羅網(wǎng)”。在香港,搶劫銀行是重罪,12到15年是常見的刑期。被控制的易從兵緊接著用粵語回答:“我無錢用,先黎香港打劫銀行,我無炸彈系身”。
至此,他的計劃完成了:“既不被當成神經病送回內地,也不想讓任何人受傷,包括自己,又來到香港的監(jiān)獄。”
2015年4月21日,在看押所呆了一年多的易從兵出現(xiàn)在香港高等法院33號法庭,嫌疑人易從兵要接受法律的檢驗。他選擇了翻供,講自己的故事。
按照他的陳述,入監(jiān)一年來,他的日常勞動是打掃樓梯、送茶水之類。這種規(guī)律、乏味、不自由的生活,反而激發(fā)出了某種積極的渴望。他想念遠在加拿大的兒子,在湖北老家的父親,他現(xiàn)在不想坐穿牢底了。
他跟香港社會福利署、看押所神職人員、法律援助處人士講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尊重他的選擇,建議他進行更為積極的辯護。
“我還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哪個盜賊可以在三秒鐘內搶劫一個銀行”,庭審現(xiàn)場,著灰色運動囚服、白色軟底布鞋的易從兵高聲為自己辯護著,并不高大的他弓起身子,摘下黑框眼鏡,顯出用力的樣子,回答之后,如釋重負地靠到椅背上,重新把眼鏡戴上,面部微微顫抖,面對陪審員、法官、控方律師的檢視。
他反復解釋著當時的自己正在“壓力”之間抉擇:他不想給銀行職員帶來壓力,不想給警方帶來壓力,他從來不是一個暴力的人,他不想侵犯別人也不想被別人侵犯,他想坐牢越快越好,幾重矛盾下,他的舉動才顯得不可理喻。
“壓力”與之前的人生際遇有關,他熱愛自由,喜讀哲學,1980年代末,他離開武漢的國企,下海到廣東。1990年7月13日,兒子出生。到1999年,他已經是個小有成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程師了。已過而立的他選擇補習英語,完成加拿大的工程師資格認證,以“技術移民、主申請人”的身份帶著妻小遠走西方,又考下房地產從業(yè)資格證,成為一名地產經紀人。2003年,他與第一任妻子離婚,離開加拿大,回到中國。2006年10月25日,他放棄加國身份,與第二任妻子結婚。2013年1月15日,他與第二任妻子離婚,也很快丟掉了在東莞一家德企的工作,近視、老花、頸椎疼的他已經拼不過子侄輩的職場新力量了。
人生為何如此失?。恳讖谋谕ド习l(fā)起天問,他清晰地記著這些日子,一個個節(jié)點,一步步向下,他自稱性格不是沒問題,跟同事關系不是很好,跟兒子的互動也十分有限,后期又學會了賭博,有債在身。
在香港的監(jiān)獄度過余生,似乎成為可以理解的選項。
“我在內地這么干,是有生命危險的,分分鐘被槍斃”,易從兵在庭上表現(xiàn)出對香港法治文明的向往,他覺得自己對香港“熟”,之前來過十多次,搞事有把握,故在這里迎來新的節(jié)點。
但他從未想過硬碰硬,當主控官質問他,“你想坐監(jiān),在中信門口為什么不自首”,他的回答是:“警方知道有炸彈這個信息,如果我在那里,他們必然會有壓力、會在附近造成混亂?!?/p>
這種邏輯自洽推翻了他在警局所做的口供,那時,他承認自己有主觀上的意圖,在香港,這一點對于罪成至關重要,尤其在第三單中信案中,對方也明顯感受到了威脅。在英美法環(huán)境下,他的命運掌握在陪審團手中,那7位普通的香港市民,是否相信他的反轉。
他需要律師的指引。蘇國強,這位法援處指派的辯護律師,首先叫他沉住氣,不論控方怎么糾纏,謹慎、簡潔作答即可,對于易從兵來說,這是困難的。
“易先生,唔該(麻煩)你答問題好不好”,法官略顯嚴厲地多次提醒道,代表政府的控方廖遠明大律師的策略是拿著警方會面記錄一條條地質問,證明易的主觀故意。比如,三個打火機、一瓶酒精、一把折疊刀會否是潛在的兇器;比如地圖上標記的記號,是否是精心踩點的杰作;易從兵寫錯的字,是無心還是有意;他的債務,更讓他顯得可疑。
這種位置及出發(fā)點的不同,也在香港的輿論上有所體現(xiàn),持雙程證(港澳通行證)來港打劫、寫錯字、愚人節(jié),頹唐的易從兵成為這座經歷陣痛城市需要的笑料。
舊的壓力還未消除,新的接踵而至,面對質疑,易很快就顯得不耐煩起來,他至少兩次引經據(jù)典為自己的邏輯辯解,一次是《羅生門》,他說控方掌握的永亨、永隆之間的順序是錯的,視頻監(jiān)控錄像的時間也是錯的,這件事,已經沒有人說得清楚。
另一次出現(xiàn)在審判第六天,甫一開庭,就要求宣講一段話。原來是他手抄的一段甘地關于非暴力思想的闡釋:“沒有人能夠知道全部真相。我們必須接受這樣的可能性,即在事情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錯誤的。”
以務實的角度看,這些話語出現(xiàn)在質問的環(huán)節(jié),顯得多余且不合時宜,律師的建議是“不需要分享”。易從兵絕望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時候才能折磨完我”。
接下來,常在現(xiàn)場聽到如下的對話,他焦慮又極好面子地應對著:
“我認為控方這個問題有問題,what is the question?(問題是什么)”、 “我認為控方講話語言邏輯有問題,我是在內地受的語文教育”。
“在香港就用香港的規(guī)矩”,法官忍不住打斷了他,也忍不住提醒他慢點,等等身旁的翻譯員,易從兵舉起雙手,示意抱歉,說了句“sorry”。
他用這種消極的方式對抗著壓力,其實他的邏輯很簡單,之前跟警察說過不少假話,是為了配合自己的劇本。
這樣進行若干回合之后,易從兵突然提出嚴重的程序問題:“警方宣布我個人權利時,印象中我有向幾位或某位阿Sir提過我可不可以有律師,但最后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在所有口供錄像中,我都沒有律師沒有翻譯,大家有興趣可以看到每一份口供最前面的那一段”。
“有什么問題,對不起”,機警的法官聽出了問題的嚴重性。
易從兵說:“比如以這一份來講,第五行,警察問我,你明不明白以上9點全部的權利。大家看看我的回答是什么,我說的是我知道,我回答的不是我明白,知道在英語里是know,明白在英語里是understand。What’s the difference, everybody know, right?(區(qū)別是什么,每個人都應該知道)”。
他雙手向前一攤,用腳蹬開旋轉座椅,像出了口氣一般。當著陪審團的面,他將呈堂證供的合法性鏟除,在英美法系,這樣的審判被視為相當不理想,陪審團將被解散,法院將宣布擇期重審。
辯護律師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樣不按套路出牌,使得他們的信任關系出現(xiàn)變化,隨后蘇國強表示不再擔任本案的辯護律師。
控方律師摘下銀色發(fā)套和白色的領結,放到精致的鐵罐內,一切顯得從容不迫,他走到法庭門口的自動販賣機前,投下一瓶檸檬茶,微笑著說,“想玩程序,玩咯”。
易從兵再一次回到了看押所。一年多來,除了律師和記者,沒有人來看望過他。易從兵對人生開始了另一個計劃, “我出去后可能也出一本書,然后在里面也認識了三教九流各種人,有些還是老板,以后說不定一起做做生意什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