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代刻書酬知音

周園

《漁洋山人感舊集》（又稱《感舊集》）是清初著名詩人王士禛編撰的一部詩集，但其生前一直未能刻印，直到他去世四十一年后，盧見曾在京師黃叔琳家見到這部詩集抄本，于乾隆十七年（1752）將其棗梨以行。按：黃叔琳（1672—1756），字昆圃，號研北?？滴跞辏?691）進士，以文學(xué)、政事受知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歷官編修、侍講、內(nèi)閣學(xué)士、刑部右侍郎、詹事、吏部侍郎。時被推為巨儒，世稱“北平黃先生”，為王士禛門下弟子，時人論贊：“前有新城，后有北平?！敝鲇小妒吠ㄓ?xùn)故補注》、《文心雕龍輯注》、《硯北易抄》、《詩經(jīng)統(tǒng)說》。

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號阮亮，晚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為清代重要作家，一生不僅寫作了大量詩文，而且作為詩學(xué)家，撰寫多部詩學(xué)理論著作，更以“神韻”為核心構(gòu)建了系統(tǒng)的詩學(xué)理論。他編選、評論、刊刻了大量詩集，撰寫序跋，對詩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成為繼錢謙益之后清初康熙朝文壇盟主。王士禛于順治十五年（1658）中進士，康熙朝先后任國子監(jiān)祭酒、翰林院學(xué)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書等。

王士禛以詩文為一代宗師，其詩多抒寫個人情懷，清新蘊藉，刻畫工整，早年詩作清麗華贍，中年后轉(zhuǎn)為清淡蒼勁，兼擅各體，尤工七律，與朱彝尊并稱“南朱北王”。論詩創(chuàng)“神韻說”，源于唐司空圖“自然”、“含蓄”和宋嚴羽“妙語”、“興趣”之說，以字少而富神韻之美，律體典雅精工，七絕獨具一格，堪比王昌齡、杜牧而無遜色。著述有《帶經(jīng)堂集》、《漁洋詩話》、《池北偶談》、《古夫于亭雜錄》、《居易錄》、《香祖筆記》等傳世。

順治十四年（1657）八月，二十四歲的王士禛游歷濟南，邀請濟南的文壇名士集會于大明湖畔水面亭上，結(jié)秋柳詩社，賦《秋柳》四章，傳誦四方，和者數(shù)百家。如第一首：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fēng)白下門。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

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

莫聽臨風(fēng)三弄笛，玉關(guān)哀怨總難論。

《蠶尾續(xù)文集》卷二《菜根堂詩集秋柳詩序》記：“順治丁酉秋，余客濟南，時正秋賦，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十余株，披拂水際，綽約近人。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tài)。余悵然有感，賦詩四章，一時和者數(shù)十人。又三年，予至廣陵，則四詩流傳已久，大江南北和者甚眾。于是《秋柳》詩為藝苑口實矣?！甭詭А肮蕠肌迸c“盛衰之感”的《柳詩》一出，馳譽大江南北，形成清初詩壇空前的大唱和，被文壇譽為“秋柳詩社”，馳名天下。士禛因此嶄露頭角，時譽所播，文名漸著，展現(xiàn)出坫壇領(lǐng)袖的氣象。

揚州城外瘦西湖畔風(fēng)景秀麗，湖上一座長約八米用花崗巖鋪設(shè)的三孔石橋，橋兩旁護欄以花崗巖條石壘架而成，這就是有著非凡文化底蘊的紅橋。紅橋原是建于明崇禎年間的一座木橋，朱欄數(shù)丈，曲檻雕楹，鱗次環(huán)繞，酒簾掩映，稱為“紅橋”，被推為揚州美景之最。

王士禛在揚州先后進行了三次修禊，大量文人墨客躬與其盛。首次紅橋修禊于康熙元年（1662）六月十五日，王士禛邀請名流文士聚集于紅橋，泛舟湖上，飲酒作詩，即席唱和，以“紅橋懷古”為題，填詞“浣溪沙”，后將各家詞作選輯十闕，裒輯成《紅橋唱和詞》。王士禛賦《浣溪沙》三首，其中最為著名的是：

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fēng)物滿眼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荒草舊迷樓。

眾人皆和韻作詩，一時傳為佳話。清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曾和韻一首：

無恙年年汴水流，一聲水調(diào)短亭秋，舊時明月照揚州。

曾是長堤牽錦纜，綠楊清瘦至今愁，玉鉤斜路近迷樓。

康熙三年（1664）三月初九清明日，王士禛再次與諸名士駢集于紅橋。此次修禊唱和者眾多，盛況空前。王士禛作為“首唱”，即席吟誦《冶春詩》（《冶春絕句》）二十四首，其中一首尤為膾炙人口：

紅橋飛跨水當(dāng)中，一字闌干九曲紅。

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

宋元鼎在詩作中描繪出當(dāng)時的盛況，詩云：

休從白傅歌楊柳，莫向劉郎演竹枝。

五日東風(fēng)十日雨，江樓齊唱《冶春》詞。

王士禛因此名聲遠播，為其奠定了詩壇盟主的地位。紅橋也因此成為他向往和回憶之地，他曾在《紅橋唱和集》作注時曰：“紅橋即席賡唱，興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時盛事，當(dāng)使紅橋與蘭亭并傳耳?！?/p>

王士禛組織的“紅橋修禊”為明末清初遭受重創(chuàng)之后的江南詩壇和文人搭建了社交平臺，文壇后輩將這些活動描述為江南文化的再生，文學(xué)理想的恢復(fù)。其后，孔尚任、盧見曾、曾燠等人組織的“紅橋修禊”，風(fēng)騷相接，延續(xù)王士禛的遺風(fēng)流韻。王士禛雅負文譽，入祀揚州名宦，又入平山堂，與歐陽修、蘇軾并祀，為世推重。

盧見曾（1690—1768），字抱孫，號澹園，又號雅雨，自號雅雨山人，山東德州人。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歷任四川洪雅知縣、廬州知府、江寧知府。乾隆二年（1737），授兩淮鹽運使，駐揚州。乾隆十年（1745），授直隸永平知府，旋遷直隸長蘆鹽運使，乾隆十八年（1753）復(fù)任兩淮鹽運使長達十年。乾隆二十七年（1762），盧氏告老還鄉(xiāng)。乾隆三十三年（1768），兩淮鹽引案發(fā)，盧氏因收受鹽商賄賂，被押解入獄受審。紀曉嵐與盧見曾為摯友，將長女嫁與盧見曾之孫盧蔭文。鹽引案發(fā)，情急之中，紀曉嵐暗中將鹽和茶葉放入信封，派人傳送給盧見曾，暗喻查鹽。盧氏見信即將財產(chǎn)轉(zhuǎn)移，沒想到惹惱了乾隆皇帝，因此受到了更加嚴厲的審訊和懲罰，盧見曾因年事已高，最終瘐死獄中。紀昀因漏言獲譴，赴戍烏魯木齊。

盧見曾一生重視教育，興辦書院，所到之處，以興學(xué)造士為先，曾建洪雅之“建雅書院”、六安之“賡飏書院”、永平之“敬勝書院”、長蘆之“問津書院”、揚州之“安定書院”等。盧氏為官頗有政績，且雅好詩文，“主東南文壇，一時稱為海內(nèi)宗匠”，是清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藏書家、刻書家。盧見曾詩文頗富文采，有王士禛遺風(fēng)，他景慕前賢，視王士禛為異代知音。在揚州期間，盧見曾廣結(jié)文人，勝流翕集，觴詠風(fēng)流，極一時之勝。他效仿王士禛、孔尚任，多次主持紅橋修禊，鄭板橋、金農(nóng)、袁枚、羅聘等名士均參與其中。乾隆二十二年（1757）三月三日，盧見曾邀集諸名士于倚虹園“紅橋修禊”，作七律四首，如“十里畫圖新閬苑，二分明月舊揚州”廣為傳唱，各地依韻嘯詠相和者竟達七千余人，后編詩集達三百余卷，并繪《紅橋覽勝圖》以紀其勝，紅橋修禊的美名傳遍大江南北，成為中國詩歌史上傳誦不衰的盛事。

盧見曾欽慕前輩王士禛的文采風(fēng)流，早年受益于王氏《漁洋山人感舊集》，沾其膏馥，興致盎然。乾隆十七年（1752），《感舊集》盧氏雅雨堂刊本刊行于世，有裨于王士禛生平學(xué)行之考實。書前附有朱彝尊序、王士禛自序、盧見曾序及《感舊集》補傳凡例，書后附張元撰刻《感舊集》后序。

《感舊集》為王士禛感時懷舊，輯故人之詩而成，實為其平生師友詩作之選集。該集緣起于康熙十二年（1673），王士禛在家鄉(xiāng)為母親服喪期間，受長兄王士祿病逝的觸發(fā)，感念故友非死則病，觸目傷懷，遂輯《感舊集》以示紀念。王士禛自序言：“因念二十年中，所得師友之益為多。日月既逝，人事屢遷，過此以往，未審視今日何如？而仆年事長大，蒲柳之質(zhì)漸以向衰，歲月如斯，詎堪把玩?！庇纱擞|發(fā)曹丕《與吳質(zhì)書》中“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的感喟，遂有編纂《感舊集》之想。初成于康熙十三年（1674）的《感舊集》，收詩五百余首，篇幅不大。朱彝尊序稱：“新城王先生阮亭以詩名天下，久于學(xué)，無所不博，其交友較予尤廣，感時懷舊，輯平生故人詩，存歿兼錄凡五百余首，而以哲昆考功終焉。入是集者，山澤憔悴之士居多，故皆予舊識。”此后，王士禛不斷遞補，但迄未付梓，直至康熙五十年，王士禛去世前，《感舊集》仍在不斷增補之中。盧見曾序謂：“乾隆丁巳罷官揚州，嘗與馬君秋玉（馬曰琯）論及此事，自維谫陋不足揚扢風(fēng)雅而顧瞻當(dāng)代。遲之又久，以至于今則仍未有其人，予滋懼焉。辛未冬，以公役至京師，謁昆圃黃夫子，于家出所抄漁洋先生《感舊集》見示，拜受而卒讀之。其搜剔也，廣而不濫，其持擇也，約而不遺。”盧見曾在補傳凡例中言：“先生自序編纂是集在康熙甲寅年，是成書已久，特未嘗版行于世，聞先生歿后，其甥益都趙緩菴執(zhí)端，即其家遍索原本不得，得散稿一束，開有目錄，抄存此本共為四大卷，卷百余頁，考功（士祿）在第二卷末，與自序所云通為八卷，以考功終。”可見，此本與最初的八卷本不同，除卷數(shù)不同外，記載王世祿詩作的位置也有變化，必是作者進行了增補。盧見曾于乾隆年間在黃叔琳家中發(fā)現(xiàn)的是原稿的抄錄本，已擴展為二千五百余首詩作。雅雨堂刻本十六卷，為盧見曾厘訂，并將作者補遺之作進行調(diào)整，還邀請八十一歲高齡的淄川名儒張元共同為三百多位作家補做小傳。仿金代詩人元好問編纂《中州集》“以詩存史”的前例，搜羅幽隱，知人論世?！吨兄菁敷w例為編排金代名家詩作，附列作者小傳，傳中附載作者小字或記錄作者議論，既是一代詩歌總集，也是史料匯編。張元在后序稱：“余聞漁洋先生有《感舊集》一書久矣……于是遍檢漁洋諸書，其有未備則參之他家撰著，搜羅咨訪，輯為小傳?！蓖瑫r記錄下盧見曾為刊刻此書苦心孤詣、致力尤摯的情景：“發(fā)凡起例，增減審定，則公自總其成。時當(dāng)盛暑，案牘委積應(yīng)酬轇轕。公五官并用，猶且日不暇給，稍有間隙，即復(fù)披閱，膏以繼晷，揮汗援毫，動過夜分，如是者兩月有余，乃得就緒。公之勤于所事，雖其天性然哉，而于是書亦已究心不遺余力矣?！?/p>

《感舊集》收清初順治、康熙兩朝詩人共三百三十三位，詩作二千五百七十二首，涵蓋面廣，代表性強，是王士禛秉持神韻理念而精心挑選，具有審美特色的經(jīng)典詩歌選集。詩集的總體特色表現(xiàn)為“神韻”理念縱貫全書，彰顯出“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而有盡而意無窮”;“興會神到、清遠兼之”的意境。正如盧氏所言“渣滓悉化，融煉一色”。盧見曾刻雅雨堂版《感舊集》在揚州印行不久，即遭朝廷禁毀。詩集收入卓有聲望的遺民詩人，如顧炎武、邵潛、林古度、申涵光等，他們?nèi)脒x的詩篇不乏懷念舊朝之作，這是詩集遭禁毀的主要原因。詩集也收兩朝為官之詩人，如對士禛有“代興”之舉的錢謙益詩作三十七首，曾授士禛詩法的吳偉業(yè)詩作四十三首。此外，還收宋琬、施閏章、葉方藹、陳維崧、朱彝尊等人的詩作，對了解清初社會和詩壇極有價值。

《漁洋山人感舊集》一經(jīng)行世即遭禁毀，世所罕覯，十分珍貴。除乾隆年間的雅雨堂刻本外，二十世紀初，曾由上海有正書局依據(jù)該本石印本出版，此版本現(xiàn)已不多見。2014年3月，上海古籍出版社依照雅雨堂本影印出版，化身千百，獻納書林，宏裨學(xué)術(shù)，堪稱賡續(xù)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