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舊體詩寫作答友人

邵燕祥

××兄：你好！

循“先易后難”原則，先答你所提關(guān)于《紅樓夢》人物詩一問。

我沒有刻意要詠《紅樓夢》中人，一九六三年為紀念曹雪芹，“北昆”演出王昆侖、王金陵父女合寫的《晴雯》，我有詩贈金陵，后收入詩集二首云：

蛾眉亦有橫眉日，一女獨違眾女心。

誄到芙蓉眥欲裂，怒書原不作哀音。

暖樹爭棲入畫圖，何如振翮下平蕪。

曹侯輟筆真堪慟，誰破豪門釋女奴。

聶紺弩自稱齋號“三紅金水”，是他花功夫研究的四大名著。他不少詩中涉及水滸人物，甚至包括董超、薛霸，也專門詠過幾位水滸人物，意在寄托;但不記得他寫過紅樓人物的詩。

我沒有留意過關(guān)于紅樓人物的舊體詩，就如我讀“紅”時，見他們在詩會上各逞才情吟詩聯(lián)句，多半也是一掠而過，引不起太大的興趣。這就是我讀書不認真之過了。

現(xiàn)在來回答你對當前的“古體詩”如何估計的問題。

若求正名，還是“五四”以來因出現(xiàn)白話詩命名新詩（最初似是稱新體詩，后簡去“體”字），相應(yīng)地把傳統(tǒng)的古典詩歌一攬子稱為“舊體詩”，較為恰切，也較為明確。最好不稱“古體詩”，因為這個概念早有專屬，即文學史上相對于五七言律絕之稱“近體詩”，而把前此的古風，不講平仄對仗等“新頒”格律的五七言包括雜言的歌行稱為“古詩”或“古體”的。因此說今人寫“古詩”固然不通，說寫“古體詩”也容易混淆不清。至于有人標榜“新古詩”，更屬別出心裁，我曾開玩笑，說是“川北熱涼粉，江東活死人”，對如此創(chuàng)意的人失敬了。

官方或官方支持倡辦的各級舊體詩組織，一律稱詩詞協(xié)會，把習稱“詩余”的詞，后來的曲，按譜填的，別創(chuàng)新牌“自度”的都包容進來，這是明白之舉，也就是以“詩詞”涵括傳統(tǒng)詩歌吧。

你一向搞現(xiàn)當代文學，不意你也注意到當代文壇上涌現(xiàn)詩詞大潮這一現(xiàn)象。其實這仍是長期以來舊體詩被排斥于主流之外的反撥。“五四”當時把白話文擴大到白話詩，又在新文化運動中，把胡適的“文學改良”變?yōu)殛惇毿愕摹拔膶W革命”，隨之也搞了一個詩歌的革命—“革命”者，革故鼎新，另起爐灶之謂也—不免簡單化，以建立在現(xiàn)代白話基礎(chǔ)上的、“打破格律桎梏”的新體詩，奪了舊體詩的主流地位，謚之為廟堂的、貴族的死文學，死詩歌，掃地出門，一統(tǒng)天下。當時年青的新詩人們，多的是革命的豪情，卻乏多元化的見識和胸懷，一時意氣，與傳統(tǒng)分道揚鑣。殊不知寫詩不像執(zhí)政，有人奪了印，搶了權(quán)，原來的大小官們只得下野，不再上班。而那時寫熟了古體近體長詩短章的老詩人們不受此限，照樣結(jié)詩社互相唱酬，不用說同光巨擘陳三立，就是他的孫子陳寅恪，也沒人能禁止他寫舊體詩，革命陣營的柳亞子還與他的南社友人定期聚會，于右任且?guī)Я艘慌鷮W生（其中就有后來在西北大學執(zhí)教的霍松林），甚至左翼的魯迅、李大釗、陳獨秀本人都時有舊體詩之作，而魯、李還偶然寫過新詩，陳獨秀卻是根本沒寫過一首新體詩的（陳的“萬人如海北京城，安得有人愁似我”，基本上是現(xiàn)代口語，但還在七言的框架里，也還算是舊體吧）。當然，魯迅在《肥皂》中寫“假道學”四銘先生等結(jié)詩社賦得女乞丐之為孝女云云，這是魯迅深刻過人之處。

所以“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學，實際上還是所謂新舊文學共時性的雙軌并行，要說文壇，其實也有兩個。一直到一九四九年，不但國民黨和中間派的報紙上，經(jīng)常會發(fā)表舊體詩，就是左派的報紙上，詩詞也斷續(xù)可見。因為延安除了毛澤東曾寫詩詞外，還有被稱為“十老”的詩社。延安十老之外，晉察冀邊區(qū)的于力（原燕京大學的董魯安教授，他是于浩成的父親），還有化名左海的鄧拓都在黨報上發(fā)表舊體詩。

因此，寫“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學史，只談新詩，不涉舊體詩一個字，視若無睹，是偏見，也是一種“左派幼稚病”。就如執(zhí)“五四”新文學乃“革命文學”之一柄，把除所謂“革命的、進步的”作家的小說、劇本以外，全都一筆抹煞，好像世界上沒有過張恨水，也沒有過徐一樣，長久看來，是站不住腳的。

而一九四九年后，在一九五七年重新發(fā)表毛澤東詩詞之前，長達九年的時段，報刊上頂多偶然發(fā)表黃炎培、郭沫若的舊體詩，倒還是如毛后來所說是“以新詩為主體”的。

因毛澤東詩詞的發(fā)表，古典詩歌的愛好者們一時受到鼓舞，以為解了對舊體詩之禁。一九五八年后，在大搞“新民歌運動”的同時，一方面大事批判自由體新詩（批判對象包括卞之琳和提倡新詩格律化的何其芳等），一方面鼓吹毛澤東“在古典和民歌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新詩”的片言只語，而他的另一片言只語也在悄悄流傳，即“給我一百塊大洋我也不讀新詩”云云。由此至“文革”結(jié)束，人們發(fā)現(xiàn)一切圍繞著“大樹特樹毛澤東的絕對權(quán)威”，則“大樹特樹毛澤東詩詞的絕對權(quán)威”自成題中應(yīng)有之義。

一九七六年四月清明前后的“天安門事件”中，大量招貼以“詩體”抒發(fā)激情，其中除少量新詩外，多是短小押韻之作，其中有少數(shù)成熟的格律詩，然從整體觀之，這次號稱為詩歌運動的成就，還應(yīng)主要從政治標準加以肯定，它反映了廣大群眾的嚴重不滿，幾近火山爆發(fā)之勢。

“文革”結(jié)束后，長期感到壓抑的舊體詩作者和傳統(tǒng)詩歌愛好者，乃有解放之感。隨著思想解放運動，新詩壟斷打破了，報刊開始為舊體詩開門。翻譯家荒蕪是最早打破堅冰的作者，他陸續(xù)發(fā)表以“紙壁齋”、“麻花堂”冠名的“打油詩”，多詠時事，從揭露“四人幫”入手，旁及當時的“震派”、“風派”，均在諷刺之列，進而抨擊時弊，無事不可入詩，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與此先后，聶紺弩的“地下文學”主要是一九五八年后所寫的詩，在香港出版。隨后“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廣受贊譽，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詩集時，胡喬木主動為詩集作序。中國的文學，經(jīng)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十年的文字獄，不愿阿時附勢的作者，其作品多成“抽屜文學”，也就是后來人們說的，必須逃避搜查的“地下文學”。而在“地下文學”中詩歌項下，新詩作品有限可數(shù)，倒是舊體詩遍及城鄉(xiāng)。其中一部分沉潛在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有的是老家，有的是流放地）的老作者，因天高皇帝遠，不在重點監(jiān)控之列，易于漏網(wǎng)，而他們一則素有格律訓練，二則身在基層，艱苦備嘗，體驗殊深，他們的“地下詩歌”一經(jīng)晾到地面，立即為知音者所激賞，如胡遐之、董月華、熊鑒、朱帆，以至江嬰。他們的詩有骨有肉，有歌哭涕泗，有思想靈魂。黃苗子、楊憲益雖屬名流，曾拘囹圄，飽經(jīng)鍛煉，其詩固稱打油，功夫已爐火純青。他們與聶紺弩詩風略近，可以理解。還有一位從七十年代起迄未擱筆的，即曾被囚于秦城監(jiān)獄的老革命李銳，他的《龍膽紫集》堪稱一代詩史。關(guān)于李銳，無須多做介紹了。新近發(fā)掘出的老革命牟宜之，二十年代流亡日本即有詩，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詩作殘稿尚存一卷，極可珍視，非僅以其身份也。

應(yīng)屬這一系列的詩人，有一位不可遺忘的，即從東北南下廣東的已故詩人李汝倫，他學養(yǎng)深厚，見解卓異。而他的詩，題材廣，體裁備，意境超拔。他主持《當代詩詞》編務(wù)期間，因李杜杯授予劉夢芙詠李白詩首獎，并有多篇諷喻詩獲獎，遭某省詩詞學會負責官員政治性批判。而他一貫主張詩歌的多樣性，反對閹割詩歌的批判作用，力疾撰文，痛加駁議，不向語言暴力屈服。這是應(yīng)該載入當代詩歌史的一頁，雖然這于他大半生與詩同行的歷程中，不過是一個小插曲。

另外，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還有一個堅持寫作舊體詩不輟的群體，可以稱為學人詩的。如一九七七年即因車禍去世的女詩人沈祖棻，還有程千帆、吳小如，以及安徽的丁寧女士（近聞黃山書社出版了她的遺詩集）等（許多文科乃至理工科高級知識分子，都擅寫舊體詩，如黃萬里、張良皋、高介華，還有袁鷹、屠岸等）。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之交，《詩刊》上還曾發(fā)過一些老人的舊體詩稿，也多半是長期沉埋，而功力甚厚，可惜多只見零金碎玉，沒得到結(jié)集出版的機會。

以上點名提起的，是我所心儀的老一代詩人。這樣的點名，總是掛一漏萬。比如八十年代出版的九人合集《傾蓋集》，實際上也是一朝出土的“抽屜詩”，藝術(shù)上屬當代一流。其中如舒蕪不但自己精于此道，而且十分熱心，曾在《文匯報》撰文，為聶紺弩為首的上述詩歌群體的作品張目。他曾建議三聯(lián)書店出版“今詩話叢書”，后因出版方考慮讀者需要，將叢書方向改為關(guān)于新詩的內(nèi)容，所議未果。

新詩人而改以舊體為主的程光銳、劉征，前者以健康原因所寫不多，然所作固守詩格，不媚時流，篇篇可讀;后者寫新詩時以“寓言詩”名世，可能因此在舊體中便著重抒情、紀游，少涉時事，而詩藝純熟，遠在一般水平之上。

從事聶紺弩詩歌研究的，如廣東何永沂，北京王存誠，還有張寶林，都是時見佳作的詩人，且都不同意把當代舊體詩寫作趕到“溫柔敦厚”詩教里圈養(yǎng)，他們的詩無論痛快或含蓄，都能搔到時代癢處，得到讀者共鳴。民間詩社中突出的作手如馬斗全、王玉祥因不愿追隨館閣時尚，皆自樹一幟。

比他們更年輕些的，人數(shù)漸眾，我只舉一位八十年代出身于北大、清華的徐晉如，他出版過詩集《胡馬集》，有思想，有懷抱，有文采，有功力。他的詩歌主張具見于他的詩序，以及他為在校大學生寫的詩歌教材。他是極力反對當下某些“主持詩政”者在對詩歌傳統(tǒng)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就主張對舊體詩濫施什么“改革”、“創(chuàng)新”的。

在各級詩詞學會里，也有一些真正熱愛古典詩歌，寫作舊體詩亦有造詣的成員和干部。在民間，包括普通城鄉(xiāng)居民，一般干部和退休人員里，都有古典詩歌愛好者和舊體詩詞習作者，他們的作品發(fā)表在他們自發(fā)的詩社自辦的刊物，以及各級詩詞學會的刊物上。這是一個龐大的存在。

我在《詩刊》工作時，對新詩與舊體詩的宏觀情況都有所關(guān)心，現(xiàn)在則只是作為個人閱讀的一個領(lǐng)域，只憑個人的審美指向，不再注意所謂全局的情況。所以我無法對當下舊體詩總的形勢和趨向做出估計。有兩句話，對舊體詩或新詩的大量作品都是適用的，一是：凡以功利之心為之的，必無佳什;二是，由于寫詩一要天分，二要相應(yīng)的文化基礎(chǔ)，所以總有些當作詩寫出來的，并不具備詩質(zhì)、詩味，或索性不是詩。

要對當代舊體詩進行研究和估價，最大的麻煩是占有資料十分困難，因為許多好詩，即使得以面世，往往不是境外出版，就是自費印行，印數(shù)也不多。大量可見諸報刊和公開出版物的，則往往泥沙俱下，更充斥著歌功頌德的應(yīng)制詩，賀節(jié)趕會的應(yīng)景詩，干脆說都不是詩，看了令人惡心，敗興。

我只能向你提供這樣一些個人觀感，聊供參考。好在你不會往深處走，一旦陷進去，是要賠上大量時間精力的。

你上網(wǎng)嗎？我不上網(wǎng)，友人偶然轉(zhuǎn)來網(wǎng)上的舊體詩，卻也有令人驚喜之作。讓你感到中國的詩歌，無論新舊體，無論紙媒熒屏，無論海內(nèi)外，無論老中青，都是有希望的。希望尤其寄托在四五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身上，他們當中會產(chǎn)生杰出的詩人和作品，但可斷言，這決然不是官方以什么大獎、基金所能“扶助”、“培養(yǎng)”出來的。

拉雜寫來，就此打住。匆祝

體健神安！

燕祥

二○一四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