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自毀的電影巨人

云起

18個月，被心理學家判斷為天才；6歲，父母離異；9歲，母親去世；15歲，父親去世。20歲以前，他創(chuàng)作導演舞臺劇，是成功的舞臺劇演員和電臺播音員，還當過流浪畫家、驚悚小說作家和斗牛士。游歷過歐洲、南美洲、亞洲（包括中國）的很多國家。

他的一生就像一部傳奇，他的電影改變了歷史。大導演羅伯特·懷斯的至理名言就是：“奧遜·威爾斯是我遇見過的最接近上帝的人?！边@個看似荒謬的說法已經(jīng)被后來眾多的影評人與影史學家反復證實了。他是美國歷史上一位罕見的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電影家，因此贏得了歐美諸位文學大師的尊重。迄今為止，所有從事嚴肅電影事業(yè)的導演、演員，恐怕仍然不敢正視這位空前絕后的“巨人”。

世界上真的有“電影天才”

有趣的是，威爾斯外型上也是個“巨人”，他身高192厘米，晚年體重達到400磅。在好萊塢，只有影帝馬龍·白蘭度的噸位可以與其相抗衡，被并稱為兩座“人山”，但是單純從體積上來看，奧遜·威爾斯肯定還是勝出的——有一次他的整個身體被車座卡住，不得不請機械師把車拆了。

電影史上從未有一個有天分的人，像奧遜·威爾斯這樣多災多難，自從26歲那年拍攝了劃時代的《公民凱恩》后，他幾乎所有的電影作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磨難。制片人對他的作品橫加干涉，擅自把影片剪輯得亂七八糟，說是“為了讓觀眾看明白”。拍完讓雷電華公司（RKO）賠錢的兩部影片后，為了不受大制片廠的制約，他馬不停蹄地寫劇本、出演同行的各種新片，賺取片酬以供拍攝自己的電影。在此后的30多年里，他都始終無法擺脫這種處境。按照弗朗索瓦·特呂弗的話來說，“那些‘導’他的，都是一些才華還不及他十分之一的導演”。

天賦與自毀并存

歐美各國學者、作家撰寫的研究、回憶奧遜·威爾斯的文稿層出不窮。其中英國作家、導演、演員西蒙·卡洛，于2003年之后連續(xù)發(fā)表一鳴驚人的奧遜·威爾斯傳記“ Hello Americans”，2006年，描述其中期影壇生涯的第二卷傳記再掀波瀾，書中專門研究了威爾斯“天才自毀”的殘酷過程。

1941年-1948年是《公民凱恩》公映以后的7年，也是威爾斯影壇生涯的轉折點，雖然這7年只占大師70年人生的十分之一，卡洛卻用了全書452頁的篇幅加以記述。西蒙·卡洛認為，《安倍遜大族》的失敗是威爾斯事業(yè)陡落的重要標志，他憑借歷史資料與自己的職業(yè)經(jīng)驗，斷然推論，奧遜·威爾斯自己應當為影片失敗負主要責任。而威爾斯當時并沒有認識到《安倍遜大族》失敗的嚴重性，其狂妄自大的性格反而變本加厲。西蒙·卡洛還把他這種狂傲的性格，歸咎于很多天才人物都具有的自我毀滅的傾向。

從理查德·林克萊特那部著名的《我和奧遜·威爾斯》的描述來看，奧遜·威爾斯就是一個才華橫溢、剛愎自用、無法無天的混蛋藝術家。固然影片的描繪會有失偏頗，但是奧遜·威爾斯的狂妄形象，卻是真實的。過分膨脹的雄心壯志使他不甘心像其他導演那樣，日復一日地埋頭于工作室里，為剪輯每一個鏡頭傷透腦筋。他同時還在電臺當主持人，為報紙寫專欄，向美國人民宣傳自己的政治理想。由于得到羅斯?？偨y(tǒng)的鼓勵，他甚至希望有朝一日當上美國總統(tǒng)。他的控制欲和常人難及的天賦，一方面成為了他立足的根本；而另一方面，卻成為了他悲劇一生的根基。

西蒙·卡洛在傳記中也寫道：威爾斯后來完全靠自己演戲掙的錢來拍片，但是他隨心所欲，情緒好就拍，情緒壞就歇，一部影片往往一拖再拖，害得其他演員只好撤走，所以他影片中的女主角經(jīng)常在影片中途神秘消失，令觀眾感到既費解又恐怖。而他在惹惱那些青睞他的電影公司投資人時也是天賦異稟，有人說，威爾斯一旦對這個電影失去興趣，他就會索性一走了之，留下投資人在那干瞪眼。

在今時今日，已經(jīng)不可能再產(chǎn)生奧遜·威爾斯式“天才自毀”型的人物。商品社會制造的電影人多屬高效率、守規(guī)矩的類型，完全沒有自我毀滅的傾向，也根本不具備天才的資質。而這也是我們一再回顧奧遜·威爾斯其人其作的原因。

“神童”制造的恐慌

奧遜·威爾斯是美國威斯康辛一個富裕家庭的次子，父親是發(fā)明家，母親是鋼琴家，分別在他15歲和9歲時去世。他3歲能閱讀，4歲表現(xiàn)出繪畫和魔術才能的他被家鄉(xiāng)人民認為是“神童”。童年時父親曾帶他周游列國，所到之地包括中國的上海。

他11歲進入伊利諾斯一個昂貴的私立學校就讀，校長倡導特殊的教育環(huán)境，使他獲得了極為自由充分的學習空間。15歲畢業(yè)時，他獲得哈佛大學的一筆獎學金，但他沒有選擇升學，而是帶著父母的小筆遺產(chǎn)遠赴歐洲旅行，16歲在都柏林著名的大門劇院當上主演，后來因在倫敦18歲編寫介紹莎士比亞的書籍。19歲在百老匯參加《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演出。

22歲他創(chuàng)建水星劇團，網(wǎng)絡了大批人才，包括他看得上眼的優(yōu)秀演員，其中許多人為他長期工作，有深厚的表演功力和彼此配合的默契，成為他可靠的班底。威爾斯擁有富有華麗音色，同時在全國廣播公司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擔任播音工作，穿梭于百老匯和曼哈頓之間。1935年到1937年，他從電臺獲取的報酬已高達每周2000美元，并以此貼補劇團的開銷，把他深愛的莎士比亞搬上舞臺，包括黑人版《麥克白》。劇團把很多名著改編成廣播劇在電臺播出，大受歡迎，比如現(xiàn)代版的《凱撒》。

1938年，美國正籠罩在二戰(zhàn)前的陰云中。萬圣節(jié)當天，威爾斯與水星劇團播出廣播劇《宇宙大戰(zhàn)》，（根據(jù)著名作家H·G·威爾斯的科幻小說《世界大戰(zhàn)》改編，2005年斯皮爾伯格與湯姆·克魯斯的同名電影也是據(jù)此書而來），雖然在開始之前有提示“此劇純屬虛構”，但并未被聽眾注意。威爾斯以緊張短促的語氣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火星人入侵地球，正在新澤西登陸，總統(tǒng)已經(jīng)宣布美國進入緊急狀態(tài)……”被聽眾誤認為是新聞報道，在美國多各城市造成恐慌，創(chuàng)造了美國廣播史上一次經(jīng)典時刻。此事次日登上美國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威爾斯一夜之間家喻戶曉。

一份63頁的合同

雷電華公司（RKO）當時的主席喬治·沙弗非?？粗剡@個才華過人，擁有廣播和戲劇經(jīng)驗的電影新人，給了他一份令人難以拒絕的合同。這份合同里有著非常吸引人的條款：威爾斯擁有完全創(chuàng)作、藝術控制權，包括對劇本、演員、劇組的決定權，甚至包括影片的最終剪輯權——在大制片廠時代的好萊塢，極少有導演能夠擁有這一權力。1939年8月21日，威爾斯與雷電華簽訂了這份有63頁的合同。他和幾乎整個水星劇團從百老匯搬到了好萊塢。

《公民凱恩》是威爾斯遞交給雷電華的第三個電影計劃，也是第一部投拍的電影。雖然投資不多，但是威爾斯獲得相對自由的藝術決定權。他參與劇本編寫，以美國報業(yè)大王赫斯特為原型，并加以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描繪了一個叫凱恩的現(xiàn)代工業(yè)寡頭的復雜一生。威爾斯自己出任導演、主演，在銀幕上刻畫出一個具有莎士比亞戲劇的深度與氣魄的藝術形象，完成了一部至今無人超越的史詩傳記片。

影片的故事并不是重點，講述故事的方法才是最有價值的所在。影片由六段閃回組成，閃回之間存在著邏輯和情感的聯(lián)系。攝影語匯上使用了深焦攝影，38年后被沃納·赫爾佐格在《諾斯法拉圖》中借鑒。它改變了好萊塢傳統(tǒng)的影片拍攝模式，在1941年乃至后來的很多年，這都是一部充滿了野心的作品。據(jù)稱，當時已經(jīng)從日本軍隊退伍的小津安二郎，在看過這部電影之后稱，“日本要和能拍出《公民凱恩》的國家打仗，必輸無疑”。

直到今天，《公民凱恩》仍然被業(yè)內認為“在任何年代都很偉大的影片”。威爾斯并不是憑空如此神奇，在拍攝過程中，他曾觀看了數(shù)十遍《關山飛渡》；而《公民凱恩》中賴以成名的深焦攝影和多次曝光也并非首創(chuàng)，但所有的這一切和威爾斯稔熟于胸的調度手法和絕妙創(chuàng)意融合在一起，使得影片成為了集大成的經(jīng)典之作。

“天才”“大師”這些耀眼的詞匯注定是留給后人使用的。70多年前的觀眾們可不買這些賬，他們所感興趣的是諸如《亂世佳人》之類的戲劇情節(jié)片。而《公民凱恩》對于他們來說太深奧、太超前，眼花繚亂的電影語言使他們迷失了方向。而報業(yè)大王也不是好惹的，當赫斯特得知該片影射自己后大發(fā)雷霆，他禁止旗下的報紙?zhí)岬接嘘P《公民凱恩》乃至雷電華的任何消息。他還試圖從喬治·沙弗手中購下拷貝并將之銷毀。《公民凱恩》幾經(jīng)周折仍得以在有限的范圍內上映，并得到非赫斯特陣營的影評人贊揚。在奧斯卡方面，盡管該片一舉獲得九項提名，但最終僅攬下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一切都無濟于事，影片讓雷電華虧損了15萬美元?！豆駝P恩》的商業(yè)失敗成為籠罩在威爾斯頭上的終身陰影。

1942年，威爾斯緊接著拍攝了另一部反映美國財閥家族的《安倍遜大族》。雷電華在此片的投資上較《公民凱恩》更為巨大，但在制作流程上也加強了控制，他們無疑期待該片能夠挽回《公民凱恩》所帶來的損失。在影片拍完后，威爾斯就響應羅斯福總統(tǒng)號召，赴巴西拍攝反映當?shù)厝松畹募o錄片《皆是事實》。

《安倍遜大族》的粗剪版有135分鐘，當時的剪輯師，也就是后來的《音樂之聲》的導演羅伯特·懷斯剪掉了幾分鐘。經(jīng)過幾次反映不佳的試映后，雷電華高層一氣剪掉了43分鐘，并換上了一個大團圓結局，剪掉的底片也隨后被銷毀。這成為了現(xiàn)代藝術史上的著名慘案。

按照傳記作者西蒙·卡洛的看法，當威爾斯拍完《安倍遜大族》之后，應該堅守剪輯室親手完成剪輯，但是他卻錯誤估計形勢，把膠片交給助理人員，從巴西“遙控”后期。當威爾斯得知影片遭到粗暴剪輯時，應當聽從朋友的催促，從巴西趕回好萊塢捍衛(wèi)自己的作品。但實際情況是，由于在巴西拍片不順利，威爾斯情緒低落，整天泡在里約熱內盧的酒館里喝得爛醉，白白錯過了挽救的時機。

和好萊塢蜜月的結束

也許是幸運之神過早的眷顧，導致威爾斯與好萊塢的蜜月之旅還未開始便已走到了終點。一連串的失敗之后，威爾斯在好萊塢是混不下去了，他再次回到了電臺做廣播節(jié)目。不過，作為演員他還在好萊塢有一席之地。1943年，他和瓊·芳登一起出演了經(jīng)典的《簡·愛》，他除了飾演男主角羅切斯特，還幾乎一手包辦了影片的美工和設計等工作。

起先導演想在英國約克郡的高沼地拍攝，可是威爾斯卻認為，這部電影放在好萊塢拍會“更有效果”，展示了一些效果圖之后，劇組留在了美國，并在攝影棚內搭起了布景。威爾斯為《簡·愛》設計了有鮮明哥特風格的建筑和視覺效果——尤其是濃重的霧氣的使用，更為影片增添了“哥特效果”。非但如此，這部電影的劇本也不是改編自小說原著，而是根據(jù)威爾斯的水星劇團的廣播戲改編。

影片拍完之后，導演羅伯特·斯蒂文森希望威爾斯能在制片人一欄署上自己的名字，不過這個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的天才卻斷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不做導演的話，又怎么能‘制作’這部電影呢？”但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人敢讓他導演電影。直到1946年，他拍攝了一部獨立驚悚片《陌生人》，這也是他作為導演唯一的一部賣座片。

1947年，在好萊塢難以為繼的威爾斯離開美國到了歐洲。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或許是，他被FBI認為是共產(chǎn)主義者并受到調查，因此被列入好萊塢的黑名單。在這段時間里，威爾斯不停地接演各種片子，無休止地充當配角、龍?zhí)住⑴园?，為的是賺取片酬以供拍攝自己的電影。此后三十年間，他始終都無法擺脫這種處境。

1955年，威爾斯拍攝了野心勃勃的《阿卡汀先生》，這是一部以驚悚片的情節(jié)、精神分析片的模式拍攝的懸疑片，拍攝地遍及法國、西班牙、德國和意大利。整部影片鏡頭語匯多變，充滿了奇幻的質感和色調。威爾斯在片中展示出了強大的場面調度、剪切、編劇和表演能力，成為了他自《公民凱恩》以來最為著名的影片。1950年代中期，威爾斯被剝奪最終剪輯權，《阿卡汀先生》有多個不同的版本，這部威爾斯最具“博爾赫斯式”風格的影片可以看作是《公民凱恩》的歐洲版，但他的意圖究竟如何，隨著1985年威爾斯的去世，成為了電影史上的又一個不解之謎。

在電影生涯的后期，他不再為大制片廠工作，只是參與一些小投資的電影和電視拍攝，無休止地充當配角、龍?zhí)?、旁白。他還成了脫口秀紅人，此外他寫劇本、拍紀錄片、拍廣告、授課。這段時期有6年的時間花在《風的另一側》上面，影片講述了一個老導演與一樁陳年舊案的故事，但最終也未完成。

在威爾斯潦倒的晚年，弗朗西斯·科波拉拍攝《教父》之前，他和派拉蒙都曾經(jīng)考慮過讓威爾斯來扮演教父維托。無論是體態(tài)、年齡、演技、嗓音以及氣質上，威爾斯都是上策之選。不過，在經(jīng)過多方面的權衡之后，科波拉最后選擇了馬龍·白蘭度。而在拍攝《現(xiàn)代啟示錄》之際，威爾斯還曾是飾演科茨上校的人選，又是在最后一刻換成了白蘭度。喬治·盧卡斯拍攝《星球大戰(zhàn)》的時候，威爾斯獲邀為黑武士配音，只不過，這一次是威爾斯拒絕了這個機會。

直到他1985年過世時，奧遜·威爾斯至少有六部未完成的電影。在眾多遺作中，由約翰·休斯頓主演的《風的另一側》目前正在剪輯中，有消息稱本片會在今年戛納電影節(jié)上映，來慶祝這位頑固天才的百年誕辰。

在威爾斯生命的最后10年，他已經(jīng)放棄了拍攝電影，原因依舊是資金問題。在他的電影生涯中，有19部計劃中的電影未能開拍，其中有一些是被別人買走了版權或者是更換了導演權，有一些是已經(jīng)寫好了劇本，更有甚者是已經(jīng)拍完了一些片段，或者是已經(jīng)運作了幾十年，但最終都沒有完成。有些電影，被其他的導演拍攝完成，成為了經(jīng)典；另一些被改頭換面地剪輯了出來，成為了別人的作品；而最后那些，則永遠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