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托霓裳淚沾襟（四）

1996年3月22日，我回信給夏公，告訴他我已經(jīng)把稿子改過了，他看我如此聽話應(yīng)該是很高興的。同時我寄了一本1994年春季號的The Chinese Pen給夏公。在這本季刊里，康士林先生（Nicholas Koss）英譯了《折射》的兩個章節(jié)《你是誰？》以及《火》。季刊很薄，拿在手里不重。季刊是英文，夏公看起來不吃力。最主要的，康先生的譯文非常之好，文氣充沛，夏公會喜歡。如此，或許可以省去他讀原書的麻煩，這是我的一廂情愿。

4月底收到夏公來信。

謝謝您寄我的兩封信和一本Chinese Pen。《折射》已有一部分英譯了，表示齊邦媛她們對您的著作非常重視，但我還是要把此書全讀的，因為這是您的自傳，我豈可不讀！你看到了我那篇序即寫信給我。這篇序看的人很多，可能因為張愛玲同Reyher那段婚姻的內(nèi)情如何，知道的人太少了。我也希望書能暢銷，讓司馬新、姚大姐都高興一點。大地這幾年，我想出的暢銷書并不多。臺灣讀者趣味變了，一本書出來，能吸引多少讀者很難有把握。

您的大文《文化的建設(shè)與失落》早已重讀，并剪貼影印保存，《書生本色》讀后也保存了。那次談的事，看來很瑣碎，其實都代表了我們的“書生本色”，而且經(jīng)你一寫，從此忘不掉，永留紀(jì)念。鼎鈞和莊家兩對夫婦都該向你道謝。那晚所攝的照片也洗出了，寄你兩幀留念。

那晚談到的“尤利西斯”，譯者金堤是我1946—1947在北大那一年的同事，都住在紅樓，都是助教。今天收到了他寄我的“尤”書下冊，翻看總很興奮，但真去閱讀實在抽不出時間，書末金還向我道謝了一聲。

信正說，你一時還不會去雅典，想你一定也在學(xué)習(xí)希臘文。我對古希臘的文學(xué)特別喜愛，可惜今生不可能讀其原文了。

Jeff，孩子想都好，祝

志清1996年4月27日

夏公來信談到希望《張愛玲與賴雅》暢銷，好讓作者與出版社都高興一下，這話說得十分無奈。姚宜瑛大姐出版了許多好書，處境卻不輕松。其實還不只是臺灣讀者的趣味發(fā)生變化，從古到今，優(yōu)秀文學(xué)類書籍一向是小眾讀物。讀著夏公的信，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用一個專欄專門來寫文學(xué)類書籍的推介文字。十年后，果真如愿，而且到了現(xiàn)在，仍然在繼續(xù)中。然則，出版界的困境也沒有真的改善，在美國各地的華文書店世界書局到了2014年連續(xù)關(guān)閉、轉(zhuǎn)手，華盛頓這一家沒有幸免。大華府地區(qū)十多萬華人沒有法子讓一家中文實體書店存活，也確實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

在信中，我也向夏公報告，接受三民書局邀約，為青少年讀者寫一本屠格涅夫傳記的事情，字里行間滿是將要大量閱讀、重溫俄羅斯文學(xué)的喜悅。

同時，我也順便提及5月底的北卡海外女作家聚會，以及7月7日將回到紐約領(lǐng)“萬人杰新聞文化獎”的事情，這個獎的基金會待我非常之好，李勇先生的來信總是非常的溫暖，滿載著理解與鼓勵。

而且，又是一個7月7日。九年了呢。

6月中旬，夏先生寫了一封短信來。

謝謝您的信和書。信未覆，書尚未看，總因為時間不夠。以前兩三天即寫出的一篇序，現(xiàn)在要花兩三個星期，想想實在可怕。所以好友的信都不立刻覆——包括彭歌、白先勇在內(nèi)，他們也都寄書來。

很高興您要來紐約領(lǐng)獎。你同丁子霖、Harry Wu實在都是最勇敢的中國人。那天下午我也會在場，再同你好好談。在你去希臘前，能有機會再見到你，實在高興。祝好。

志清1996年6月

香港名記者、名作家萬人杰是一位在世界各地為正義與人權(quán)奮斗不息的文化人，終其一生以他的一支健筆呼喚民主、自由。他1989年病逝后，陳夫人何智明女士發(fā)起并且主持美國萬人杰（陳子雋）新聞文化基金會，以丈夫留下的錢設(shè)立了新聞文化獎與獎學(xué)金，每年定期頒給志同道合的文友與學(xué)子。

到了1996年，已經(jīng)是第四屆。頒獎?wù)呤呛闻?，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見到這位女子，謙遜和藹的笑容下面是博大的襟懷，我向她道謝，她凝神望著我，微笑點頭，讓我感覺十分親切。

這一回，夏先生不但親自到場，不但接受媒體訪問，頒獎儀式上甚至表情嚴(yán)肅地站在我旁邊以示鼓勵。

至于《折射》的英文本，我完全沒有同夏公提起。在臺灣翻譯、出版，根本進不了歐美英語國家的發(fā)行通路，此其一。英文本的譯者跳過了許多他不理解的大陸當(dāng)年的政治術(shù)語以及那些術(shù)語背后復(fù)雜的背景，將原書簡單化了，此其二。就英文文本本身，Jeff曾經(jīng)逐字逐句校對修改過，但是譯者完全不接受。面對這樣的譯本，夏公是不會滿意的，他看了絕對有意見、絕對不開心，此其三。所以，我和Jeff在1996年同夏公見面時都一字不提。其實，那本書1995年已經(jīng)出版了。2013年經(jīng)幼獅出版社周雅娣小姐再三努力，《折射》中、英文電子書得以出版。這一次的英文本，Jeff從頭改到尾，時間有限，內(nèi)容方面來不及大修，但是文字的質(zhì)量卻是改善很多，可以見人了。這件事，我在給夏公的信中略略提到，但是，那已經(jīng)到了夏公頻繁進出醫(yī)院的日子，我只是將其作為一個“好消息”報告而已。

《折射》這本書的中文本，夏公的好友劉紹銘先生很早就看到了，1993年一字一淚地寫下了讀后感《身是眼中人——韓秀的故事》，后來收在劉先生的散文集《靈魂的按摩》里。這篇文章，劉教授寄我的是他的手稿，編輯部收到的反而是影印件。劉教授出身香港，在臺灣與美國受教育，視野開闊，心思細密。他的文章視角獨特，讓我想到好多事、好多人、好多自己未曾深深體驗的感覺，特別貼心。這份手稿與他的許多來信，我一直珍藏著。

在收到夏公年卡之前，1996年11月22日，耀群姨寫了信給我，同時寄來的還有一紙訃告。我是10月間在雅典得到端木叔叔去世的消息的，寄快信給耀群姨志哀，她這是寫回信給我，兩頁信紙，滿載悲傷。

端木先生的心很大，牽掛也很多，身后骨灰將“一部分送回故鄉(xiāng)，一部分撒在北京西山，一部分撒在香港他埋葬蕭紅一半骨灰的地方，一部分留在家中，以了卻端木叔叔對故鄉(xiāng)、對曹雪芹、對蕭紅、對家庭無限眷戀之情”，耀群姨在信中這樣告訴我。

在這樣的心境之中，耀群姨念念不忘要完成《曹雪芹》下卷。女兒鐘蕻一家住在悉尼，盼望著母親到澳洲休息一下再投身創(chuàng)作。耀群姨便計劃經(jīng)過香港赴悉尼，“以便將叔叔一部分骨灰?guī)ハ愀廴鲈谑迨迳案嬖V我的地方”，如此盡心地完成端木先生所有的遺愿。我不能不由衷地嘆息了，耀群姨，您真?zhèn)ゴ?！端木叔叔，您好福氣?/p>

關(guān)于夏公與孔海立合編的這本《大時代——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選》（以下簡稱《大時代》），她已經(jīng)收到了立緒出版社自臺北航空郵寄的一本，其他四十九本需海運，所以耀群姨問我能否從臺灣找到一本，“還是可以一看的”，她這樣說，我心里一震。

同時，她也很想寄書給我，“我想寄一本香港三聯(lián)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合出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選集《端木蕻良》給你。香港出的是1988年直排繁體字，沒有蕭紅和叔叔的合照，但印得很好。北京出的是1995年橫排簡體字，有叔叔和蕭紅的合照，但印的紙張質(zhì)量都不好。不知寄哪一本給你，請回信告之。叔叔的成名作《科爾沁旗草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底就已經(jīng)三校完了，紙型也做好了，就是不印，奈何……”虛點之中所包含的無奈、苦澀、心酸我完全感受得到。

馬上回信給耀群姨，報告我將赴臺北的消息，“在臺北買得到香港三聯(lián)的書，千萬不要麻煩寄書給我”。但是，這本由香港三聯(lián)出版的《端木蕻良》還是飛快地來到了雅典，扉頁上竟然是耀群姨的題簽，“韓秀存念 端木蕻良 鐘耀群贈1996年10月”，這個日期正是端木叔叔往生的日子。耀群姨要我記住這個日子，看著這位倔強、堅韌的女子寫下的這幾行字，我心痛如絞。不由得又想到那紙訃告，里面有這樣一段話，“1966年后被迫停止寫作，帶病下放。1977年以來，他不顧重病纏身，帶著強烈的使命感，以驚人的毅力，與夫人鍾耀群合力創(chuàng)作了《曹雪芹》上、中兩卷，同時發(fā)表了一批散文、詩歌、回憶錄等作品，創(chuàng)作量超過前二十年的十幾倍”。

耀群姨信中談到的那本《科爾沁旗草原》在1997年6月由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納入《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叢書》系列出版發(fā)行了。耀群姨航空寄書到雅典，題簽：“韓秀存正 耀群姨贈 1997年10月5日于北京端木叔去世周年。”

那幀1938年端木先生與蕭紅的合照，耀群姨放在了一本書的封面與封底上。這本書的題目就叫做《端木與蕭紅》，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年1月出版，耀群姨在同年3月寄給了我。這本印行了一萬余冊的小書分量極重，以端木先生對蕭紅一往情深的細節(jié)描述厘清了多年來環(huán)繞著端木先生的許多不實之詞，大量的照片更是有力的佐證。無意之中，看到在呼蘭蕭紅故居的墻壁上有葛浩文教授的題字“懷念蕭紅”，落款日期是1981年6月16日，感覺非常親切。

1997年5月9日，耀群姨從北京寫信來，告知她趕寫《端木與蕭紅》的近況，第二天她將飛香港，然后再飛悉尼。信中，耀群姨寄了鐘蕻在悉尼的地址電話給我。9月8日，耀群姨從悉尼寫信來，談及香港行，寄了《端木與蕭紅》后記來，文章中有那張照片，耀群姨將端木叔叔的部分骨灰撒在香港St Stephens Girls’College校園內(nèi)。1942年，戰(zhàn)亂中，蕭紅在這里病逝。因之，端木先生將蕭紅部分骨灰埋葬在這個校園里的一棵小樹下。半個多世紀(jì)的光陰悠悠而去，當(dāng)年的小樹而今已然參天屹立，其中有一株傾頹了。耀群姨便將端木先生的部分骨灰撒在這株曾經(jīng)開出鮮艷的花朵如今已然傾頹的大樹下，“讓他倆人間天上，生死長相伴”。

1997年10月5日，與《科爾沁旗草原》同時從北京寄我的還有一本《大地詩篇——端木蕻良作品評論集》，正文中收錄了夏公的論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

聰明的讀者還可以發(fā)現(xiàn)，隔著大洋的文學(xué)評論家夏志清與小說家端木蕻良并非素不相識，夏公早在1988年就發(fā)表了端木先生給他的信。從《大時代》夏公所寫的序文中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在寫了《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的英文論文之后，夏公寄了論文寫了信給端木先生。1981年2月7日，端木先生回復(fù)了夏公五頁長信。而且，1983年6月24日夏公已經(jīng)在北京與端木先生一家三口見到了面，相談甚歡，而且嘗到了端木家的胭脂紫米。因之，十多年后，1997年的《大地詩篇》在端木先生辭世后如此地刻意模糊基本史料實在費解。

現(xiàn)在我們跳回《大時代》，這本耀群姨在中國、在香港都“找不到的書”。夏公在給我的信里說，《大時代》這本書，他的貢獻只是一篇序文。但是這篇序文卻讓我們看到夏公是怎樣地“上山下?！笔占皆S多端木已然散失的早期作品。與《大地詩篇》的混沌一片完全相反，史料獲得的過程、相關(guān)的人物、時間、地點都十分的詳實，一如夏公做學(xué)問的一貫風(fēng)格。在序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夏公這樣說：“孔海立在他的導(dǎo)言里對本書所收集的作品作了最公允的評介，因之在這篇序文里我主要敘述二十多年來我如何因研究端木蕻良而進一步搜集了他的作品，如何更進一步同端木建立了友誼，也同孔海立合作出版了一本端木的選集?！备鸷莆南壬灿卸潭痰男蜓裕骸岸四巨际且晃挥胁艢狻⒂袀€性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但是長期以來卻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然而，只要細讀端木的作品，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天賦極高、知識廣博、語言雋永，其作品既有史詩般的氣勢，昂揚的宗教情感，又有田園詩的細膩和挽歌式的憂郁。夏志清和孔海立二位對端木及其作品都做了深入地研究，他們合編的《大時代：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選》恰好為讀者打開了了解端木蕻良及其代表那個時代文學(xué)水平的大門。到目前為止，這是一部最為全面的、最具學(xué)術(shù)價值的‘端木蕻良作品選’?！?（待 續(xù)）