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故事

劉劍梅

我的兒子黃宗源（Alan Huang）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孩子，說他特殊，因為他有輕微的自閉癥。

記得在美國馬里蘭，無論是幼兒園還是小學，每次開家長會，老師們總要跟我和先生強調(diào)，他們教了二三十年，從來沒有遇到過像Alan這樣特殊的孩子。他的特殊之處表現(xiàn)在幾個方面：在課堂上常常做白日夢，手里永遠拿著一本書在讀，不大懂得和其他小朋友交往。一句話，他總是生活在自己的王國里，這個王國是那么的深邃，那么的豐富，把他緊緊地吸引住，以至于他懶得多看幾眼我們一般人的現(xiàn)實世界。美國學校的老師們建議給他做心理測試，我們同意了，于是學校特別聘請了心理醫(yī)生給他做了好幾個測試，最后終于在Alan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把他診斷為一種輕微自閉癥，醫(yī)學名稱是PDD（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即廣泛性發(fā)育障礙（主要癥狀是交流和溝通障礙）。拿到結(jié)果的那一天，我看著心理醫(yī)生，覺得世界好像一下子變了形，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那醫(yī)生看我惶恐不安，就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安慰我，不用擔心，比爾·蓋茨小時候得的也是同樣的病。

兒子被診斷為PDD之后，天不僅沒有塌下來，反而變得一片明朗。兒子所在的Wayside小學對這些特殊的孩子給予很多照顧。他們會安排一個老師，白天常常去Alan課上查看他。同學們大多都不知道Alan得的是“孤獨癥”，仍是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同伴來看待，只不過Alan一開口，講的總是過于深奧的關(guān)于全球轉(zhuǎn)暖或世界歷史的知識，小伙伴們愛談的電子游戲，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久而久之，他和同學們的共同語言變得越來越少，于是他跟書籍交上了朋友。在美國馬里蘭的小學和中學里，他都被評為“從圖書館借書借得最多的孩子”。

從媽媽的角度，自從知道他得的是輕微自閉癥，我仿佛從上帝那里收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這個信息就是：要順著孩子的天性來培養(yǎng)他，千萬不能拿他跟其他孩子攀比。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當Alan的媽媽好辛苦，心里充滿了焦慮。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到了三歲才會說話，為什么教他一點點數(shù)學會那么費勁，為什么他的思維跟正常的小孩子相比是那么的不同。自從接到上帝的信息之后，我終于明白了，也做了反省，十分后悔以前一味地逼迫他，希望他跟鄰居的孩子一樣，把他送去各種課外活動，比如學習鋼琴、小提琴、游泳、跆拳道、中國武術(shù)、籃球、畫畫等，簡直是“望子成龍心過切”，恨不得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全能冠軍”，不僅自己累得要命，也把他折騰得夠嗆。他當時太小，還不大會表達自己的感情，只是說：“媽媽，我要把這些活動都‘炸’掉?！边@些活動占用了他課外的大部分時間，而他自己最想要做的只是畫畫和讀書，自由地畫，自由地讀，不受任何人干擾，包括爸爸和媽媽。于是，我不再當“虎媽”，而是當“羊媽”；不再用“工業(yè)式”的教育，而是用“農(nóng)牧式”的教育來對待兒子，把那些他拒絕和排斥的活動統(tǒng)統(tǒng)取消，充分尊重他的興趣和選擇，保護他美好的天性，讓他像花草一樣，自然生長。

兒子七歲時就非常熱愛大自然與動物，也很有繪畫的小才能。每天一做完功課就埋頭繪畫，開始只畫恐龍和侏羅紀時代恐龍生長的環(huán)境，現(xiàn)在則畫各種各樣的飛禽走獸和熱帶雨林。四壁貼滿繪畫作品，那些充滿童趣、色彩斑斕的圖片把我們的房子變成了他的夢幻世界。

那時，開車需要經(jīng)過一條很長的小路，路的兩旁長滿茂密的樹林，林子里常常有小鹿奔跑，黑鷹展翅。不過這幾年，這些樹林一片一片被砍掉，路旁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新的居民區(qū)和市場。我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上學放學，都要經(jīng)過這條小路。坐在車里的兒子，看到被砍伐的樹木和正在修建的工程，總是憂心忡忡地問我，為什么要砍樹？為什么要這么多的房子？小鹿沒有了家怎么活？看到樹林和草地逐漸消失，我早已習以為常，并不以為意，可是兒子幼小而單純的心靈布滿困惑，他沒有辦法理解和接受這一現(xiàn)實，對我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很不滿意。有一段時間他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畫同一個主題，那就是樹被砍倒的瞬間，枝葉狼藉，有幾棵樹還在掉淚?？吹剿麍?zhí)著地反復(fù)地繪畫這一情景，我真的有所觸動，仿佛感受到樹的傷痛，大自然的傷痛，和兒子內(nèi)心的傷痛。

會讀英文書后，兒子總是從學校的圖書館借回不同種類的有關(guān)動物的書籍，讓我跟他一起讀。有一次看到書里的圖片，許多大象的象牙被人類砍下拿去營利，只剩下一小節(jié)可憐地向外突著，他非常憤怒，拿著那一頁不停地問我為什么人類需要象牙。后來又讀到鱷魚被人殘殺，鱷魚皮用來作皮包和鞋等等，幾乎每個野生動物都在瀕臨絕跡，而他們的最大天敵都是人類。面對兒子的質(zhì)問，我總是無言以對，該怎樣跟他解釋人類的行為呢？康拉德《黑暗的心》寫到白人在剛果河流密林中對“象牙”進行掠奪時，描寫到“象牙”這個詞“在空中叮當作響，象牙成了砍伐者頂禮膜拜的對象”。其實，他們在對象牙的膜拜背后是對金錢的追逐。當現(xiàn)代殖民者侵入原始森林時，掩藏在文明外衣下面的是貪婪的本性，是掠奪的快樂，是黑暗之心的滿足。他們離孩子天真的憂思非常遙遠。

兒子非常喜歡一部日本導(dǎo)演宮崎駿的動畫片《幽靈公主》（Princess Mononoke），反復(fù)看了許多遍，這個動畫片所表現(xiàn)的主題正是文明世界與大自然之間的戰(zhàn)爭。人類為了擴充自己的領(lǐng)地，拼命向大自然進軍，而動物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不得不與人類殊死搏斗。影片中最有意思的是對“森林精靈”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和想象?！吧志`”長得像一只鹿，晚上變成一個夜行人，它擁有神奇的力量，能夠幫助人和動物起死回生。有了它，萬物就充滿生機。沒有它，生命就面臨枯竭。可是，貪婪的人類居然把它的頭砍下，以為擁有它的頭，就可以長生不老，就可以在與動物的戰(zhàn)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吧志`”丟失了它的頭后，所有的生物都死滅了，人類也丟失了城堡和家園。憤怒的“森林精靈”讓人類看到了世界的廢墟，看到千萬年建造的文明在一瞬間全部坍塌。經(jīng)過大災(zāi)難后，人類才意識到，沒有大自然也就沒有人類，二者是共生共存的?！吧志`”作為“神意的昭示”（epiphany），它是一種末日的預(yù)告，一種絕對“善”的鄭重的末日的預(yù)告。

卡爾維諾在《樹上的男爵》的小說中，寫了一個選擇永遠居住在樹上的男爵，每天在樹上攀援，對地上的塵世的快樂永遠保持距離。他所選擇的這種存在方式，實際上是一種與現(xiàn)代城市拉開距離的姿態(tài)，一種與喧囂的文明世界拉開距離的姿態(tài)，也是一種抵抗現(xiàn)代人的貪婪欲望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非常迷人，而且有深邃的象征意蘊。不過，小說結(jié)尾，男爵去世，那茂密的樹木也不復(fù)存在了。男爵的弟弟不禁詢問道：“凝望著空曠的天空，我不禁自問它是否確實存在過。那些密密層層錯綜復(fù)雜的枝葉，枝分叉、葉裂片，越分越細，無窮無盡，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規(guī)則地閃現(xiàn)的碎片。這樣的景象存在過，也許只是為了讓我哥哥以他那銀猴長尾山雀般輕盈的步子從那些枝葉上面走過?！蹦芯粼?jīng)生存過的森林和樹木已經(jīng)被砍伐殆盡，被在地上永遠無限擴張的現(xiàn)代人所吞噬，他所選擇的生存方式成了昨天的絕唱，而他在繁茂的樹林中快樂而輕盈攀登的樣子，成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再現(xiàn)的神話。倘若他還活著，他也只能無奈地回到地上，因為已經(jīng)沒有樹林可以棲居——這便是令我兒子感到憂傷的理由。換句話說，兒子似乎意識到，他也將成為沒有樹木可以攀援的男爵。

今年Alan已經(jīng)十六歲了，長得帥氣高大，心靈純凈，憨厚極了。他爸爸喜歡帶他打球運動，他也特別喜歡在假期里跟一家人一起周游世界。我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朋友們只要一見到他就非常喜歡他，因為他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與“世俗”和“世故”絕緣。記得同樣住在馬里蘭的作家鄭義才見了Alan一面，就把我拉到一旁，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你的兒子太特殊了，你這個媽媽可以成就一個天才，也可以毀掉一個天才，你一定要小心啊！”他還叮囑我一定要讓兒子住在大自然旁邊，因為只有大自然才能夠滋養(yǎng)Alan。2012年，我從美國的馬里蘭大學轉(zhuǎn)到香港科技大學工作，一家人就住在港科大的校園里，天天守著安靜而美麗的海灣。我的父親劉再復(fù)曾經(jīng)寫過《讀滄海》、《再讀滄海》、《三讀滄海》，現(xiàn)在Alan也繼續(xù)用心讀著這片海。兒子來到港科大，最愛的是大學的圖書館，他每個星期都會借出厚厚的歷史和文學專著，還常常跟我的教授同事和研究生們討論問題。通讀了簡明的世界史和中國史之后，他就開始找具體的國家史、地方史、文化史、政治史來讀，歷史知識變得越來越豐富，研究對象也變得越來越具體，有時他突然考我和我的先生，我們也未必答得上來，不得不佩服這位“小歷史學家”了。最近他在學校寫了一篇論文，是關(guān)于南斯拉夫在鐵托之后解體的問題，從政治、種族和宗教各種不同的角度來進行詳細的分析，分析論證得頭頭是道，論文得到老師的充分肯定。我自己是文學教授，所以讓他一定要讀文學名著，他已經(jīng)讀過了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大部分戲劇，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狄更斯的《雙城紀》、《霧都孤兒》，雨果的《悲慘世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復(fù)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地下室手記》，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1984》、《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卡夫卡的《變形記》，斯坦貝克的《鼠與人》，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威廉·戈爾丁的《蠅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等。他讀書非常專注，心無旁騖，每天都手不釋卷。讀了大量的小說之后，他自己也開始嘗試寫小說，尤其喜歡寫科幻小說。另外，Alan知道輕微自閉癥最大的問題就是社交問題，于是有意識地去挑戰(zhàn)自己，不僅積極與他人交流，而且主動報名參加了學校辯論隊，還代表他現(xiàn)在所在的香港學堂去參加辯論比賽，沉穩(wěn)地表述他所積累的人文知識，表現(xiàn)非常突出。

除了愛讀書以外，Alan從小就有很大的關(guān)懷。記得他四歲的時候，看到我們馬里蘭家的社區(qū)周圍有一大片森林被砍伐，心里很難過，畫了無數(shù)張被砍倒的樹，樹枝上掛著一棵棵淚珠。他六歲就總是跟人討論全球轉(zhuǎn)暖的問題，顯得很著急的樣子，仿佛世界末日快到了，他很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問題有多么迫切，我們多需要保護大自然。到了香港之后，他在學校里組織過兩次活動：第一次是抵制全球的人販子，保護兒童和青少年；第二次是保護瀕臨滅絕的動物。他現(xiàn)在畫的這本書，是給小朋友畫的，他想告訴全世界的小朋友，犀牛一樣有家庭，一樣有感情，它們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之后，會跟人類一樣，感到孤獨、痛苦和絕望。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所說的，“難道動物不是跟人類一樣，也存在另一種文明嗎？”在Alan的眼里，大自然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個動物都有自己的情感和意識，它們的生命跟人類的生命一樣，都是上天賜予的，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

Alan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父親從美國科羅拉多州寄來了一張生日卡，上面寫道：

Alan，親愛的小孫子，今天是你十六歲生日，熱烈祝賀你！這一天是你的大日子，也是我們一家的好日子。今天我和外婆特別想念你，念了一百遍你的名字，講了你十六年來的許多故事。你憨厚、誠實、善良、好學、勤奮、胸懷天下、富有同情心，天生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是個思想家的種子，外公特別喜歡你，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造福全人類的學問家、思想家。你有抱負和理想，我們對你則有期待與信心。祝你的思想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活潑，越來越有光彩。

外公 劉再復(fù)

作為一個有輕微自閉癥的孩子，Alan早已走出了“孤獨”的自我的王國。他不僅通讀了一些歷史、宗教、文化、文學書籍，而且關(guān)懷整個世界，尤其關(guān)心弱小的民族，關(guān)心瀕臨絕跡的動物，這些大的情懷反而是國內(nèi)的教育界所忽視的。孩子是中國的未來，也是世界的未來，他們不能只是追求分數(shù)，追求功利性的成就，還要有善良的品格、淵博的人文知識和博大的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當然包括對大自然和動物的關(guān)懷。我希望，Alan這本小小的畫冊能夠走進孩子們的心靈世界。

在此，我要感謝董曦陽先生的慧眼，看到Alan的繪畫才能，并愿意幫助他把對自然和動物的關(guān)懷傳播給更多的小朋友。我也非常感謝黃杰的中文翻譯，她是Alan在香港學堂（Hong Kong Academy）的中文老師，一直鼓勵A(yù)lan好好學習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